第49章 叩骨·煙鍋寒

字數:9519   加入書籤

A+A-


    那枯槁如老樹皮的手指,懸停在玉骨碎片上方,不足半寸。指尖沾染的黑灰血沫,幾乎要蹭到那瑩白溫潤、布滿蛛網裂紋的骨片表麵。
    時間,仿佛被凍土深處那狂暴的撞擊聲……凝固了。
    “咚——!!!”
    聲音不再是沉悶的叩擊,而是山崩地裂般的巨震!整個雪原如同被無形巨錘砸中的鼓麵,猛地向上彈起,又狠狠落下!身下焦黑冰冷的凍土硬殼“哢嚓”一聲,裂開一道深不見底的黑縫!冰冷的雪沫和焦黑的灰燼如同噴泉,從裂縫中激射而出!我整個人被拋離地麵半尺,又重重砸回冰冷的雪殼上,五髒六腑幾乎移位,眼前金星亂冒,一口腥甜湧到喉嚨口,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
    恐懼像冰水,瞬間淹沒頭頂!
    那佝僂的身影,在劇烈的震動中卻穩如磐石。懸停的手指緩緩收回,不再看那截玉骨。他深陷在狗皮帽陰影下的頭顱,極其緩慢地抬起。渾濁如冰潭的雙眼,穿透漫天狂舞的雪沫和翻騰的黑灰,死死釘向腳下那震動傳來的、深不可測的黑暗源頭!
    那雙眼睛裏,那點極淡的、如同將熄爐灰般的暗金餘燼,猛地……跳動了一下!
    不是火焰!更像是……兩塊冰冷的燧石,在死寂的黑暗中……狠狠撞擊!
    一股難以言喻的氣息,從他佝僂破舊的羊皮襖下彌漫開來。沉重!冰冷!如同亙古不化的凍土層,又帶著一種被歲月磨礪得隻剩下棱角的……鋒芒!這氣息掠過我的皮膚,竟帶來一種刀鋒刮過的錯覺,刺得我裸露在外的傷口一陣刺痛。
    風雪在他身周詭異地凝滯、繞行,形成一個無形的真空地帶。連那狂暴的撞擊聲,似乎都被這無形的氣場隔開了一層,變得沉悶而遙遠。
    他動了。
    不是躲避,也不是攻擊。
    那隻剛剛懸停在玉骨上方的、沾滿黑灰雪沫的枯槁右手,極其緩慢地……抬了起來。不是伸向任何地方,而是……伸向了他自己破舊老羊皮襖的……前襟。
    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指,顫抖著那顫抖極其細微,卻帶著一種沉重的力量感),探進了油膩發亮的襖襟深處。
    摸索。
    動作很慢,像是在厚厚的積雪下挖掘一件埋藏了千百年的物事。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傷口都在瘋狂叫囂著疼痛和寒冷,眼睛卻死死盯著他那探入襖襟的手。凍土深處那狂暴的撞擊聲並未停歇,反而愈演愈烈!每一次撞擊,都帶著更加清晰的、指甲瘋狂刮擦棺木內壁的“嚓嚓”聲!仿佛有什麽東西,正用盡一切力量,想要撕開那最後的束縛,破土而出!
    終於。
    那枯槁的手指,從油膩的襖襟深處……掏了出來。
    指間,捏著一件東西。
    很小。在昏暗風雪中幾乎看不真切。
    那是一枚……銅錢。
    一枚邊緣磨損得異常光滑、幾乎看不出棱角,通體覆蓋著厚重、均勻的……墨綠色銅鏽的古錢!鏽色深沉如潭,透著一股子難以言喻的……死氣!錢體正中的方孔,也被厚厚的綠鏽堵得嚴嚴實實。
    沒有金光,沒有寶氣。隻有一股子沉甸甸的、仿佛剛從千年墓穴裏挖出來的……陰冷土腥氣!
    老人捏著這枚死氣沉沉的綠鏽銅錢,渾濁冰冷的目光,終於從那深不可測的地底移開,緩緩地……落在了身旁雪地裏……那截靜靜插著的、瑩白溫潤的玉骨碎片上。
    他的眼神,極其複雜。冰冷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追憶?或者……是某種……決絕?
    沒有猶豫。
    捏著銅錢的枯槁手指,極其穩定地……朝著那截玉骨碎片……點了下去!
    指尖沒有直接觸碰玉骨,而是在距離骨片表麵寸許的位置,停住了。那枚覆蓋著厚厚死綠銅鏽的古錢,懸停在玉骨上方,微微震顫著。
    “嗡……”
    一聲極其微弱、如同垂死蜂鳴的震顫,從那枚死氣沉沉的綠鏽銅錢上……傳了出來!
