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七日·灰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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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
    不是風雪刮臉的冷,也不是右胸被凍透的僵冷。是……被釘在砧板上的冷。是……那雙純粹的、死寂的、如同深冬凍透河卵石般的灰眼……“釘”在頭顱上的冷。
    頭顱裏,山巒意誌被汙染的劇痛和狂怒,如同燒紅的鐵水在顱骨裏翻騰。冰藍的寒氣凍僵了右半邊,像塊沉甸甸的死肉,與頭顱深處那股沉重冰冷的力量粘稠地接觸、試探、侵蝕,每一次微小的能量漣漪,都帶來靈魂被撕裂又被強行縫合的極致痛苦。
    “嗬……嗬嗬……”喉嚨裏隻剩下漏氣的風箱聲。歪斜的視線裏,那個裹在奶奶肥大破舊靛藍棉襖裏的小小身影,像一尊從凍土裏爬出來的石頭娃娃。風雪卷起的暗紅紙屑撲打在那身棉襖上,又簌簌滑落。它離得很近,近到能看清那雙灰眼——沒有光,沒有情緒,隻有一片望不到底的、冰冷的、純粹的……空。
    那隻從肥大袖口伸出的、灰白色、如同風幹岩石的小手,直直地指著我的頭顱。
    “……像……什麽?”
    幹澀、沙啞、如同兩塊粗糙岩石摩擦的聲音,從高高豎起的棉襖領口下傳出來,每一個字都帶著凍土的腥氣和一種……非人的……好奇。
    像什麽?
    像什麽?!
    頭顱裏,山巒意誌的狂怒被這突如其來的、同源卻異質的“注視”……稍稍壓製了一瞬。隨即是更加劇烈的翻滾!仿佛被這渺小的存在窺探到了最深處的狼狽和痛苦!冰藍的寒氣也微微閃爍,像是在這沉重的“山”麵前,本能地收斂起一絲極致的“冰”。
    劇痛!意識在這雙灰眼的注視和頭顱內兩股力量的夾擊下瘋狂尖叫!像什麽?我這殘破不堪、即將徹底湮滅的軀殼?這顆成了汙染戰場、即將爆裂的頭顱?
    爺爺的頭七……奶奶的離開……灰眼的孩童……清債……
    無數破碎的念頭在劇痛的漩渦中沉浮、碰撞。
    就在這時——
    “叮鈴……”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清晰的……鈴鐺聲。
    不是空靈的冰魄碰撞聲。
    是……銅鈴?帶著一絲煙火氣的……沉悶銅鈴聲?
    聲音……來自……門檻石上……那個被奶奶留下的……褪了色的……撥浪鼓!
    鼓身兩側綴著的小木珠……在呼嘯的風雪中……極其輕微地……撞了一下……蒙著灰撲撲皮子的……鼓麵!
    “咚!”
    聲音微弱,卻如同投入滾油的冰滴!
    就在這聲鼓點落下的刹那——
    奶奶那件裹在灰眼孩童身上的……肥大靛藍舊棉襖……
    心口的位置……
    那片早已幹涸、幾乎與靛藍布料融為一體的……暗紅血漬……
    極其極其微弱地……亮了一下!
    不是刺目的光!是一種……極其內斂、極其深沉、仿佛沉澱了無數歲月和心血的……暗金……髓光!
    爺爺……的心頭血!
    這絲微弱到幾乎難以察覺的暗金髓光,如同沉眠的火山被喚醒最後一點火星,瞬間……引動了……某種……埋藏在棉襖深處、與這土地同呼吸的……古老……契約!
    一股……微弱卻無比堅韌、帶著爺爺最後一點守護意誌和大地沉重脈動的……氣息……如同無形的藤蔓……順著灰眼孩童指向頭顱的……那隻灰白小手……極其緩慢地……極其精準地……蔓延了過來!
    目標……不是我的頭顱!
    而是……頭顱深處……那股正與冰藍寒氣粘稠交融、痛苦翻滾的……山巒意誌!
    這股爺爺留下的、微弱卻帶著契約力量的氣息……如同最溫柔的、也是最不容抗拒的……撫慰……輕輕地……觸碰到了……山巒意誌那被汙染、被引爆的……核心傷口上!
    “嗚……”
    頭顱深處,那股狂暴翻騰的山巒意誌……猛地……一滯!
    如同被滾燙熔岩灼燒的巨獸……被一滴清涼的甘霖……滴在了最痛的傷口!
    狂怒的咆哮……瞬間……變成了……一聲……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絲……被強行喚醒了某種古老記憶的……茫然……嗚咽!
    那沉重冰冷、帶著亙古漠然的意誌……第一次……出現了一絲……極其極其微弱的……鬆動?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
    它……“聽”到了……爺爺的血……帶來的……契約的回響?
