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狗屍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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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枯樹枝般的手指,正死死地摳進黑子嘴邊那團凍硬的血汙和亂毛裏。狗牙冰冷刺骨,上麵纏繞的黃毛像生了根,凍在凝固的血裏。她咬著牙,指甲縫裏都塞滿了黑紅的冰碴,一點一點往外撕扯。
就在那團毛茸茸的穢物快要被完全掏出來的刹那——
“咕…嚕…”
一聲沉悶、粘稠的怪響,毫無征兆地從黑子大張的喉嚨深處滾了出來!
像一口濃痰卡在死透的腔子裏,又被無形的力量狠狠攪動了一下!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炸裂的濕漉漉的滯澀感,在死寂的清晨院子裏,刺耳得讓人汗毛倒豎!
“啊!”我魂飛魄散,尖叫著往後猛躥,腳下一滑,重重摔在冰冷的雪地上,屁股墩兒生疼。
姥姥的動作卻驟然僵住。她猛地抬頭,渾濁的眼珠像兩顆淬了冰的玻璃彈子,死死釘在黑子那張開的、空洞的眼窩上。那眼窩裏糊滿了半凝固的血和雪沫,什麽也映不出來,隻有兩個深不見底的黑窟窿。
“嗬……”姥姥的喉嚨裏也發出一聲短促的抽氣,不是驚嚇,更像是一種冰冷的確認。她慢慢站起身,沾滿汙血的手垂在身側,指頭微微蜷曲著。清晨慘白的光線勾勒著她佝僂卻緊繃的輪廓,像一尊立在血泊裏的石雕。風卷起地上的碎雪沫子,打著旋兒從黑子僵硬的屍體上掠過,帶起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腥臊和死亡的氣息。
“這畜生的仇……”姥姥的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凍土裏硬生生摳出來的,“沒完。”
她沒再看我,轉身,拖著沉重的步子,嘎吱嘎吱地踩過染血的積雪,走向堆滿雜物的柴房。
村裏像炸了鍋,又死寂得可怕。消息比寒風刮得還快。晌午剛過,幾個輩分最高的老頭就裹著厚厚的棉襖,踩著齊膝深的雪,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到了姥姥家院門外。他們遠遠站著,不肯踏進那片染血的狼藉一步,渾濁的眼睛裏全是驚懼和忌諱。
“老嫂子!”為首那個掉了門牙的老頭,煙袋鍋子都忘了抽,隔著院門啞著嗓子喊,“聽句勸!那黑狗…不能埋啊!”
姥姥正在柴房門口,掄著一把豁了口的舊斧頭,哐哐地劈著一塊不知從哪個破櫃子上拆下來的厚木板。木屑飛濺,她頭也不抬。
“橫死的畜牲,怨氣衝天!埋了要出大事!”另一個老頭急得直跺腳,雪沫子簌簌落下,“尤其還是讓黃皮子弄死的!這仇它記在土裏,得爛!得化!埋了它,怨氣不散,纏上家宅,纏上後人呐!”
“是啊!扔後山溝子裏喂狼!讓野物分食了,怨氣也就散了!”有人附和。
“哐!”姥姥手裏的斧頭狠狠剁進木墩裏,斧刃深深嵌了進去。她這才直起腰,撩起破棉襖的袖子擦了把額頭的汗——那汗在寒天裏竟蒸騰著白氣。她轉過身,灰白的頭發被風吹得淩亂,臉上刻板的皺紋像刀劈斧鑿,眼神冷得能凍死人。
“我家的狗,”她聲音不高,卻像冰坨子砸在地上,帶著不容置疑的蠻橫,“死在我家院門口,守的是我家的門!輪不到野狗啃!輪不到你們管!”