    隨著這聲震顫,銅錢表麵那層均勻厚重的墨綠銅鏽……活了!
    它們如同擁有生命的墨綠色苔蘚,又像是無數細小的、蠕動的蟲豸,沿著銅錢光滑的邊緣,極其緩慢地……流淌!匯聚!最終,從銅錢方孔那被綠鏽堵塞的位置……極其艱難地……擠出了一滴!
    一滴粘稠、墨綠、散發著濃鬱土腥和腐朽死氣的……液體!
    這滴墨綠色的液珠,如同有生命般,在銅錢下方懸垂、拉長,顫巍巍地,朝著下方那截瑩白溫潤、布滿裂紋的玉骨……滴落!
    “嗒。”
    極其輕微的一聲。
    墨綠色的液珠,精準地……滴落在玉骨碎片表麵,那蛛網般最密集的裂紋中央!
    接觸的瞬間——
    “嗤——!!!”
    如同滾燙的烙鐵按上了寒冰!
    一股刺鼻的、混合著濃烈土腥、金屬鏽蝕和某種陳年屍臭的青煙,猛地從接觸點騰起!
    那截瑩白溫潤的玉骨碎片,仿佛被投入了強酸!以那滴墨綠液珠落點為中心,蛛網般的裂紋瞬間……加深!加粗!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狠狠撕扯!裂紋邊緣原本溫潤的玉質,迅速變得灰敗、失去光澤!
    更恐怖的是,那滴墨綠液珠並未消失!它像活物般,沿著玉骨表麵最深的幾道裂紋,瘋狂地……向內……鑽!腐蝕!所過之處,玉骨內部殘留的那點點微弱的、如同沉睡星辰般的暗金餘燼,如同遇到天敵,發出無聲的哀鳴,瞬間……熄滅!湮滅!
    整截玉骨碎片,在短短一兩個呼吸間,就從瑩白溫潤的稀世之珍,變成了一塊布滿深黑裂紋、死氣沉沉、如同剛從古墓裏挖出來的……朽骨!
    一股難以形容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劇痛和……空虛感,猛地從左臂那空蕩蕩的斷口深處爆發!仿佛身體裏最後一點支撐被硬生生抽走!我悶哼一聲,眼前發黑,幾乎要暈厥過去!那截玉骨,與我血脈相連!它被腐蝕,如同我的本源在被侵蝕!
    老人渾濁冰冷的眼底,那點暗金餘燼隨著玉骨暗金的湮滅,似乎也……徹底黯淡下去,隻剩下純粹的、萬年凍土般的死寂。
    他看都沒看那截徹底失去光澤、布滿黑紋的“朽骨”。
    枯槁的手指,極其隨意地……將它從雪地裏……拔了出來。動作輕描淡寫,如同拔起一根枯草。
    然後。
    他做了一件讓我頭皮徹底炸裂、血液瞬間凍結的事!
    他握著那截布滿黑紋、死氣沉沉的“朽骨”,如同握著一支……蘸飽了墨的……巨筆!
    佝僂的身體猛地挺直了一瞬!那股沉重冰冷的鋒芒之氣驟然爆發!他單膝跪地,以膝為軸,以骨為筆!
    沾滿黑灰雪沫的破舊老羊皮襖下,那枯槁的右臂爆發出與其蒼老身軀完全不符的、開山裂石般的恐怖力量!帶動著那截“骨筆”,朝著身下冰冷堅硬的焦黑凍土地麵……狠狠……劃下!
    “嗤啦——!!!”
    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刮擦聲驟然響起!如同鈍刀在生鐵上硬刮!
    那截布滿黑紋的“朽骨”尖端,在與凍土地麵劇烈摩擦的瞬間,竟然……沒有被撞碎!反而在老人那恐怖的力量加持下,硬生生……在焦黑堅硬如鐵的凍土上……犁出了一道深深的、邊緣翻卷著焦黑土渣的……溝壑!
    骨筆不停!
    老人跪在雪地上,身體如同繃緊的弓,破舊羊皮襖在狂風中獵獵作響。他眼神冰冷死寂,手臂揮動,帶動骨筆,在焦黑的凍土硬殼上……瘋狂地……書寫!
    不是文字!
    是……符!
    一道巨大、扭曲、繁複到令人眼花繚亂的……符籙!
