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狗屍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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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下瘋了。
    姥姥家那口老鍾剛敲過十點,窗戶外頭就跟潑了墨似的。屋裏頭,炕灶膛裏柴火早燒成了灰,隻剩下點暗紅的火星子,苟延殘喘地映著頂棚上糊的舊報紙。那點暖和氣兒根本抵不過窗戶縫裏鑽進來的陰風,打著旋兒往骨頭縫裏鑽。我裹緊了身上沉甸甸的舊棉被,像隻受驚的耗子,隻敢露出兩隻眼睛。
    姥姥躺在我旁邊,呼嚕打得山響,一聲接一聲,又沉又悶,像老風箱在破灶台裏抽動。可偏偏就在這呼嚕聲的間隙裏,另一個聲音,像根冰冷的針,又準又毒地紮進我耳朵眼兒。
    “咳…咳咳…”
    沙啞,幹澀,拖著長長的、讓人心裏發毛的尾音。
    我渾身的汗毛“唰”地一下全豎了起來,像過了電。這聲音…太像姥姥了!可姥姥明明就躺在我身邊,那呼嚕聲還響著!我僵硬地扭過頭,黑暗中隻看見姥姥被子下模糊起伏的輪廓。
    那聲音又來了,就在窗外!近得好像貼著耳朵根子。
    “咳咳…咳…”
    一股寒氣從我的腳底板直衝上天靈蓋,凍得我牙齒咯咯打架。我想起白天在村口大樹下,幾個胡子拉碴的老爺們叼著旱煙袋嘮嗑,話裏話外都繞不開“黃皮子討封”。他們說,那東西邪性,專挑深更半夜,尤其是大雪封門的時候出來,學人咳嗽,學人說話,勾魂兒似的。要是哪個倒黴蛋搭了腔,特別是回答了它那句要命的“你看我像人還是像神”,那就完了,這輩子都得被它纏上,不死不休。
    “天亮前,天王老子叫門也別開窗!聽見沒?”一個掉了門牙的老頭,煙鍋子重重磕在石頭上,火星子四濺,眼神凶得能殺人。
    我死死咬著下嘴唇,血腥味在嘴裏漫開,連呼吸都屏住了,生怕一點動靜就把它招進來。身子拚命往姥姥那邊縮,恨不得嵌進她熱烘烘的懷裏。可姥姥的呼嚕依舊震天響,對窗外的鬼祟一無所覺。
    那“咳咳”聲停了片刻,死一樣的寂靜壓得我胸口發疼。就在我以為它走了的瞬間——
    “哧啦…哧啦…”
    像是什麽尖利的東西,一下,又一下,刮在結滿厚厚冰霜的窗欞子上。那聲音又細又密,聽得人牙根發酸,頭皮一陣陣發緊。是爪子!黃皮子的爪子!它沒走!它就在那兒!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我的五髒六腑,勒得我喘不過氣。一股難以抑製的尿意猛地衝上來,小腹又脹又痛,像要炸開。完了!憋不住了!
