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髓語·風雪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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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粘稠的、仿佛凝固了的黑。沒有光,沒有聲,連自己是不是還“在”都模糊了。隻有一點極其微弱的、帶著溫潤脈動的……觸感。像沉在深不見底的黑水潭底,唯一能感覺到的,是心口貼著一小塊溫熱,還有左臂斷口那裏……一點細微的、持續不斷的……麻癢。
那麻癢像無數細小的根須,在黑暗裏緩慢地伸展、試探,帶著一種新生的、笨拙的倔強。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一瞬,也許百年。
“哢……嚓……”
極其細微的碎裂聲,仿佛來自靈魂深處包裹的堅冰。
一絲……冷意……鑽了進來。
帶著冰雪的氣息,混著焦土的苦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硫磺與血腥的餘韻。
意識,像凍僵的蟲子,被這縷寒意刺了一下,極其艱難地……蠕動了一下。
眼皮重逾千斤。每一次試圖掀開,都牽扯著全身撕裂般的劇痛和深入骨髓的寒冷。骨頭縫裏像是塞滿了冰碴子,每一次細微的動作都帶來碾磨般的痛楚。肺裏吸進的不是空氣,是冰冷的針,紮得胸腔生疼,咳出來的氣帶著鐵鏽般的腥甜。
“呃……”
一聲破碎的呻吟,從幹裂的喉嚨裏擠出來,立刻被呼嘯的風雪吞沒。
視野艱難地聚焦,白茫茫一片。雪還在下,更大了,扯絮撕棉一般,天地間隻剩下這鋪天蓋地的白和震耳欲聾的風吼。身下是厚厚的積雪,冰冷刺骨。右半邊身子幾乎沒了知覺,右臂像一截徹底燒透的焦木,連帶著那杆冰冷的銅煙鍋,沉甸甸地陷在雪窩裏,動一下都如同扯斷筋腱。
所有的感知,所有的力氣,都匯聚到了左肩。
不,是左肩斷口之下。
我極其緩慢地、用盡全身殘存的意誌,低下頭。
破爛的棉襖被血、冰和汙穢板結在一起,硬邦邦的。左肩之下,空蕩蕩的袖管被風雪吹得緊貼在身側。而在那本該是斷臂的、血肉模糊的斷口處——
一點玉白。
不是骨頭碴子的慘白,也不是冰雪的冷白。是溫潤的、內蘊著微光的、如同最上等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芽。
它隻有寸許高,兩片指甲蓋大小的、稚嫩得近乎透明的葉瓣,在狂暴的風雪中倔強地舒展著,微微顫抖。葉瓣中心,一道纖細的玉白色莖稈,從斷口焦黑的皮肉深處探出,筆直向上。莖稈頂端,一點米粒大小、更加凝實溫潤的……玉白芽苞,緊緊閉合著,仿佛積蓄著某種力量。
風雪撕扯著它,冰晶不斷堆積在葉瓣上,又被葉瓣自身散發出的微弱溫熱融化,形成細小的水珠滾落。每一次狂風吹過,這脆弱的玉芽都劇烈地搖晃,似乎下一刻就會被連根拔起、碾碎成齏粉。
可它沒有。
它就在那裏。在斷骨殘肉之上,在肆虐的風雪之中,散發著一種微弱卻無比堅韌的……生機。那點溫潤的玉白光芒,是這片絕望冰原上唯一的光源,微弱,卻固執地照亮了斷口周圍一小圈染血的雪。
“山……髓……”
一個念頭,帶著難以置信的酸楚和一絲劫後餘生的茫然,艱難地在冰冷的腦海裏成型。爺爺的骨,守山人的血,焚棺的烈焰,凍絕的冰寒……所有的一切,最終竟在這殘軀之上,生出了這一點……新芽?
“呼——!”
一陣比之前更猛烈的狂風,如同無形的巨手,裹挾著密集的雪團冰粒,狠狠拍了過來!
玉芽被吹得猛地向後彎折!纖細的莖稈繃緊到了極限,發出細微的、令人心顫的“咯吱”聲!頂端的芽苞劇烈顫抖,葉瓣上的玉光瞬間黯淡!
不!
一股源自本能的恐慌猛地攥緊了心髒!比死亡更甚!仿佛一旦這芽被折斷,某種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將徹底湮滅!
