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七日·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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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
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左半邊……沒了。不是空了,是徹底……沒了。從肩窩往下,連著胳膊帶肋巴扇,被山巒那口“勺子”硬生生剜走了。留下個碗口大的血窟窿,邊緣像被野狗撕爛的破棉絮,焦黑發硬,裏麵是斷茬的骨頭和……空的。風帶著紙錢腐朽的甜腥,呼呼地往裏灌,灌進去的不是冷,是……空。一種連疼痛都顯得多餘的……虛無。
右半邊……也沒好到哪去。冰藍的寒氣啃穿了肺,凍透了心尖子,最後一絲溫熱也隨著血淌幹了。就剩一條胳膊,還是焦黑幹癟的斷茬,裹著厚厚的、散發著土腥苦味的藥泥,沉甸甸地搭在冰冷的炕沿上,像半截燒透的房梁。
脖子……大概也斷了。腦袋死沉死沉地歪在一邊,臉緊貼著冰冷刺骨、糊滿了汙血冰碴和暗紅紙屑的炕席。眼皮重得像壓著磨盤,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掀開條縫,視線也是歪的。
世界……是凝固的暗紅。紙錢的血海不再翻湧,像凍透了的豬血。風雪不知何時停了,鉛灰色的天壓得極低,死沉死沉。那個拱起的巨大土石墳包還在,像大地鼓起的一個醜陋膿包。上麵那些灰白色的岩石巨藤,如同被劇毒腐蝕的巨蟒,痛苦地痙攣著,瘋狂地揮舞、抽打!每一次抽打都帶起大塊大塊的凍土和粘稠的暗紅紙屑,沉悶的撞擊聲如同山體內部在崩塌、在咆哮!那是山巒意誌被爺爺最後引爆的“毒藥”汙染後的……狂怒和劇痛。
家……徹底沒了。連門檻都隻剩半截埋在雪裏。奶奶……走了。走進老林子的風雪裏,像一麵被吹走的招魂幡。撥浪鼓……靜靜地躺在門檻石的雪堆上,褪了色,蒙著灰。
就剩我一個了。
不,連“我”……也快沒了。
意識像油盡燈枯的蠟燭頭,在呼嘯灌進胸腔的冷風和山巒痛苦的咆哮聲中,微弱地搖曳。每一次心跳如果右胸那點凍僵的疙瘩還能跳的話)都扯著斷臂根部的皮肉,帶來一陣撕裂般的鈍痛。這痛……反而成了唯一還能證明“我”沒徹底變成“空”的東西。
爺爺……拚了命護下的這點根性……被摳走了。
大姑……死了。
老參婆……沒了。
冰藍的鬼東西……被山吞了。
棺材裏的玩意兒……被碾了。
最後這點混著爺爺血的“藥”……也爆了,還給山巒喂了一嘴毒。
債……清了嗎?
像奶奶說的那樣?
可為什麽……我還在這兒?
像塊被嚼爛了又吐出來的骨頭渣子,被遺忘在這片凝固的血海裏?
絕望……像冰冷的鉛水,灌滿了胸腔那個巨大的空洞。比風灌進去更沉,更冷。
就在這點殘存的意識即將被無邊的空洞和山巒的咆哮徹底吞沒的最後一刻——
“咕嚕……”
一聲……極其輕微、極其粘稠的……聲音。
不是來自外麵。
是……來自……體內!
更確切地說……是來自……頭顱深處!
不是耳朵聽到的。是……直接……感覺到的!
仿佛……有什麽極其粘稠、極其沉重的東西……在腦漿深處……極其緩慢地……滾動了一下!
緊接著——
“嗡……”
一股……沉重、冰冷、帶著岩石般亙古漠然的……意誌……如同沉睡的火山被強行喚醒了一絲火星……猛地……從我的頭顱深處……彌漫開來!
這股意誌……不屬於我!
它……太龐大了!太……古老了!帶著山巒獨有的、視萬物為芻狗的……無情!
是山巒意誌!
它……沒有離開!
它的一部分……或者說……它強行吞噬了左肩那團“藥”後……被爺爺引爆的“毒”所汙染、所糾纏的那部分……它的痛苦、它的狂怒……竟被強行……截留、困鎖在了……我這顆……即將徹底死透的……頭顱裏?!
