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守山·血煙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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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嗚咽,卷著焦黑的灰燼,打在臉上,像細碎的冰刀子。右臂燒灼後的劇痛和脫力感如同附骨之蛆,啃噬著最後一點清醒。左臂空蕩蕩的斷口,寒意直往骨頭縫裏鑽,凍得靈魂都在打顫。
老人就躺在幾步外的汙雪裏。破舊的羊皮襖被風吹開,露出底下更破敗的棉絮,像一堆被隨意丟棄的、沾滿泥汙的爛布。那張刻滿風霜的臉上,深紋如溝壑,在鉛灰色的天光下凝固成一片死寂的荒原。眼睛還睜著,空洞地望著低垂、仿佛隨時會塌下來的鉛灰色天穹。裏麵那兩點曾短暫燃燒過的暗金火苗,熄了。徹底熄了。
“守……山……”
那兩個字,帶著他臨終前沉甸甸的疲憊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托付,像燒紅的秤砣,硬生生砸進我混沌冰冷的意識深處,燙出一個帶著焦糊味的烙印。
守山?
拿什麽守?
拿這條被拆得七零八落、血都快流幹的爛命嗎?
絕望的冰冷比風雪更刺骨,幾乎要把肺管子都凍裂。可就在這絕望的冰窟底下,一股被逼到絕境、混雜著憤怒和不甘的邪火,猛地竄了上來!燒得喉嚨發幹,燒得攥著銅煙鍋的右手都在微微發抖。
銅煙鍋冰冷沉重,煙鍋頭那點銘刻的奇異紋路早已黯淡,隻殘留著一絲微弱到幾乎感覺不到的暖意,像深埋地底的一點餘燼。
還有那張黃表紙。它就躺在老人枯槁的手邊,半埋在混著黑灰和暗紅血痂的汙雪裏。紙背上,那個新寫就的、筆畫虯勁如刀刻斧鑿的“守”字,也黯淡無光,焦黃的紙麵卷曲著,仿佛下一刻就要化為飛灰。
“嘎吱……”
腳下深處,那被老人最後用灰燼符籙強行按下的死寂,猛地……裂開了一道縫!
不是聲音的縫隙!是意念的堤壩決口!
一股比參屍貪婪更純粹、比巨爪怨毒更冰冷、如同萬載玄冰核心般……凍絕一切生機的……意誌!裹挾著刺骨的、足以凍結靈魂的寒意,毫無征兆地……從凍土最深處……猛地……刺了上來!
不是一口棺!也不是兩口!
是……最後那口!埋得最深!最古老!最……死寂的那口!
它……醒了!被剛才那場短暫卻慘烈到極點的交鋒……徹底……驚醒了!
沒有撞擊!沒有咆哮!
隻有一種……純粹的、絕對的……“凍”!
“哢嚓……哢嚓……”
令人牙酸的細微聲響,如同冰層在急速蔓延、加厚!就在我身下的凍土硬殼表麵,一層肉眼可見的、散發著幽藍寒氣的……冰晶……正以恐怖的速度……憑空凝結、加厚!寒氣如同活物,順著我的褲腿、衣襟,瘋狂地向上蔓延!右臂燒灼的劇痛瞬間被刺骨的冰寒取代,皮膚表麵迅速泛起青白,血液流動變得粘滯!
更可怕的是思維!那股凍絕生機的意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上了意識!思考變得無比艱難、遲滯!連“恐懼”這個念頭,都像是被凍在了冰坨裏,運轉得無比緩慢!
跑!這個念頭像生鏽的齒輪,艱難地轉動著。身體卻像被凍在了冰坨裏,沉重僵硬,連動一根手指都無比艱難!
視線艱難地轉動,掃過老人冰冷的屍體,掃過雪地裏那截布滿黑紋、死氣沉沉的玉骨“朽筆”,最後……死死釘在了右手緊攥的銅煙鍋上!
煙鍋!黃表紙!
爺爺的年!老人的手!
一個瘋狂到極點、卻又似乎是唯一生路的念頭,如同冰層下掙紮的火星,猛地……撞了出來!
血!
心頭那口滾燙的、帶著不甘和守護的……血!和爺爺一樣!和那老人一樣!
