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歸墟·玉芽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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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像裹了冰碴子的砂紙,刮在臉上,每一下都帶著鈍刀子割肉的疼。肺裏吸進去的已經不是氣,是針,密密麻麻紮著,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腔深處那口血沫子往上翻湧。眼皮重得像墜了兩塊凍透的鉛坨,每一次掀開,視野裏都旋轉著大片大片的灰白和模糊的輪廓——低矮的柴垛,歪斜的柵欄,還有……那扇熟悉的、糊著厚厚窗紙的木頭院門。
老張家的院門。
家。
這個字眼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凍僵的意識上,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分不清是激動還是更深沉的疲憊。右半邊身子徹底沒了知覺,焦黑的斷臂拖在身後,在雪地上犁出一道歪歪扭扭、混著黑紅冰碴的深溝。左腿每一次蹬踹,都像是把最後一點骨髓榨出來,碾在凍硬的雪殼上。唯一能感覺到的“活氣”,是左肩斷口處那點微弱卻執拗的……麻癢和暖意。
玉芽。那點從斷骨殘肉裏掙紮出來的玉白。
它就在破爛棉絮的遮掩下,緊貼著我冰冷的下頜。兩片指甲蓋大小的透明葉瓣,在狂風的撕扯中微微顫抖,每一次顫抖都傳來一絲細微卻真實的暖流,如同黑暗冰窟裏唯一一根將熄未熄的火柴頭,吊著魂魄裏最後一口遊絲般的氣。
終於……到了。
身體最後的慣性撞在冰冷的院門上,發出沉悶的“咚”一聲。門軸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我像一袋被徹底倒空的穀子,順著門板滑坐下去,癱在門檻外的雪窩裏。意識在劇痛、寒冷和巨大的虛脫中迅速模糊、下沉。眼皮再也支撐不住,沉重地……向下……合攏……
就在黑暗徹底吞沒前的一瞬。
“吱呀——”
厚重的院門,被人從裏麵……猛地拉開了!
一股混合著柴火煙氣、熱炕土腥和飯菜暖香的熟悉氣息,如同溫暖的潮水,瞬間湧了出來,包裹住我凍僵的身體。
“鎖柱兒?!”
一聲變了調的、帶著巨大驚駭和難以置信的嘶喊,炸雷般劈進我混沌的意識!
是爹!爹的聲音!
眼皮被這聲嘶喊硬生生撕開一條縫。
逆著門裏透出的昏黃油燈光,爹那張被風霜刻滿深紋的臉龐,因極度的震驚和恐懼而扭曲變形。他手裏還攥著一把劈柴的斧頭,斧刃在燈光下閃著冷光。他的眼睛瞪得溜圓,死死地盯著我……盯著我拖在身後的焦黑斷臂……最後,那驚駭欲絕的目光,死死地釘在了我左肩破爛棉絮下……那點倔強探出的……玉白色……嫩芽上!
“妖……妖怪啊——!!!”
爹的喉嚨裏爆發出一種不似人聲的、充滿極致恐懼的嚎叫!他手裏的斧頭“哐當”一聲掉在門檻上,整個人如同見了鬼魅,猛地向後踉蹌倒退!撞翻了門後堆著的幾捆柴禾,發出稀裏嘩啦的亂響。
“他爹?!咋了?!鎖柱兒……鎖柱兒回來了?!” 娘帶著哭腔的呼喊從屋裏傳來,緊接著是踢踢踏踏、慌亂的腳步聲。
昏黃的燈光晃動,照亮了門口這片小小的雪地。也照亮了我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破布條般的棉襖浸透了黑紅的血冰,半邊身子焦黑幹癟,左肩上卻詭異地生著一株溫潤如玉的……植物嫩芽!
娘衝到了門口,隻看了一眼,喉嚨裏發出一聲短促的、被掐斷般的抽氣,雙眼一翻,軟軟地就向後倒去。幸虧被後麵趕來的二叔死死扶住。
“鎖……鎖柱兒?” 二叔的聲音也在抖,他扶著癱軟的娘,眼睛卻死死盯著我左肩的玉芽,臉色煞白如紙,“你……你肩上……那是個啥?!”
院子裏,聞聲趕來的鄰居們擠在門口,昏黃的燈光下,一張張熟悉的臉上,此刻隻剩下同一種表情——極致的恐懼!如同看到了從十八層地獄爬出來的、最猙獰的惡鬼!他們下意識地後退,擠作一團,竊竊私語瞬間變成了壓抑不住的驚恐騷動。
“妖……妖怪……”
“黃皮子……討封……變的……”
“那……那綠光……俺看見了……就在他肩上……”
“滾!滾出去!” 爹似乎從巨大的恐懼中找回了一絲力氣,他猛地抓起掉在地上的斧頭,胡亂地揮舞著,聲音嘶啞破裂,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瘋狂,“這不是俺家鎖柱兒!是山裏的精怪變的!滾!別把晦氣帶進家門!滾啊——!”
冰冷的斧刃在昏黃的燈光下劃出刺目的寒光,離我的臉不足半尺。那上麵沾著的雪沫,帶著爹噴出的唾沫星子,濺到我冰冷的臉上。
心口那塊貼著黃表紙的地方,猛地一燙。那個“守”字烙印似乎在燃燒。一股混雜著巨大悲涼、委屈和不被理解的憤怒,像燒紅的鐵水,猛地衝上喉嚨!燒得我眼前發黑!