“呃……”喉嚨裏擠出半聲破碎的抽氣。
頭顱……猛地……沉重了億萬倍!感覺顱骨被無形的巨手死死攥住,每一寸骨頭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眼前瞬間血紅一片,無數細密的、如同岩石紋理般的黑色紋路在視野裏瘋狂蔓延、閃爍!山巒被汙染的劇痛和狂怒,如同億萬根燒紅的鋼針,狠狠紮進殘存的意識!
“滾……出去……”意識深處發出無聲的、徒勞的嘶鳴。
但……無用!
那股沉重冰冷的意誌,如同最霸道的寄生蟲,死死地紮根在頭顱深處!它甚至……在……蔓延!順著斷裂的頸椎……極其緩慢地……極其頑固地……試圖……侵蝕……那僅存的、凍僵的右半邊軀幹!
“滋……滋滋……”
右胸那點凍僵的心髒位置……冰藍的寒氣……與這股沉重冰冷的山巒意誌……第一次……發生了……接觸!
沒有爆炸。
沒有湮滅。
隻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粘稠……交融!
冰藍的寒氣……似乎……極其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像是……感應到了某種……同源異質的……“食物”?而那沉重山巒意誌……也……極其輕微地……波動了一瞬……仿佛……在排斥……又仿佛……在……試探著……吞噬?
兩種非人的力量……在我這具即將徹底死透的殘軀裏……開始了極其緩慢、極其粘稠的……接觸、試探、侵蝕……
而我這顆被當成了“容器”和“戰場”的頭顱……承受著雙重的折磨!一邊是山巒被汙染的劇痛和狂怒的衝刷!一邊是兩種力量接觸帶來的、如同靈魂被反複凍僵又灼燒的……極致痛苦!
“嗬……嗬嗬……”喉嚨裏隻剩下破風箱般的倒氣。視線在血紅和黑暗中瘋狂旋轉、碎裂。意識在無邊的痛苦中沉浮,連絕望都成了奢侈。
就在這瀕臨徹底湮滅的混沌中——
“嗒。”
極其輕微的一聲。
不是心跳。不是岩石滾動。
是……腳步聲。
踩在……厚厚的、冰冷的積雪上……發出的……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清晰的……聲音。
聲音……來自……正前方!
渙散的、歪斜的視線,憑著最後一絲本能,艱難地……聚焦。
風雪卷起的暗紅紙屑,像一片片凝固的血痂。
在那片汙濁的飛雪後麵……
坍塌的門檻殘骸旁……
不知何時……
站著一個……小小的……人影。
它……很矮。大概……隻有三四歲孩子那麽高。
身上……裹著一件……極其寬大、極其破舊、拖在地上的……靛藍色……棉襖棉褲!那款式……那洗得發白的顏色……分明……是奶奶的衣裳!
棉襖的領口高高豎起,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
沒有眼白。
也沒有瞳孔。
隻有一片……純粹的、死寂的、如同深冬凍透了的河卵石般的……灰色!
冰冷。
漠然。
帶著一種……與山巒意誌同源、卻更加……稚嫩、更加……好奇的……空洞!
它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雪地裏,小小的身體裹在奶奶寬大破舊的棉襖裏,像一尊詭異的、偷穿了大人衣服的石頭娃娃。那雙純粹的灰眼,隔著風雪和彌漫的紙屑,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不,不是盯著我。
是……“盯”著……我的……頭顱!
更確切地說……是盯著……頭顱深處……那股正在與冰藍寒氣緩慢交融的……沉重山巒意誌!
“咕嚕嚕……”
頭顱深處,那股粘稠滾動的感覺……更加清晰了!伴隨著山巒意誌被這雙灰眼“注視”而產生的……一絲極其極其微弱的……悸動?
灰眼珠……極其緩慢地……歪了歪……小腦袋。
裹在寬大破舊棉襖裏的身體,向前……極其僵硬地……邁了一小步。
積雪發出輕微的“嘎吱”聲。
它離得更近了。
那雙純粹的、死寂的灰眼……依舊牢牢地“鎖”著我的頭顱。
然後……
它……極其緩慢地……抬起了……一隻……同樣裹在肥大袖子裏的小手。
那隻小手……從袖口裏……伸了出來。
手指……細瘦……僵硬……呈現出一種……如同風幹岩石般的……灰白色!
那灰白的小手……極其緩慢地……指向了……
我……那顆被山巒意誌和冰藍寒氣雙重占據、痛苦不堪的……頭顱。
一個……極其幹澀、極其沙啞、如同兩塊粗糙岩石摩擦發出的……聲音……從那高高豎起的棉襖領口下……傳了出來:
“它……”
“……像……什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