右臂猛地爆發出最後一絲超越極限的力量!不是去逃,而是……將緊攥著銅煙鍋的右手……狠狠……朝著自己左臂那空蕩蕩、正瘋狂滲著血的……斷口處……按了下去!
冰冷的銅煙鍋頭,瞬間沾滿了溫熱的、帶著斷骨茬口的……鮮血!
“嗤——!”
煙鍋頭接觸斷口熱血和碎骨的瞬間,那銘刻的奇異紋路深處,最後一點沉寂的餘燼……猛地……被點燃了!
不是之前的暗金烈陽!而是一點……暗紅的、如同凝固血液燃燒的……火星!
火星極小,卻帶著一種焚魂蝕骨的灼熱!順著煙杆猛地倒灌入我的右臂!
“呃啊——!” 劇痛讓我眼前發黑!這一次不是燒灼,是……吞噬!那暗紅火星在瘋狂汲取斷口湧出的熱血和……斷骨中殘留的最後一絲微弱的山髓氣息!整條右臂的血管瞬間凸起,顏色變得暗紅發黑,皮膚下的血肉仿佛在哀鳴!
但就在這劇痛和吞噬感達到頂點的刹那——
我猛地將沾滿斷口熱血和碎骨的銅煙鍋……調轉!
煙鍋頭……向下!
帶著那點剛剛被點燃、貪婪汲取著鮮血和山髓殘息的……暗紅火星……朝著雪地上……那張半埋在汙雪裏、紙背上寫著黯淡“守”字的黃表紙……狠狠……杵了下去!
不是點燃!是……引燃!用我的血!我的骨!我的殘命!去引燃那“守”字裏……老人留下的最後一點……守山之念!
“噗!”
煙鍋頭重重杵在焦黃的紙麵上!正壓在那個黯淡的“守”字中心!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緊接著——
“轟——!!!”
沒有光焰衝天!
一股粘稠、暗紅、如同剛剛凝固的汙血被強行點燃的……濃煙!猛地從煙鍋頭與黃表紙接觸點……爆湧而出!
這煙濃得化不開!帶著刺鼻的血腥、焦糊的皮肉味、焚燒骨頭的硫磺味、還有一股……沉澱了無數歲月、如同老墳深處挖出的棺木般的……陳腐土腥氣!暗紅色的煙柱,如同一條從地獄深淵探出的汙穢血蟒,扭曲著,翻滾著,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邪異和不祥,卻偏偏又蘊含著一股被強行點燃的、源自血脈和守護的……慘烈意誌!直直地……衝向鉛灰色的低垂天穹!
血煙升騰的瞬間——
“滋滋滋——!”
身下急速蔓延的幽藍冰晶,如同遇到了克星!在粘稠暗紅血煙的籠罩下,蔓延速度驟然減緩!冰晶表麵發出被腐蝕的聲響,騰起縷縷帶著硫磺味的青煙!那股凍絕生機的恐怖意誌,似乎也被這汙穢邪異卻又蘊含守護意誌的血煙……短暫地……阻隔、削弱了!
機會!
身體那被凍結的僵硬感,隨著冰寒意誌的削弱,恢複了一絲!求生的本能壓倒了右臂被吞噬的劇痛和虛弱!我猛地用盡全身力氣,連滾帶爬地……撲向旁邊那道被爆炸衝擊波掀起的、相對高聳的凍土坡!
手腳並用,指甲在凍土冰殼上摳得鮮血淋漓,才勉強爬上坡頂。冰冷的空氣嗆入肺裏,帶著濃烈的血腥和硫磺惡臭,咳得眼前陣陣發黑。
回頭望去——
戰場中心,已被那衝天而起的、粘稠暗紅的血煙柱徹底籠罩!煙柱翻滾扭曲,像一個巨大的、不祥的汙血旋渦。煙柱下方,老人冰冷的屍體,那截死氣沉沉的玉骨“朽筆”,連同那片焦黑的土地,都被翻滾的暗紅血煙吞沒,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凍土深處那最後一口巨棺的凍絕意誌,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汙穢血煙徹底激怒!那股純粹的“凍”意,不再蔓延,而是……凝聚!如同無形的萬載冰錐,帶著凍結時空的恐怖威能,狠狠……刺向那翻滾的暗紅血煙柱的核心!
“嗡——!”