    每一筆,都深深嵌入堅硬的凍土,邊緣翻卷起焦黑的土塊!骨筆劃過之處,那墨綠色的、帶著濃鬱死氣和土腥的液珠,如同被擠壓的膿血,從骨筆的裂紋深處不斷滲出,混合著刮擦下來的焦黑凍土粉末,形成一種粘稠、汙穢、散發著刺鼻惡臭的……墨跡!
    這符籙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邪異和沉重!仿佛不是畫在地上,而是直接刻進了這片飽經摧殘的大地深處!一股令人窒息的、源自九幽的陰冷死氣,隨著符籙的成型,從筆畫的溝壑中彌漫開來,瞬間壓過了風雪,甚至隱隱蓋過了凍土深處那三口巨棺翻騰的怨毒!
    凍土深處那狂暴的撞擊聲,在這道邪異符籙死氣的彌漫下,驟然……停滯了一瞬!
    仿佛那棺中的東西,也感受到了這股來自更深沉、更古老死亡的……威脅!
    就在老人最後一筆即將落下,那道巨大邪符即將徹底完成的刹那——
    “轟隆——!!!”
    我們身側不遠,那片被巨棺拱起後又因焚毀而塌陷的焦土中心,本就布滿裂痕的地麵……猛地……炸開了!
    不是巨爪破土!也不是人皮飄出!
    是……一隻……手!
    一隻巨大無比、覆蓋著暗青色鱗片、指甲烏黑尖長如同彎鉤的巨手!和之前被殘屍吞噬的那隻……一模一樣!但更加完整!更加凶戾!鱗片縫隙裏流淌的不是暗紅血絲,而是……粘稠如瀝青的……漆黑液體!
    它撕裂焦黑的凍土和厚厚的雪層,如同地獄魔神的利爪,帶著滔天的怨毒和一種被徹底激怒的狂暴,五指箕張,撕裂風雪,朝著雪地上……那個正跪地畫符的佝僂身影……狠狠……抓了下來!
    爪未至,那恐怖的威壓和刺骨的陰寒,已經凍結了空氣!
    老人畫符的動作……沒有停!
    甚至……沒有抬頭看一眼那當頭抓下的、足以捏碎山巒的魔爪!
    他全部的意誌,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在右臂那截死氣沉沉的“骨筆”上,朝著邪符最後也是最關鍵的一筆……狠狠……捺下!
    “嗤——!”
    骨筆深深陷入凍土!粘稠汙穢的墨跡完成了最後一畫!
    巨大的邪符,瞬間……活了!
    一股粘稠如墨、沉重如鉛的漆黑死氣,混合著土腥和九幽的冰寒,如同噴發的黑色火山,猛地從符籙的每一道筆畫中衝天而起!化作一道巨大的、扭曲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黑色符印!朝著上方抓落的魔爪……狠狠……印了上去!
    “滋啦——!!!!”
    如同燒紅的烙鐵按上了浸透汙血的皮革!
    刺耳的腐蝕聲和一種非人的、混合了痛苦與暴怒的嘶嚎,同時炸響!
    巨大的黑色符印死死印在魔爪掌心!那粘稠如瀝青的漆黑液體瘋狂沸騰、蒸發,冒出濃烈的、帶著硫磺惡臭的黑煙!暗青色的鱗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灰敗、失去光澤!巨大的魔爪竟被那符印蘊含的九幽死氣硬生生……阻在了半空!劇烈地顫抖著,一時無法落下!
    僵持!
    純粹的死亡之力與棺中邪物的滔天怨毒,在風雪中瘋狂對衝、湮滅!
    就在這生死一線的僵持中——
    老人那佝僂的身體猛地一晃!如同耗盡了所有燈油的枯燈!
    “噗!”
    一口粘稠、暗紅、甚至帶著點點內髒碎塊的……黑血……猛地從他口中噴了出來!星星點點,灑落在身前剛剛完成的巨大邪符上,瞬間被那汙穢的墨跡吞噬!
    他握著那截“骨筆”的右臂,肉眼可見地……幹癟了下去!皮膚下的血肉如同被瞬間抽幹,隻剩下一層枯槁的皮包裹著嶙峋的臂骨!那頂破舊的狗皮帽子被震落,露出一頭稀疏、如同枯草的……灰白亂發!
    他……在燃燒自己最後的生機!用命在維持這道邪符!
    渾濁冰冷的眼底,那最後一點屬於活人的光芒,正以驚人的速度……黯淡下去!隻剩下純粹的、冰冷的死意!
    機會!
    凍土深處那狂暴的撞擊聲再次響起!被黑色符印暫時阻住的魔爪瘋狂掙紮,符印的光芒在劇烈閃爍!