我不是妖怪!我是鎖柱兒!是你們的兒子!你們的侄子!
我想嘶喊,想辯解。可喉嚨裏隻發出嗬嗬的、破風箱般的抽氣聲,帶著濃重的血腥味。身體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有斷口處的玉芽,似乎感應到了我劇烈的情緒波動,那點麻癢和暖意驟然加劇,莖稈微微挺直,頂端的芽苞甚至……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動了!它動了!!”
“妖怪要作法了!”
“快!快拿灶灰!拿黑狗血!鎮住它!”
人群爆發出更大的驚恐!有人連滾爬去灶膛掏灰,有人哭喊著去找黑狗,幾個膽大的後生,手裏攥著柴刀和鐵鍬,在爹和二叔身後圍了上來,眼神裏充滿了原始的、對異類的恐懼和殺意!
冰冷。比風雪更刺骨的冰冷,瞬間攫住了心髒。不是來自外界,而是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絕望。
就在這劍拔弩張、眼看就要被亂棍打出門的刹那——
“都給我住手!”
一個蒼老、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猛地從人群後麵炸響!
人群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瞬間安靜下來,下意識地分開一條路。
爺爺!
他拄著那杆磨得發亮的銅煙鍋,佝僂著背,一步步從昏暗的堂屋門口走了出來。昏黃的燈光照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渾濁的眼睛不像往日那般昏聵,反而亮得驚人,像兩把藏在鞘裏、此刻驟然出鞘的刀!他的目光,越過驚恐的人群,越過揮舞斧頭的爹,越過癱軟的娘,最終……如同兩道冰冷的探照燈,死死地……釘在了……癱在門檻雪窩裏的我身上!
更準確地說,是釘在了我左肩斷口處……那點微弱的玉白之上!
他的腳步停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渾濁的目光在那點玉白嫩芽和我慘不忍睹的殘軀之間來回掃視,深紋密布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種沉重到化不開的……審視。
院子裏死寂一片,隻有風雪在門外嗚咽。
爹舉著斧頭的手僵在半空,嘴唇哆嗦著:“爹……爹!那不是鎖柱兒!是……”
“閉嘴!” 爺爺猛地低喝一聲,聲音不大,卻像鞭子抽在空氣裏,帶著一種令人心頭發顫的寒意。爹後麵的話硬生生憋了回去,臉色更加慘白。
爺爺不再看爹,他拄著銅煙鍋,極其緩慢地……蹲了下來。布滿厚繭、如同老樹皮般的手,極其穩定地……伸了過來。
目標——不是我!不是我的頭!也不是我焦黑的斷臂!
而是……左肩斷口處……那點微微顫抖的……玉白色嫩芽!
枯槁的手指,在距離那稚嫩葉瓣寸許的地方……停住了。沒有觸碰。
一股難以形容的氣息,從爺爺身上彌漫開來。不是爹娘的恐懼,也不是鄰居的殺意。那是一種……沉重、冰冷、帶著歲月沉澱的滄桑和一種……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視本源的……銳利!
他渾濁的眼底深處,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光芒閃爍了一下。像是在確認,又像是在……感應?
時間仿佛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隻懸停在玉芽上方、枯槁如鷹爪的手上。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嗡……”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琴弦被撥動的……顫鳴。
不是來自銅煙鍋。
是……來自爺爺懸停的手指……和我左肩斷口處那點玉白嫩芽……之間!
仿佛兩者之間,產生了某種無形的……共鳴!
爺爺的指尖,極其極其輕微地……顫抖了一下!
緊接著,更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那點玉白色的嫩芽,似乎也感應到了什麽!它那緊緊收攏的兩片稚嫩葉瓣,竟然……在爺爺指尖那無形的氣息籠罩下……緩緩地……舒展開來!如同初生的幼獸,第一次在寒風中試探著舒展身體!葉瓣中心,那米粒大小的、緊緊閉合的芽苞,也極其輕微地……鬆動了一絲縫隙!
一股比之前清晰了數倍、更加精純溫潤的……暖流!帶著山巒的沉靜、泥土的芬芳、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蓬勃生機!順著葉瓣舒展的方向……極其清晰地……傳遞了出來!
這股暖流掠過爺爺懸停的指尖。
爺爺渾濁冰冷的眼底深處,那點微光猛地……跳動了一下!如同死水微瀾!
他布滿深紋的臉上,那沉重的審視如同冰雪消融,瞬間被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神色取代!震驚!難以置信!隨即是……一種沉甸甸的、幾乎要壓垮他佝僂脊背的……了然……和……一絲……難以察覺的……悲憫!
懸停的手指,緩緩地……收了回去。
他沒有說話。隻是拄著銅煙鍋,極其緩慢地……站直了身體。
渾濁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探照燈,緩緩掃過門口每一個驚恐、疑惑、充滿殺意的麵孔。掃過癱軟在地的娘,掃過僵立持斧的爹,掃過那些攥著家夥、驚疑不定的後生。
每一個被他目光掃過的人,都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仿佛被無形的寒風刮過。
“都……滾回屋去。” 爺爺的聲音低沉沙啞,像兩塊粗糙的石頭在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重量,“把……西廂房……炕燒熱。”
他頓了頓,渾濁的目光最後落在我身上,那眼神複雜得如同翻湧的泥潭。
“他……是鎖柱兒。”
這句話,如同最後的判決,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砸在死寂的院子裏。
爹手裏的斧頭,“哐當”一聲,再次掉在了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