幾個老頭被她噎得臉色發青,嘴唇哆嗦著,卻再不敢多放一個屁。他們互相看看,眼神裏全是“這老婆子瘋了”的驚懼,最後隻是重重地歎了口氣,搖著頭,踩著來時的深雪窩子,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姥姥不再理會,繼續掄她的斧頭。木屑紛飛中,一口粗糙得不像樣子的薄皮棺材漸漸有了形狀。木板歪歪扭扭,釘子外露著生鏽的尖頭,縫隙大得能塞進手指頭。與其說是棺材,不如說是個勉強釘起來的破木頭匣子。
天陰沉得厲害,鉛灰色的雲層壓得更低,雪又開始零零星星地飄。姥姥把那口薄皮棺材拖到黑子僵硬的屍體旁。那龐大的身軀已經開始微微發僵,皮毛上結了層白霜。姥姥又拖來一卷破舊的草席,上麵沾著陳年的泥灰和幹草屑。
“過來!”她衝縮在堂屋門口的我低吼一聲。
我頭皮發麻,腿肚子直轉筋,磨磨蹭蹭地挪過去。那股濃烈的血腥味和狗臊味混在一起,熏得我胃裏翻騰。
“抬腳!”姥姥命令著,自己抓住黑子兩隻粗壯冰冷的前爪。
我閉著眼,忍著巨大的恐懼和惡心,抓住它僵硬冰冷的後腿。皮毛凍得像鐵,隔著厚厚的棉手套都能感覺到刺骨的寒意和僵直。入手沉重得超乎想象,像在搬一塊凍透了的大石頭。
“一!二!起!”
姥姥咬著牙,枯瘦的手臂上青筋暴起。我們合力,才把這沉重的屍體勉強挪動,拖上那卷破草席。草席根本裹不住它龐大的身軀,凍硬的爪子支棱在外麵。姥姥把草席連同屍體一起,連拖帶拽,弄進了那口薄皮棺材裏。黑子的頭歪在棺材邊沿,那隻空洞的眼窩無神地對著灰蒙蒙的天空。
“哐!哐!哐!”
姥姥掄起錘子,把幾根長長的、生了鏽的大鐵釘,狠狠砸進棺材蓋板。釘頭歪斜著,棺材板合攏的縫隙裏,還能看到一撮撮黑色的硬毛。
她找出一根粗麻繩,把棺材捆了幾道,然後往我懷裏塞了一把沉甸甸的、木把磨得發亮的舊鐵鍬。
“背上。”她自己也扛起一把鎬頭,語氣不容置疑。
“姥…姥…”我看著那口散發著不祥氣息的薄皮棺材,聲音都在抖,“抬…抬上山?”那山就在村子後麵,不高,但林子密,積雪更深,平時連大人都不太願意去。
“不然呢?”姥姥的眼神像冰錐子,“讓它爛在院裏?”
我看著她那張毫無表情、布滿風霜的臉,知道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冰冷的恐懼像蛇一樣纏緊了心髒,但我更怕姥姥此刻的眼神。我咬著牙,把鐵鍬扛在肩上,那冰冷的木把硌著骨頭。
姥姥彎下腰,枯瘦的肩膀頂住棺材一頭捆紮的麻繩。她試了試,那棺材紋絲不動。黑子實在太沉了。
她直起身,渾濁的眼睛掃過空曠死寂的院子,最後落在柴房門口那架破舊的、用來拉柴火的木頭爬犁上。
“拖!”