    跑!必須趁現在!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開混沌!身體的劇痛和寒冷在求生的本能下被暫時壓製!我猛地一咬牙,右臂爆發出最後一絲力氣,撐著冰冷的雪殼就想爬起來!
    就在我身體剛剛離地半尺的瞬間——
    “嗖!”
    一道破空聲!
    極其輕微!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是那老人!
    他背對著我,看都沒看一眼!那隻幹癟得隻剩皮包骨、卻依舊死死握著“骨筆”頂住符印的左手,極其隱蔽地……向後……猛地一甩!
    一道黑影,撕裂風雪,精準無比地……朝著我……射了過來!
    我下意識地伸手一抓!
    入手……冰冷!堅硬!沉甸甸的!
    低頭一看——
    是一杆……煙鍋!
    銅煙鍋!
    煙鍋頭磨得鋥亮,在昏暗風雪中泛著冷硬的光澤。烏木的煙杆油亮光滑,帶著常年摩挲的溫潤。煙嘴是某種暗黃色的玉石,冰涼刺骨。
    爺爺的銅煙鍋?!
    不!不是爺爺那杆!形製很像,但更……古老!煙鍋頭更大,造型更粗獷,上麵似乎還銘刻著一些極其模糊、難以辨認的奇異紋路!整杆煙鍋散發著一股沉甸甸的、如同古墓陪葬品般的……歲月氣息和……一絲微弱的、卻極其精純凝練的……陽氣?如同深埋地底卻未曾熄滅的……一點地火餘燼!
    就在我抓住這杆冰冷銅煙鍋的瞬間——
    “噗!”
    老人再次噴出一口黑血!整個佝僂的身體如同風中殘燭,劇烈地搖晃了一下!維持著那道巨大黑色符印的力量,驟然減弱!
    上方那被阻住的、覆蓋著暗青鱗片的巨大魔爪,發出一聲狂喜的咆哮!粘稠的漆黑液體瘋狂湧動,硬生生將黯淡的黑色符印……撕裂了一道口子!
    一根烏黑彎鉤、足以洞穿鐵石的……巨大指甲,帶著撕裂一切的惡風,透過符印的裂口……朝著老人佝僂的、毫無防備的後心……狠狠……刺了下來!
    死亡,近在咫尺!
    老人渾濁冰冷的眼底,最後一點光芒徹底熄滅。他沒有回頭,沒有躲避。握著骨筆頂住符印的枯槁手臂,反而爆發出最後一點回光返照般的力量,將那道即將崩潰的黑色符印……狠狠……向上……推去!試圖為身後……爭取最後一絲……微不足道的……時間!
    “跑……”
    一個幹澀、微弱到幾乎聽不見、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混在風雪的嗚咽和魔爪的咆哮中,艱難地……擠了出來。
    是衝我說的!
    與此同時——
    “啪嗒!”
    另一件東西,從他無力垂落的破舊羊皮襖袖口裏……掉了出來。
    輕飄飄的,落在被血和墨汙染的雪地上。
    是……那張黃白紙!
    爺爺留下的、早已黯淡無光、焦黃卷曲的黃表紙!紙背上那個被血浸透的“念”字烙印,此刻在漫天死氣和魔爪的威壓下,如同風中殘燭,微弱得幾乎看不見。
    銅煙鍋冰冷沉重,硌著掌心。
    黃表紙躺在汙雪裏,觸手可及。
    頭頂,是撕裂符印、刺向老人的奪命魔爪!
    腳下,是凍土深處另外兩口巨棺狂暴欲出的撞擊!
    跑?往哪跑?
    看著老人那用最後生命為我推開一線生機的佝僂背影,看著雪地上那張承載了爺爺最後念想的黃表紙……
    一股滾燙的、混雜著絕望、憤怒、不甘和某種決絕的東西,猛地衝垮了求生的本能,狠狠撞碎了喉嚨裏那口冰冷的寒氣!
    “呃啊——!!!”
    野獸般的咆哮撕裂風雪!不是恐懼!是……拚命!
    右臂爆發出超越極限的力量!不是去抓那近在咫尺的黃表紙!而是……死死攥緊了那杆冰冷沉重的……銅煙鍋!
    拖著殘破的身體,我非但沒有後退,反而朝著老人佝僂背影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撲了過去!
    目標——那張落在汙雪裏的……黃表紙!
    同一瞬間,烏黑彎鉤的奪命指甲,撕裂了最後的符印屏障,帶著洞穿一切的惡風……狠狠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