血煙柱劇烈地震蕩起來!翻滾的暗紅煙霧被無形的凍絕之力強行壓縮、凝固!煙柱表麵,肉眼可見地凝結出一層幽藍色的、散發著刺骨寒氣的……冰殼!冰殼如同活物,飛速地順著煙柱向上蔓延、加厚!試圖將這汙穢的守護之煙……徹底……冰封!
血煙在掙紮!在沸騰!暗紅的煙霧瘋狂衝擊著凝結的冰殼,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冰殼不斷加厚,幽藍的寒氣與暗紅的血煙在煙柱表麵瘋狂對衝、湮滅!
僵持!
我的血,我的骨,連同老人留下的“守”字殘念,化作的汙穢血煙,與那凍絕萬物的棺中邪物,在風雪中展開了一場無聲卻慘烈的……角力!
每一秒,都感覺右臂被吞噬的虛弱感加深一分!煙鍋裏那點暗紅火星,如同貪婪的饕餮,瘋狂汲取著斷口湧出的熱血和生命!眼前陣陣發黑,意識在劇痛、寒冷和巨大的消耗中迅速模糊。
撐不住了……
這個念頭剛浮起。
“哢嚓!”
一聲清脆的碎裂聲,並非來自戰場!
而是……來自我懷裏!
是那張黃表紙!
它在剛才撲爬時,被我下意識地塞進了破棉襖的懷裏,緊貼著心口!
此刻,心口的位置,傳來紙張碎裂的輕響!
我猛地低頭,手忙腳亂地扯開破爛的衣襟。
那張焦黃的黃表紙,不知何時,從懷裏滑落出來一角。
就在紙麵上,那個黯淡的“守”字旁邊……一道新的裂痕……赫然出現!
裂痕細長,斜斜地貫穿了半個“守”字!
隨著這道裂痕的出現,戰場中心那根支撐著、與幽藍冰殼角力的暗紅血煙柱,猛地……搖曳了一下!煙柱似乎瞬間黯淡、稀薄了一絲!
凍土深處那口巨棺的凍絕意誌,如同嗅到了血腥的鯊魚!抓住這瞬間的鬆動,凝聚的冰寒之力驟然加強!
“哢嚓嚓——!”
血煙柱表麵凝結的幽藍冰殼,瞬間加厚了一倍!並且……猛地……向下……沉降!如同巨大的冰蓋,狠狠壓向血煙柱的根基——那被血煙籠罩的老人屍身所在!
血煙柱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被巨大的冰寒之力壓得劇烈彎曲、變形!眼看就要被徹底壓垮、冰封!
完了!最後一點守護之念,也要被碾碎了!
絕望的冰冷再次攫住心髒,比那棺中的凍絕更甚!
就在那幽藍冰蓋即將徹底壓垮血煙柱根基的刹那——
異變陡生!
那片被暗紅血煙籠罩的區域中心,老人冰冷的屍體旁……那截被腐蝕成死氣沉沉“朽筆”、插在焦黑凍土上的玉骨碎片……它表麵那些蛛網般的深黑裂紋深處……一點極其微弱、幾乎被死氣徹底掩蓋的……玉白色光點……如同沉眠億萬年的星辰被最後一點守護意誌喚醒……極其艱難地……掙紮著……亮了一下!
光點雖微,卻帶著一種源自山髓本源的……純粹於……堅韌!
隨著這一點玉白微光的掙紮亮起——
“呼!”
那截死氣沉沉的“朽筆”周圍,彌漫的暗紅血煙,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猛地……向內……收縮、凝聚!
不再是無序的翻滾!而是……化作一條凝練、粘稠、如同燒融暗紅琉璃般的……血線!血線的源頭,正是那截掙紮亮起玉白微光的“朽筆”!
這條凝練的暗紅血線,如同擁有生命,無視了上方壓下的巨大幽藍冰蓋,如同一條逆流而上的血蛇,猛地……向上……竄起!
它的目標——不是冰蓋!也不是巨棺!
而是……我懷裏……那張黃白紙上……那道新出現的……裂痕!
血線速度快的驚人!撕裂凝固的風雪,瞬間跨越空間!
“噗!”
一聲輕響。
粘稠凝練的暗紅血線,如同燒紅的鋼針……精準無比地……刺入了黃表紙麵上……那道貫穿“守”字的……裂痕之中!