右臂廢了。左手……沒了。身體殘破得像一堆隨時會散架的爛木頭。
能動嗎?
能!
意念如同燒紅的鐵釺,狠狠刺入凍僵的軀殼!我猛地用腰腹和唯一完好的左腿爆發出超越極限的力量!拖著殘破的身軀,像條垂死的蛆蟲,在厚厚的雪層裏……狠狠地……向前……翻滾!
不是逃離風雪!而是……用自己的身體……擋在風口!擋在左肩那點脆弱的玉芽之前!
“噗!”
沉重的身軀砸在冰冷的雪殼上,震得五髒移位,眼前發黑。右臂的筋骨傳來刺耳的摩擦聲,劇痛讓我幾乎昏厥。但我成功了!身體蜷縮著,後背死死頂住了那狂暴的風雪!將左肩和那點玉芽……護住了身下相對平靜的……小小空間裏。
風雪被後背阻擋,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冰寒刺骨。
身下,那點玉芽似乎感應到了什麽,微微挺直了莖稈。兩片稚嫩的葉瓣,極其輕微地……蹭了蹭我低垂的、沾滿血沫血痂的下頜。
一絲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暖意。帶著泥土的清新和某種沉靜堅韌的意念,順著接觸點,極其緩慢地……滲入冰冷的皮膚,流入幾乎凍結的血脈。
那暖意極其微弱,卻像黑暗中點燃的第一根火柴,帶來一絲微不足道、卻真實存在的……慰藉。
“守……山……”
老人臨終的意念,守山人沉重的托付,再一次清晰地回響。
守山?拿什麽守?拿這殘軀?拿這點在風雪中飄搖的嫩芽?
迷茫和無力感再次湧上。但這一次,那點玉芽傳來的微弱暖意,像一根細線,死死拴住了即將沉淪的意識。
風雪似乎小了些。或者,是身體被凍得麻木了。
我艱難地側過頭,目光掃過這片死寂的戰場。
巨大的焦坑被厚厚的積雪覆蓋了大半,隻留下一個模糊的、猙獰的輪廓。坑底那些汙穢的殘骸,那些巨棺的碎片,那些黃皮子的皮毛,都被純潔的白雪掩埋。仿佛一場盛大的葬禮,用最幹淨的雪,埋葬了所有的血腥、汙穢和瘋狂。
隻有我身下這片小小的雪窩,還殘留著暗紅的血冰和焦黑的痕跡。
視線最終落回懷裏。
那張黃表紙,不知何時滑落出來,半埋在胸前的雪中。紙背上,那個修補完整的“守”字,黯淡無光,焦黃的紙麵被雪水浸濕,邊緣卷曲破爛,仿佛下一刻就要解體。隻有那個“守”字,筆畫虯勁,依舊清晰,透著一股曆經劫難而不滅的沉重。
看著那個字,看著斷口處那點倔強的玉白。
一個念頭,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來。
活下去。
不是為了自己這條爛命。
是為了這點芽。為了這個“守”字。為了那個用命推開一線生機的守山人。為了爺爺燒在紙裏的那點念。
得離開這裏。離開這片被汙穢浸透、被邪棺覬覦的絕地。回到……有人氣的地方。
這個念頭一起,仿佛給這具殘破的軀殼注入了一絲微弱的電流。求生的意誌,第一次壓倒了純粹的痛苦和絕望。
走!
右臂徹底廢了,隻能當個累贅拖著。左腿還能動。我咬著牙,用下巴和左肩蹭著雪地,一點點調整姿勢。每一次挪動,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和更深的寒冷。斷口處的玉芽隨著動作微微晃動,那點微弱的暖意時斷時續,卻始終未曾熄滅。
終於,麵朝坡下。那巨大的焦坑是必經之路,也是埋骨之地。繞開它。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混雜著血腥和雪沫,嗆得肺管子生疼。然後,用唯一能動的左腿,狠狠蹬向身後凍硬的雪殼!
“哧啦——”
身體在雪地上滑了出去!像一具被丟棄的破麻袋,在厚厚的積雪上犁出一道歪歪扭扭的深痕。劇烈的顛簸撞擊著傷口,劇痛如同潮水,幾乎將意識淹沒。斷口處的玉芽在顛簸中劇烈顫抖,葉瓣緊緊收攏,那點玉光都黯淡了幾分。
不能停!停下就是死!