把棺材弄上爬犁,幾乎耗盡了我和姥姥所有的力氣。姥姥在前頭拽著繩子,肩膀深深地陷進去,棉襖被粗糙的麻繩磨得嗤嗤響。我在後麵死命地推著冰冷的棺材板,鐵鍬柄硌得胸口生疼。爬犁的木頭滑板在凍得硬邦邦的雪地上艱難地移動,發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呻吟。
雪又大了些,鵝毛般的雪片密集地落下來,很快就在我們頭上、肩上積了白白一層。山路陡峭崎嶇,被厚厚的積雪覆蓋,根本辨不清哪裏是路,哪裏是溝。爬犁好幾次陷進深雪坑裏,姥姥就悶著頭,用鎬頭刨開積雪和凍土,然後我們再次拚盡全力拖拽。沉重的棺材在爬犁上搖晃著,每一次顛簸都像要散架。
汗水浸透了我的棉襖內襯,冷風一吹,又凍得渾身打顫。每一次停下喘息,冰冷的空氣都像刀子一樣割著喉嚨。姥姥更是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白色的哈氣一團團噴出來,又迅速消散在風雪裏。她那張布滿皺紋的臉漲得發紫,嘴唇卻抿得死緊,眼神像兩簇不肯熄滅的鬼火,死死盯著上山的方向。
終於,在一片背風的山坳裏,幾棵枯死的老榆樹歪歪扭扭地立著,枝椏上掛滿了冰淩,像伸向天空的鬼爪。姥姥停下了腳步。
“就這兒。”
她放下繩子,抄起鎬頭,朝著凍得比石頭還硬的地麵狠狠刨了下去。“鐺!”一聲脆響,冰屑四濺,隻留下一個白點。我也掄起鐵鍬,用盡全身力氣鏟下去,虎口震得發麻,也隻鏟掉一小塊凍土。
挖墳坑的過程,比拖棺材上山還要漫長痛苦十倍。汗水混著雪水,順著我的臉頰往下淌,流進脖子裏,冰冷刺骨。棉襖被汗水浸透,又被寒風凍硬,像一副沉重的冰甲箍在身上。胳膊酸得抬不起來,每一次揮動鐵鍬或鎬頭都像在搬山。姥姥更是沉默得可怕,隻有沉重的喘息和鎬頭砸地的“鐺鐺”聲在風雪裏回蕩。她枯瘦的身體裏仿佛燃燒著一種駭人的力量,支撐著她機械地重複著刨挖的動作。
坑,終於挖好了。不深,勉強能放下那口薄皮棺材。
把棺材推進坑裏的時候,棺材板猛地顛簸了一下。
就在棺材落底的瞬間——
“哢…哢…”
一種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刮擦聲,從棺材裏麵傳了出來!
像是指甲,又細又硬的東西,在木板上緩慢地、一下一下地刮著!聲音透過薄薄的棺材板,在寂靜的山坳裏,在風雪嗚咽的間隙裏,顯得格外刺耳、驚悚!
我的動作瞬間僵住,血液似乎都凍住了,頭皮一陣陣發麻!鐵鍬“哐當”一聲掉在雪地裏。
姥姥也猛地停住了填土的動作。她拄著鐵鍬,佝僂著背,側著頭,耳朵幾乎要貼到冰冷的棺材板上。風雪吹亂了她花白的頭發,她的臉隱在陰影裏,看不清表情。但那抓著鐵鍬木把的枯手,指關節捏得死白,微微顫抖著。
“哢…哢…”
那聲音又響了兩下,比剛才更清晰,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試探意味。
姥姥猛地直起身,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了那棺材一眼。她不再猶豫,抄起鐵鍬,瘋了一樣往坑裏鏟土!凍土塊和積雪劈裏啪啦砸在棺材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瞬間將那微弱的刮擦聲徹底淹沒了。
“快埋!”她沙啞地低吼,聲音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急促和狠厲。
我如夢初醒,撿起鐵鍬,也拚命地往坑裏填土。冰冷的土塊砸在棺材上,像是在拚命掩蓋一個隨時會破土而出的噩夢。我們兩個像兩個瘋子,在越來越大的風雪裏,機械而瘋狂地揮舞著鐵鍬。冰冷的汗水糊住了眼睛,也顧不上擦。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埋掉它!埋掉裏麵那個東西!
小小的墳包很快堆了起來,歪歪扭扭,像個醜陋的凍瘡,突兀地趴在山坳的雪地裏。
姥姥拄著鐵鍬,胸膛劇烈起伏,大口喘著粗氣,白色的哈氣噴出老遠。她死死盯著那新墳,眼神複雜得像一團亂麻,有狠厲,有疲憊,還有一絲深藏的、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驚悸。
風雪更大了,密集的雪片抽在臉上生疼,四周的枯樹在風中發出嗚咽般的嘶鳴。
就在我們準備拖著疲憊到極點的身體下山時,我的目光無意間掃過新墳周圍的雪地。
腳印!