    我夾緊雙腿,在冰冷的炕席上扭來扭去,冷汗順著額角往下淌,冰碴子似的。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尿壺就在炕沿根下頭,離窗子也就幾步遠。我死死盯著那扇糊著舊報紙的窗戶,黑暗中它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怪物,隨時會撲進來。
    炕燒得早涼透了,寒氣從席子底下絲絲縷縷地往上冒,鑽進骨頭縫裏。我凍得直哆嗦,牙齒磕碰的聲音在死寂的屋子裏格外刺耳。那股尿意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渾身打顫,越來越急,越來越洶湧。不行了,再憋下去真要尿炕了!七歲的人了,丟不起這個人!再說,姥姥醒了發現,那頓笤帚疙瘩肯定跑不了。
    我像被架在火上烤,又像被丟在冰窟窿裏浸。窗外的“哧啦”聲還在不緊不慢地響著,像鈍刀子割肉,折磨著我的神經。腦子裏一會兒是白天老頭們凶神惡煞的警告,一會兒是尿炕後姥姥鐵青的臉。
    “就…就一下,飛快地解決,它看不見的…”一個僥幸的念頭像鬼火一樣冒出來。尿意洶湧,瞬間衝垮了最後一點理智的堤壩。
    我猛地一咬牙,像條滑溜的泥鰍,“刺溜”一下從被窩裏鑽出來。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住隻穿著單薄襯衣襯褲的身體,激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雙腳剛踩在冰涼的地麵上,就凍得一個激靈。
    屋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隻有窗外雪地映進來一點慘淡的、灰蒙蒙的光。我顧不上凍腳,憑著記憶,貓著腰,哆哆嗦嗦地朝炕沿根下那個黑乎乎的尿壺摸過去。每一步都輕得像踩在棉花上,心在嗓子眼裏瘋狂地跳,幾乎要從嘴裏蹦出來。
    近了,快到了!我甚至能聞到尿壺那股熟悉的臊味兒。就在我伸出手,指尖快要碰到冰涼壺沿的瞬間——
    “嚓…”
    一聲極其輕微的、如同枯葉摩擦的聲響,就在我頭頂上方,那扇糊著舊報紙的窗戶上響起。
    我全身的血液“唰”地一下全湧到了頭頂,又在瞬間凍結。脖子像是生了鏽的機器,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僵硬感,一寸、一寸地抬起來。
    目光投向那扇模糊的窗戶。
    窗紙外麵,不知何時,緊緊地貼上了一張…毛茸茸的臉的輪廓!
    慘淡的雪光從外麵滲進來,剛好夠勾勒出那東西的輪廓。尖尖的吻部向前突出,耳朵的形狀怪異地支棱著,尤其是那雙眼睛的位置——兩個深不見底的黑窟窿,死死地“盯”著屋裏,準確地“釘”在我的臉上!
    一股無法形容的、混合著獸類腥臊和冰冷死氣的惡臭,毫無阻礙地穿透了薄薄的舊窗紙,直直地鑽進我的鼻孔。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那張毛臉在窗紙上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像是在調整角度,要把我看得更真切。隨即,一個尖利得不像人聲、卻又刻意模仿著人類語調的聲音,像根冰錐子,猛地刺破了死寂:
    “你看我——像人——還是——像神?”
    那聲音又尖又細,拖得長長的,每個字都帶著令人頭皮發麻的顫音和鉤子,直直地鑽進我的耳朵,鑽進我的腦髓!
    “啊——!!!”
    一聲完全不受控製的、淒厲到變調的尖叫從我喉嚨裏炸開!什麽尿意,什麽姥姥的笤帚疙瘩,全拋到了九霄雲外!極度的恐懼瞬間點燃了身體裏最後一點力氣,腦子裏一片空白,隻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炕沿上,挨著姥姥枕頭的地方,放著那個沉甸甸的、灌滿滾水的紅牡丹花鐵皮暖壺。
    我幾乎是憑著肌肉記憶,猛地撲過去,雙手死死抓住那冰涼光滑的壺把!用盡吃奶的力氣,把它掄了起來!沉甸甸的水壺帶著風聲,朝著窗紙上那張毛臉狠狠砸了過去!
    “嘩啦——!!!”
    一聲震耳欲聾的爆響!熱水壺撞破了脆弱的舊窗紙,砸在結滿厚冰的窗欞上,瞬間炸裂開來!滾燙的開水混合著鋒利的玻璃碎片,像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和刀片,猛地噴濺出去!
    “嗷嗚——!!!”
    窗外,一聲淒厲到非人、痛苦到極致的慘嚎驟然響起!那聲音尖銳得能刺穿耳膜,帶著無法形容的劇痛和滔天的怨毒!窗紙上那張毛臉的輪廓劇烈地扭曲、抽動,瞬間消失了!