我死死咬著牙,口腔裏滿是血腥味。左腿拚命地蹬踹,利用坡度和積雪,一點點地向下滑行。每一次蹬踏,都耗盡全身力氣,每一次滑行,都像是在刀尖上翻滾。
風雪在耳邊狂吼,如同無數怨魂的尖嘯。
滑過焦坑邊緣時,目光下意識地掃過那片被厚雪覆蓋的死亡之地。雪麵平整,仿佛下麵埋葬的一切都歸於永恒的寂靜。隻有那巨大肉瘤爆炸留下的深坑輪廓,像一個無法愈合的醜陋傷疤,在雪原上猙獰地咧著嘴。
老人那小小的雪墳,早已被徹底掩埋,找不到一絲痕跡。隻有風雪嗚咽,像是最後的挽歌。
心中掠過一絲尖銳的悲涼,隨即被更強烈的求生欲壓下。
滑過焦坑,地勢變得平緩。滑行的速度慢了下來,每一次挪動都更加艱難。體溫在飛速流逝,意識又開始模糊。斷口處的玉芽似乎也到了極限,那點微弱的暖意越來越淡,莖稈微微彎垂。
要……撐不住了……
就在意識即將再次沉入黑暗的刹那——
“嗒。”
一聲輕響。
是那張黃表紙。它在顛簸中,從懷裏徹底滑落出來,掉在了臉旁的雪地上。
焦黃的紙頁攤開著,那個黯淡的“守”字,正對著我渙散的瞳孔。
風雪似乎在這一刻……笑了一瞬。
紙麵上,那個“守”字的筆畫……極其極其輕微地……閃爍了一下。
不是光芒。是一種……感覺。
一股極其微弱、卻無比熟悉的……暖流!帶著爺爺煙袋鍋子的辛辣,帶著老人眼底最後燃起的暗金火苗的餘溫,帶著山風掠過老林子的沉靜……順著目光,極其微弱卻清晰地……傳遞了過來!
像一隻粗糙溫暖的大手,在意識即將沉淪的深淵邊緣……輕輕……托了一下!
“娃兒……撐住……”
一個模糊、幹澀、仿佛隔著萬水千山的意念,混在風雪的嗚咽中,微弱地……響起。
是爺爺?!是那守山人?!
不!是那張紙!是那個“守”字裏……凝聚的……不滅的念!
這點微弱的暖流和意念,如同強心針,狠狠紮進了即將枯竭的身體!一股新的力氣,不知從何處湧出!我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帶著刺痛灌入肺葉,卻帶來了短暫的清醒!
左腿爆發出最後的力量,狠狠蹬地!
身體再次向前滑出一段!衝下了一個更陡的小坡!
前方!
風雪迷茫的白色幕布之後,影影綽綽……露出了……輪廓!
低矮的、被厚厚積雪壓彎了腰的……灌木叢!
歪歪扭扭、掛滿冰溜子的……枯樹!
還有……遠方,風雪簾幕深處,那一片……熟悉的、低矮錯落的……房屋的……剪影!
村子!
是村子!
家!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希望,猛地衝上鼻頭,嗆得眼淚混著血水流了下來。喉嚨裏發出嗬嗬的、不成調的哽咽。
到了!快到了!
身體裏的最後一絲力氣似乎也隨著這希望的出現而徹底耗盡。滑行的速度越來越慢,最終停在一片相對背風的灌木叢旁。
再也動不了了。連抬一下眼皮的力氣都沒有。
隻有斷口處那點玉芽,似乎也感應到了“家”的氣息,在狂風中,極其輕微地……舒展了一下那兩片小小的、透明的葉瓣。頂端的芽苞,仿佛也鬆動了一絲。
風雪依舊在天地間肆虐,嗚咽著,卷起千堆雪。
我癱在雪窩裏,殘破的身體像一具被遺棄的殘骸。右臂焦黑,煙骨深埋雪中。懷裏空蕩蕩,黃表紙落在臉旁,那個“守”字在風雪中若隱若現。
左肩斷口,一點玉白,在無邊的風雪與黑暗裏,微弱,卻倔強地……亮著。
如同歸途之上,一盞燃盡了燈油,卻不肯熄滅的……殘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