不是人的腳印!小小的,梅花瓣似的,帶著清晰的爪痕!
一圈,又一圈…繞著那剛剛堆起的新墳,在厚厚的積雪上,踩出了一條清晰的、完整的環形軌跡!
不多不少,整整三圈!
那爪印在慘白的雪地上,清晰得刺眼,帶著一種無聲的嘲弄和冰冷的宣告。風雪呼嘯著,卷起地上的雪沫,卻怎麽也掩蓋不住那三圈詭異的足跡。
姥姥也看到了。她的臉色在風雪中瞬間變得灰敗,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終什麽也沒說,隻是猛地轉過身,拖著沉重的爬犁繩,頭也不回地往山下走。背影在漫天風雪裏,顯得那麽佝僂,那麽蒼老,又那麽決絕。
下山的路,比上山時更加艱難。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腿軟得隨時會跪倒。風雪抽打著,眼睛都睜不開。姥姥在前麵深一腳淺一腳地拉著空爬犁,繩索深深勒進她破舊的棉襖肩頭。我扛著鐵鍬和鎬頭跟在後麵,冰冷的金屬硌著肩膀,每一次顛簸都帶來刺骨的酸痛。腦子裏一片混沌,隻剩下風雪聲、自己粗重的喘息聲,還有…棺材裏那“哢…哢…”的刮擦聲,和雪地上那三圈鬼魅般的爪印,反複交織,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神經。
好不容易挨到家,天已經擦黑。院子裏黑黢黢的,隻有堂屋窗戶透出一點昏黃搖曳的油燈光,在風雪中像隨時會熄滅的鬼火。我們像兩個逃難的,一身泥雪,狼狽不堪地撞開堂屋門。屋裏殘留著一點炕灶的餘溫,卻驅不散從骨頭縫裏透出來的寒氣。
姥姥把爬犁繩往地上一扔,發出“哐啷”一聲悶響。她沒點燈,也沒看我,徑直走到炕沿邊,佝僂著背坐下,脫下那雙被雪水浸透、凍得梆硬的破棉鞋。昏暗中,她那雙纏過又放開的腳,裹著同樣濕透的、看不出顏色的裹腳布,凍得發青發紫,像兩塊死肉。
我癱坐在冰冷的灶台前的小板凳上,連動動手指頭的力氣都沒了。濕透的棉襖棉褲緊貼著皮膚,像一層冰殼子,凍得我牙齒格格打架。屋子裏彌漫著一股濕冷、汗腥和泥土混合的怪味。姥姥沉默得像塊石頭,隻有粗重疲憊的喘息在黑暗裏起伏。
她沒做飯。我們誰也沒提吃飯的事。恐懼和極度的疲憊像兩隻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喉嚨。
姥姥摸索著上了炕,拉過那床沉甸甸的舊棉被裹在身上,背對著我躺下了。油燈被她吹滅了,屋裏徹底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我摸索著爬上冰冷的炕,把自己蜷縮在炕梢離姥姥最遠的角落。冰冷的炕席貼著皮膚,寒氣直往骨頭縫裏鑽。我拉過被子一角胡亂蓋在身上,濕冷的棉襖也不敢脫,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脖子上的狗牙早就碎了,空蕩蕩的,心口那塊地方,隻剩下冰冷的恐慌。
風雪在屋外肆虐,鬼哭狼嚎似的撞擊著門窗。頂棚上糊的舊報紙被風灌得嘩啦作響。每一次風聲稍歇,那死寂的空隙裏,棺材裏的刮擦聲、雪地上的爪印,就無比清晰地在我腦子裏回響、放大。
我死死閉著眼,用被子蒙住頭,試圖隔絕一切聲音。黑暗和寒冷像粘稠的膠水,緊緊包裹著我。身體累到了極點,意識卻異常清醒,像繃緊的弓弦。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已是深夜。風雪似乎小了些,嗚咽聲變得遙遠模糊。就在我意識開始有些昏沉,即將被疲憊拖入混沌邊緣時——
“嘩啦…嘩啦…”
一種金屬摩擦碰撞的聲音,極其清晰地,從後院的方向傳了進來!