    緊接著,是重物“噗通”一聲砸在窗外厚厚積雪裏的悶響,伴隨著一陣極其混亂、瘋狂的抓撓和翻滾聲,雪被攪得嘩嘩作響,還有那種野獸受傷後從喉嚨深處發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聲和撕咬聲,持續了好一會兒,才漸漸遠去,隻留下一片死寂。
    屋裏,彌漫開一股濃烈的、混合著滾水蒸氣和某種皮毛燒焦的怪味。冰冷的水汽裹挾著玻璃碎片濺了我一身一臉,臉上火辣辣地疼,也不知道是燙的還是被劃的。我僵在原地,像截木頭樁子,手裏還緊緊攥著半截斷裂的暖壺鐵皮提梁,整個人篩糠似的抖,牙齒磕碰得停不下來。
    炕上,姥姥的呼嚕聲終於停了。
    她猛地坐起身,動作快得不像個老人,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卻像炸雷一樣劈開了死寂:“咋了?!作死啊?!”
    窗欞破開一個大洞,刺骨的寒風裹挾著雪沫子,刀子一樣灌進來,吹得頂棚上的舊報紙嘩啦啦亂響。外麵院子裏,雪地上,一片狼藉。暖壺的紅色鐵皮碎片在雪地裏格外刺眼,像凝固的血塊。滾燙的開水潑灑開的地方,雪被融化,露出下麵凍得硬邦邦的黑土地,此刻還嫋嫋地冒著白氣。就在這片狼藉中間,清晰地印著一串混亂的、非人的爪印,一路歪歪扭扭,消失在院牆根下。
    第二天天還沒亮透,院子裏的雞窩就炸了鍋。
    姥姥陰沉著臉,手裏拎著一把豁了口的舊柴刀,一腳踹開那扇破了個大洞的堂屋門。冷風卷著雪粒子呼地灌進來,刮在臉上生疼。我跟在她身後,隻露出半個腦袋,眼睛死死盯著外麵。
    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混著雞毛的騷臭味,直衝鼻孔。姥姥的腳步在雞窩門口猛地頓住,像被釘在了地上。我踮起腳尖,從她僵硬的胳膊底下望過去——
    雞窩的破柵欄門歪在一邊。裏麵,橫七豎八,全是雞的…骨頭架子。
    七隻。我數得清清楚楚。昨天還活蹦亂跳、咯咯叫著滿地刨食的蘆花雞、大公雞、老母雞…全沒了。隻剩下一具具白森森的骨架,上麵連一絲肉星子都沒剩下,啃得幹幹淨淨,像被什麽精密的工具剔過一樣。骨頭茬子在灰蒙蒙的晨光裏泛著慘白的光。雪地上,潑灑著大片大片已經凍成暗紅冰殼子的血,粘著淩亂的雞毛。一股濃烈的、帶著腥膻氣的騷臭味,像看不見的粘稠蛛網,死死地糊在空氣裏,讓人喘不上氣。
    姥姥的嘴唇抿成了一條青白的線,臉上的皺紋刀刻一般深。她沒說話,隻是握著柴刀的手背青筋暴起,指關節捏得發白。她慢慢彎下腰,枯樹枝似的手指在一堆染血的雞毛和凍硬的血冰碴子裏撥弄了幾下,拈起一小撮東西。
    幾根細細的、硬挺的、黃中帶點灰褐色的毛。在慘白的雪光和暗紅的血冰映襯下,格外刺眼。
    她直起身,把那幾根毛湊到眼前,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看了很久。然後,她轉過身,一把攥住我冰涼的手腕,力道大得嚇人。她的手像冰坨子一樣冷硬。
    “走。” 聲音嘶啞,像砂紙在磨鐵。
    她拖著我,腳步又沉又急,踩得地上的凍雪咯吱作響,徑直走向後院柴房旁邊那個低矮的狗窩。一股濃重的、混合著狗毛和泥土的臊味撲麵而來。
    “黑子!”姥姥啞著嗓子吼了一聲。
    狗窩裏一陣鐵鏈嘩啦亂響。一個巨大的黑影猛地從陰影裏衝了出來,帶起一陣風。是姥姥養的那條大黑狗,村裏出了名的凶悍。它渾身皮毛漆黑油亮,像一塊上好的緞子,四隻爪子粗壯有力,站在那裏幾乎到我胸口那麽高。此刻,它被一根粗鐵鏈拴在木樁上,因為被驚動,正焦躁地來回走動,喉嚨裏發出低沉威懾的“嗚嗚”聲,銅鈴般的大眼警惕地掃視著我和姥姥,最後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審視的凶光。它嘴裏哈出的白氣噴在冷空氣裏,凝成一小團一小團的霧。
    姥姥沒有半分猶豫,鬆開我的手,一步上前。她左手閃電般伸出,快得我隻看到一道殘影,一把死死攥住了黑狗粗壯的脖頸皮,那力道大得讓凶悍的黑子都嗚咽了一聲,龐大的身軀竟被她硬生生摁得半蹲下去!黑狗顯然被激怒了,獠牙齜開,發出更凶狠的低吼,粗壯的脖子肌肉賁張,奮力掙紮。
    就在這電光火石間,姥姥右手攥著的那把豁口舊柴刀,猛地往黑狗呲著森白獠牙的嘴裏一別!