“滋——!”
如同滾燙的焊錫滴進了冰裂的瓷器!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了山髓微光、守護血煙、以及黃表紙本身蘊含的純陽符力的……奇異力量!在那道裂痕中……轟然……爆發!
紙麵上,那個黯淡的“守”字,被暗紅血線注入的裂痕,如同被注入了滾燙的岩漿!瞬間……亮了起來!
不是之前的暗紅金焰!而是……一種……玉白色與暗紅色交織、邊緣流淌著細碎暗金符文、散發著修補、彌合、守護與……一絲山髓本源氣息的……奇異光流!
這光流順著“守”字的筆畫瘋狂蔓延、流淌!所過之處,那道新出現的裂痕……竟被這股奇異的光流……強行……彌合!粘接!如同最靈巧的工匠用燒融的玉髓和血琉璃進行的修補!
裂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更加完整、更加凝練、筆畫間仿佛蘊含著山巒脈動與守護血性的……全新“守”字!
“嗡——!!!”
黃表紙劇烈震顫!一股遠比之前純粹、凝練、厚重的守護之力,帶著山髓的堅韌和血性的熾烈,如同沉眠的火山蘇醒,猛地……從那個被修補完整的“守”字中……爆發出來!
這股力量並未外放成光柱!
而是……如同無形的洪流!瞬間注入下方戰場中心……那根即將被幽藍冰蓋壓垮的……暗紅血煙柱之中!
“轟——!!!”
得到這股生力軍的注入,原本搖曳黯淡的血煙柱,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燃料,猛地……膨脹!爆發!
暗紅的血焰瞬間變得凝實、熾烈!如同沸騰的、燃燒的血海!狠狠……撞向壓下的巨大幽藍冰蓋!
“哢嚓——!!!”
令人心膽俱裂的碎裂聲!
堅固厚重的幽藍冰蓋,在燃燒血海的狂暴衝擊下,表麵瞬間布滿蛛網般的裂痕!隨即……轟然……崩碎!化作漫天幽藍色的、散發著刺骨寒氣的……冰晶碎片!如同下了一場冰冷的死亡之雨!
血焰柱衝天而起!帶著焚盡汙濁、守護山巒的不屈咆哮,狠狠衝撞著鉛灰色的低垂天穹!將漫天風雪都染上了一層不祥的暗紅!
“吼——!!!”
凍土深處,那口最後蘇醒的巨棺,第一次……發出了……充滿驚怒、痛苦和難以置信的……無聲尖嘯!那股凍絕萬物的意誌,如同被狠狠灼傷,瞬間……退縮!收斂!帶著滔天的怨毒,縮回了凍土最深處!
風雪似乎被這衝天血煙震懾,嗚咽聲都小了許多。
我癱在凍土坡頂,右臂的吞噬感在血煙爆發後似乎減弱了一絲,但虛弱感如同潮水般淹沒了全身。懷裏的黃表紙滾燙,那個修補完整的“守”字,散發著溫潤而堅韌的微光。
結束了?
目光艱難地移向戰場中心。
衝天而起的暗紅血煙柱正在緩緩消散、沉降。
煙柱下方,那片被血煙籠罩的焦土漸漸清晰。
老人佝僂的屍體依舊躺在原地,破舊的羊皮襖覆蓋著薄雪。
但在他屍體旁邊……
那截曾作為“骨筆”、布滿深黑裂紋的玉骨碎片……
消失了。
隻在它原先插立的焦黑凍土上,留下了一個小小的、深不見底的……孔洞。
孔洞邊緣,焦黑的泥土呈現出一種奇異的、被高溫熔融又急速冷卻的……琉璃狀。
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精純的……玉白色氣息……如同沉眠地脈的遊龍,正從那孔洞深處……嫋嫋升起,迅速消散在冰冷的空氣中。
仿佛那截山髓碎片,在完成最後的修補與引燃後,耗盡了最後一點本源,徹底……化入了這片它曾守護、也曾被汙穢浸染的……大地深處。
風雪卷過,孔洞邊緣的琉璃狀痕跡迅速被新雪覆蓋。
隻剩下一片死寂的焦黑,和那具漸漸被風雪掩埋的……守山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