    就是這一瞬的鬆動和茫然!
    頭顱深處……那一直被山巒意誌死死壓製、痛苦掙紮的……屬於“我”的最後一點……殘破意識……
    如同被壓到極限的彈簧……
    借著這絲爺爺意誌帶來的、契約力量的……縫隙……
    猛地……掙脫了一絲束縛!
    “它……”
    喉嚨裏,擠出破碎的、帶著濃重血腥味的音節。
    聲音嘶啞難辨,卻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雪地和凝固的血海上空。
    灰眼孩童那雙純粹的灰眼……紋絲不動。依舊冰冷地、漠然地……“釘”著我的頭顱。裹在肥大棉襖裏的身體,如同凍結的雕塑。
    頭顱裏,山巒意誌的嗚咽停頓了,似乎在……傾聽?冰藍的寒氣也停止了閃爍,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源自螻蟻的微弱聲音……所吸引。
    “……像……”
    劇痛!頭顱仿佛要裂開!意識在爺爺意誌的縫隙裏瘋狂燃燒!像什麽?像什麽才能……清債?才能……終結?
    奶奶放下撥浪鼓時沉靜的臉……
    爺爺躺在炕稍灰敗僵硬的臉……
    大姑鐵青著臉掀開壽衣下擺……
    老參婆溝壑縱橫的臉……
    黃皮子蹲在棺蓋上尖著嗓子問……
    紙葬人巨大的慘白紙麵……
    冰藍微光在虛無深處亮起……
    山巒巨藤沉重地蠕動吞噬……
    所有畫麵,所有聲音,所有痛苦和絕望……如同走馬燈般在飛速滑向黑暗的意識邊緣瘋狂閃現……最終……
    定格在……
    爺爺頭七那晚……
    風雪靈棚……
    棺蓋上……
    那隻穿著壽衣的黃皮子……
    尖著嗓子問:
    “後生,你看我像人還是像神?”
    而我……嚇得脫口而出:
    “像個穿死人衣裳的畜生!”
    像……
    像……
    像……
    殘存的意識……在爺爺意誌撐開的縫隙裏……在頭顱內兩股非人力量的夾縫中……在灰眼孩童那純粹灰眼的注視下……如同即將熄滅的灰燼……爆發出最後一點……微弱卻無比清晰的……念頭!
    “……像……”
    聲音破碎,卻帶著一種……被逼到絕路、孤注一擲的……慘烈!
    “……像……”
    “……山!”
    話音落下的瞬間——
    “轟——!!!”
    一股無法形容的……意誌洪流……猛地……從我的頭顱深處……爆發出來!
    那不是我的意誌!
    也不是山巒的意誌!
    更不是冰藍的寒氣!
    而是……三者!
    在爺爺最後那點契約力量帶來的縫隙裏……
    在灰眼孩童那純粹灰眼的冰冷注視下……
    被我這句孤注一擲的回答……如同引信般……
    強行……引爆、糅合、升華出的……一種……全新的、怪誕的、卻又帶著某種詭異平衡的……意誌!
    它沉重如山巒的脈動!
    它冰冷如凍土的深處!
    它……還帶著一絲……屬於我這殘魂的……微弱……執念!
    這股意誌爆發的瞬間!
    頭顱……猛地……向內……塌陷!
    不是碎裂!是……一種……極致的……凝練!
    顱骨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表麵的皮膚瞬間變得灰敗、僵硬,浮現出清晰無比、如同古老山岩紋理般的……灰白色石紋!雙眼……眼眶深處……那點殘存的光……瞬間……熄滅!取而代之的……是兩點……純粹的、死寂的、如同深冬凍透河卵石般的……灰色!
    如同……鏡子!
    倒映著……門檻前……那個灰眼孩童……的……雙眼!
    “咚!”
    門檻石上,那褪色的撥浪鼓……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地……掀翻!
    鼓身翻滾著……落進了……厚厚的積雪裏……消失不見。
    而門檻前……
    那個裹在奶奶肥大靛藍舊棉襖裏的灰眼孩童……
    它那雙純粹的灰眼……看著我頭顱上……那對同樣變得純粹的、死寂的……灰眼……
    極其極其輕微地……
    點了一下……頭。
    仿佛……
    認可。
    然後……
    它小小的身體……裹著那身寬大破舊的棉襖……
    如同被風雪吹散的塵埃……
    無聲無息地……
    消散了。
    風雪……更大了。
    鉛灰色的天穹下……
    凝固的暗紅紙錢血海上……
    殘破的土炕廢墟裏……
    隻剩下……
    一具……
    右半邊覆滿幽藍堅冰、如同凍僵死屍……
    左半邊連同頭顱卻徹底化作一尊……覆蓋著灰白山岩紋理、眼眶深處鑲嵌著兩點純粹死寂灰光的……
    詭異……
    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