是鐵鏈!
粗重的、生鏽的鐵鏈被拖動、被搖晃的聲音!
“嘩啦…嘩啦…”
那聲音在死寂的夜裏格外刺耳,一下,又一下,帶著一種…拖遝的、沉重的節奏感。不像是被風吹動,更像是…有什麽東西,在一下下地扯動那條本應空懸著的鐵鏈!
我的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在刹那間凍結!全身的汗毛“唰”地一下全豎了起來!我猛地睜開眼,在濃稠的黑暗裏驚恐地瞪大。
黑子死了!是我親手把它埋進那凍土裏的!那拴著它的木樁旁,隻剩下一條空蕩蕩的、冰冷的鐵鏈!
那現在…是誰在扯動它?!
“嘩啦…嘩啦…”
聲音還在繼續!沉重,拖遝,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執著。每一次鐵鏈的嘩啦聲響起,都像一把冰冷的錘子,狠狠砸在我的太陽穴上!
炕的另一頭,姥姥的身體也猛地繃緊了!我甚至能聽到她驟然變得粗重、壓抑的呼吸聲!她沒有動,也沒有出聲,像一頭在黑暗中蟄伏的、高度警覺的老獸。
那鐵鏈的聲響…就在後院…就在狗窩那裏…
“嘩啦…嘩啦…”
聲音漸漸變得急促起來,不再是慢悠悠的拖遝,而是帶著一種越來越明顯的焦躁和不耐煩!像是什麽東西被束縛著,在拚命地掙紮、扯動!鐵鏈被繃直、摩擦木樁的“嘎吱”聲都隱約可聞!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進臉頰的肉裏,才勉強壓住喉嚨裏即將衝出的尖叫。身體縮成一團,抖得身下的炕席都在跟著輕顫。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在死寂的屋子裏顯得異常清晰。
黑暗中,姥姥那邊傳來極其輕微的窸窣聲。她似乎極其緩慢地翻了個身,麵朝著後院的方向。
“嘩啦!嘩啦!嘩啦——!”
鐵鏈的碰撞聲陡然拔高,變得瘋狂而暴烈!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掄起,又重重砸下!伴隨著一種低沉的、壓抑的、如同野獸喉嚨裏滾動的悶響!
“嗚…嗚…吼…”
那聲音…低沉,含混,充滿了痛苦和狂暴!像極了…像極了黑子生前被激怒時,從喉嚨深處發出的那種威懾性的咆哮!
可它明明已經死了!死透了!埋在了凍土裏!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像冰冷的潮水將我淹沒!那鐵鏈瘋狂甩動的嘩啦聲,那壓抑狂暴的悶吼,像無數根冰冷的針,穿透黑暗,穿透牆壁,狠狠紮進我的耳朵,刺進我的腦子!棺材裏的刮擦聲,雪地上的三圈爪印,姥姥掰狗牙時喉嚨裏的咕嚕聲…所有的畫麵和聲音瘋狂地交織、翻湧!
後院那瘋狂的動靜持續了多久?十秒?一分鍾?時間在極度的恐懼中被無限拉長。就在我感覺自己快要窒息的時候——
“嘩啦!”
一聲極其猛烈的、金屬崩斷般的巨響!仿佛那根粗鐵鏈終於被某種非人的力量硬生生扯斷了!
緊接著,是重物落地的悶響!
然後,死寂。
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連屋外的風雪聲,都仿佛在這一刻徹底消失了。
黑暗中,隻剩下我和姥姥粗重壓抑的呼吸聲。
過了很久,很久。
“咯吱…咯吱…”
一種極其輕微、拖遝的腳步聲,踩著後院厚厚的積雪,由近及遠,慢慢地…朝著院門的方向挪去。
那腳步聲沉重,拖遝,每一步都像是陷在泥濘裏,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僵硬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