    “哢!”
    一聲令人牙酸的硬物撞擊脆響!
    黑狗發出一聲短促痛苦的嗚咽,巨大的頭顱被那股蠻力強行別得歪向一邊。姥姥的手腕極其穩定,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精準,在狗嘴裏猛地一撬,再用力一拽!
    一顆沾著粘稠唾液、帶著新鮮血絲的、粗大尖銳的犬齒,被硬生生掰了下來!
    黑狗痛得渾身一顫,發出一聲壓抑的哀嚎,但被姥姥鐵鉗般的手死死摁著,掙脫不得。殷紅的血從它嘴角淌下來,滴在髒汙的雪地上,迅速洇開一小片刺目的紅。
    姥姥看也沒看還在痛苦嗚咽的黑狗,鬆開手,任由它縮回狗窩深處舔舐傷口。她捏著那顆還帶著溫熱、沾著血絲的狗牙,在自己破舊的棉襖大襟上用力蹭了蹭,擦掉大部分唾液和血。然後,她解下自己褲腰上那根磨得發亮的老麻繩,動作麻利地把那顆尖利的狗牙牢牢地拴在了繩子中央,打了個死結。
    “過來!”她聲音低沉,帶著不容抗拒的命令。
    我像個木偶一樣挪過去。姥姥粗糙冰冷的手指碰到我的後脖頸皮膚,激得我渾身一哆嗦。她把那根拴著狗牙的麻繩,帶著一股濃烈的狗臊味和血腥氣,緊緊地係在了我的脖子上。那顆堅硬的、帶著棱角的狗牙,冰坨子一樣硌在我的鎖骨窩上,又冷又硬。
    “戴著,”姥姥的聲音像凍硬的石頭,砸在地上,“七天,別摘。睡覺、拉屎、撒尿,都不許摘!聽見沒?”
    我僵硬地點點頭,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顆冰冷的狗牙緊貼著皮肉,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心驚肉跳。黑狗窩裏,傳來壓抑的、痛苦的嗚咽聲,一聲聲鑽進耳朵裏。
    白天,那顆狗牙成了我甩不掉的詛咒。它沉甸甸地墜在脖子上,粗糙的麻繩磨得皮膚又紅又癢,冰冷的牙尖硌在鎖骨上,時刻提醒我窗外的恐怖。村裏的小孩兒遠遠看見我,像見了瘟神,呼啦一下全跑光了。連村口曬太陽的老頭老太太,看我的眼神都躲躲閃閃,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忌諱。
    隻有黑子,那條被掰了牙的大黑狗,看我的眼神徹底變了。以前隻是警惕,現在那銅鈴大的黃眼珠裏,翻騰著一種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恨意。每次我靠近後院,它喉嚨裏就滾出那種低沉的、威脅的咆哮,拴著的鐵鏈被掙得嘩啦亂響,涎水順著缺了顆牙的嘴角往下淌。姥姥給它喂食,它狼吞虎咽,可隻要我出現在它視線裏,那凶狠的目光就像淬了毒的鉤子,死死釘在我身上。
    日子一天天捱,像在刀尖上爬。脖子上的狗牙成了我的護身符,也成了我的枷鎖。睡覺時,我把它緊緊攥在手心,冰涼的觸感硌得掌心生疼。第七天,終於來了。
    傍晚,天陰得跟扣了口黑鍋似的。鉛灰色的雲層壓得極低,沉甸甸地墜著,一絲風都沒有,死寂得可怕。空氣又濕又冷,吸進肺裏像含著冰碴子。姥姥早早把堂屋門閂死,還用頂門杠結結實實頂住。她沒說什麽,隻是坐在炕沿上,就著昏暗的油燈,一針一線地納著一隻厚實的棉鞋底。針線穿過鞋底的“嗤啦”聲,在過分安靜的屋子裏顯得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單調得讓人心慌。
    油燈的火苗隻有豆大一點,昏黃的光暈勉強撐開一小團模糊的光影,映著姥姥溝壑縱橫的臉,半明半暗,看不真切表情。屋外,那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靜在蔓延。
    “睡吧。”姥姥頭也沒抬,聲音幹澀。
    我爬上冰冷的炕,縮進被窩,把自己裹得像個蠶蛹。那顆狗牙緊貼著心口,隔著薄薄的襯衣,傳來一陣陣寒意。姥姥吹熄了油燈,屋裏瞬間被濃墨般的黑暗吞沒。隻有她納鞋底的“嗤啦”聲還在繼續,在無邊的黑暗裏,一下,又一下,成了唯一的坐標。
    時間像是凍住了,每一秒都長得磨人。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隻有一炷香,姥姥那單調的“嗤啦”聲,終於停了。
    黑暗裏,隻剩下我擂鼓般的心跳。
    然後,它來了。
    聲音起初很輕,像老鼠在啃牆角。漸漸地,清晰起來。
    “沙…沙沙…”
    不是老鼠,是爪子!尖利的爪子刮擦著什麽東西。聲音的來源,就在窗戶那邊!
    我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血液衝上頭頂,又在刹那間凍僵。那顆貼在心口的狗牙,像一塊冰,猛地硌進肉裏。
    “沙…沙沙…喀…喀啦…”
    那聲音變了,不再是輕刮,而是變成了凶狠的、急躁的抓撓!一下,又一下,重重地刮在堂屋門那厚實的、結著冰霜的木板上!是門!它在撓門!
    尖銳的爪尖刮過凍硬的老木頭,發出刺耳的“喀啦”聲,像鈍刀子刮著骨頭,在死寂的雪夜裏瘋狂地撕扯著人的神經!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急,帶著一種歇斯底裏的瘋狂和刻骨的怨毒!
    黑暗中,我猛地睜開眼,死死盯著堂屋門的方向。什麽也看不見,但那聲音像無數根冰冷的針,穿透門板,紮進我的耳朵,鑽進我的腦子!脖子上的狗牙像活了過來,突突地跳,一股冰冷的、帶著腥臊的寒意順著脊椎骨往上爬。
    “嗚…嗚…”
    狗窩的方向,猛地傳來幾聲壓抑的低吼。是黑子!那低吼聲充滿了極度的暴躁和威脅,像滾雷在喉嚨裏醞釀。
    撓門聲驟然一停。
    死寂。
    絕對的死寂。連我的心跳都仿佛停止了。
    下一秒——
    “嗷嗚——!!!”
    一聲淒厲、怨毒到極點的尖嘯,像一把燒紅的錐子,猛地刺破死寂,狠狠紮進堂屋!不是人聲,也不是純粹的獸嚎,那聲音裏翻滾著無法形容的恨意,直衝腦髓!緊接著,撓門聲變成了瘋狂的撞擊!
    “砰!砰!砰!”
    厚實的門板劇烈地震動起來,頂門杠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門框上的積雪簌簌落下!整個堂屋都在跟著那撞擊搖晃!
    “吼——!!!”
    後院,黑子的咆哮如同炸雷,轟然爆開!那不再是低吼,而是徹底狂怒的、宣戰般的嘶吼!粗重的鐵鏈瞬間被掙到了極限,發出金屬即將斷裂的、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嘣——!”
    一聲清脆的、金屬崩斷的巨響!
    緊接著,是龐大軀體掙脫束縛後重重落地的悶響!沉重的、迅疾的奔跑聲踏碎了院裏的積雪,嘩啦!嘩啦!像一陣黑色的旋風,朝著堂屋門猛撲而來!
    “嗷——!!!”
    門外的尖嘯陡然拔高,充滿了驚怒!
    “轟隆!!!”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是沉重的軀體狠狠撞在門板上的聲音!伴隨著木門碎裂的爆響!
    “嗚汪——!!!”
    黑子狂暴的怒吼如同霹靂!
    “嘶啦——!!!”
    “嗷嗚——!!!”
    兩種截然不同的、非人的嚎叫瞬間扭打、撕咬在一起!骨頭猛烈撞擊的悶響,皮毛被撕裂的“嗤啦”聲,滾燙的、帶著腥氣的液體噴濺在雪地上的“嗤嗤”聲,瘋狂的翻滾撕扯聲,痛苦到極致的慘嚎和暴怒到頂點的咆哮……所有聲音混雜成一鍋沸騰的、血腥的、令人魂飛魄散的煉獄魔音!隔著劇烈搖晃、不斷掉下灰塵和碎木屑的堂屋門板,瘋狂地灌進來!衝擊著我的耳膜!
    我蜷縮在炕角,抖得像一片寒風裏的枯葉,死死捂住耳朵,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黑暗中,姥姥的身體也繃緊了,像一張拉滿的弓,我甚至能聽到她粗重的呼吸。
    門外的生死搏殺似乎持續了很久,又仿佛隻有一瞬。那狂暴的撕咬和翻滾聲漸漸變得沉悶、斷續。一聲極其淒厲、短促的、像被硬生生掐斷喉嚨的慘嚎之後——
    一切聲音,戛然而止。
    隻剩下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
    還有風雪,不知何時又悄悄刮了起來,在院子上空嗚咽盤旋的聲音。
    我和姥姥在黑暗裏僵坐著,像兩尊石像。時間一點點爬過,窗紙透進來一絲極其微弱的、灰蒙蒙的光。天,快亮了。
    姥姥猛地站起身,動作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絕。她走到堂屋門邊,深吸一口氣,用力搬開那根已經鬆動的頂門杠。
    “吱呀——”
    沉重的、破損的木門被她緩緩拉開一條縫。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混合著刺鼻的騷臭味和皮毛燒焦似的糊味,像一堵看不見的牆,猛地撞了進來!我胃裏一陣翻騰。
    姥姥一把拉開了門。
    慘白的晨光,混著地上積雪的冷光,湧進堂屋。
    我跟著姥姥,挪到門口,探出頭。
    院子裏,一片狼藉。積雪被踐踏得一塌糊塗,潑灑著大片大片暗紅發黑、已經半凝固的血,在冷光下像潑灑的劣質油漆。破碎的雞毛、斷裂的黑色狗毛、還有一撮撮黃褐色的毛,淩亂地粘在血汙和雪泥裏。
    院門大敞著,門檻上,一個巨大的、漆黑的影子,靜靜地趴在那裏。
    是黑子。
    它龐大的身軀幾乎堵住了整個院門,頭朝著院外,保持著最後撲咬的姿勢。曾經油亮的黑毛被血汙和雪泥糊成一綹一綹,結著暗紅的冰殼。身上布滿了無數道深可見骨的抓痕和撕裂傷,皮肉翻卷著,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森白的骨頭茬子。最致命的是脖子,幾乎被撕開了一半,血肉模糊,氣管猙獰地暴露在寒冷的空氣裏。暗紅的血染紅了它身下大片大片的積雪,凍成了厚厚的冰坨子。
    它死了。巨大的身體冰冷僵硬,那雙曾經凶悍的銅鈴眼圓睜著,空洞地瞪著灰蒙蒙的天空,凝固著最後時刻的狂暴和不甘。嘴巴微微張開,露出殘缺的獠牙。
    姥姥一步一步,踩著被血染汙的積雪,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走到黑子巨大的屍體旁,慢慢蹲下。她枯瘦的手,顫抖著,拂開黑子嘴邊凝結著血冰碴子的硬毛。
    我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張開的狗嘴上。
    那沾滿黑紅血汙和雪沫的森白犬齒間,緊緊地塞著、纏繞著大團大團…黃褐色的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