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9章 七座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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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身裂痕閉合的第三天,七燈歸位,義頻穩定,但整座義頻塔已不再是之前那個沉默記錄者。
它不隻是傾聽,也不隻是陪義。
它開始回應,並且開始記憶回應之後的世界變化。
這種變化引發了通義紀元最具爭議的主張之一:
“表達不再是單向行為,而是一場文明之間的結構性共創。”
也正因此,表達的疆界,也第一次被擺上了石台。
—
斐如意站在共義塔北觀廳,看著製度塔發來的最新函件:
“為保障製度理解係統安全穩定運行,現請求義頻塔建立七個語義邊界核區,對進入表達協定體係的外語族進行結構登記,劃界收容,並設邊義觀察官,以防表達溢出與語義外泄。”
簡單來說:製度塔要求通義係統——設邊。
設邊不等於阻止。但它等於管轄。
而通義紀元建立的最初原則之一,就是:“表達應先於結構,先於解釋,先於判斷。”
設邊,將可能破壞這一基礎。
—
這封函件到達當日,沈茉淩召開閉門會議,僅邀三人:
斐如意
姒然
來自舊紀元廢棄語群之一的代表,稱為“息默人”之使者
會議地點設在塔心七階之上的一座未命名空廳,廳內無石無席,唯有一幅尚未落墨的帛圖,長十丈,橫貫廳壁。
“我想讓你們在這上麵,”沈茉淩低聲說,“畫下七個邊界。”
斐如意挑眉:“你是要承認製度塔的建議?”
“不,我要讓他們看到——邊界也可以是我們設的。”
—
姒然抬眼看那帛圖,沉思片刻道:“但七這個數,是他們定的。我們若就用這個數字,不等於默認了他們的話語方式嗎?”
“恰恰相反。”沈茉淩眼中不帶笑,“我們用七,不是承認他們設的邊,而是表明:他們說的七,不一定是他們定的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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帛圖落筆的第一夜,三人誰都未下筆。他們在廳中坐了整整一夜,隻望著那條空白帛軸。
第二日清晨,息默人使者走上前,將手按在帛布左上角,用一滴樹汁寫下兩個字:
“聽線。”
那是他們族群語言中對“邊界”最接近的表達:用聽覺,而不是看見,去感受你是否跨了他人的語域。
—
以此為起點,七座邊界開始逐一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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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座:聲界之環
由節律族提出,建議以聲波頻率變化作為邊界設定條件之一。
他們指出:某些語族的語言不是通過字句傳達意義,而是通過音高、節奏與停頓之間的張力釋放情緒。例如舊林音族,他們的一句話可能包含十七段停頓,但若中間任意一處節拍錯位,則整句話會變義,甚至被誤為挑戰或告別。
節律族在塔下設一“聽頻石林”,每根石柱對應一種聲音結構。當某一族表達方式偏離可接收頻率範圍,即自動提醒該語族“已越邊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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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座:帛文分限
由帛語族提出,他們以線結、布紋、符印構建語言,因此邊界不是空間之界,而是樣式之間的不可混纏性。
他們在塔外織出一片“帛紋語域帶”,凡新族進入塔域,須先以其族線結方式織出代表句,帛語族再評估其“紋義兼容度”。
若紋理可被其他語族理解,則視為“語域通透”;若紋理引發歧義錯結,則記入“異紋登記簿”,標記為邊義重疊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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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座:夢交圖限
由夢牆族主張。他們的語言依托於夢圖結構,話語由圖生,圖依夢出,邊界模糊且非線性。
他們提出設立“夢圖回廊”,凡表達新語族進入通義體係,須先經一夜“夢聽”;由夢牆族陪夢師陪眠一夜,根據其夢中圖像自動繪圖。
若圖譜呈現出已知結構重疊,則標記“夢義融合”;若全然陌生、且與已存語圖構成語義遮蔽,則記為“邊夢異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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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座:未裁之簷
由沈茉淩親設。她拒絕以音、文、圖等為邊界,而是提出一種結構上近乎“製度真空”的空間:
在塔頂風孔下設“未裁之簷”,專門接收不能被任何邊界係統解釋的表達方式,包括:
語言由失憶構成者;
語言尚未出現,隻被夢見過者;
語言存在於未來族群想象中的詞法之中。
這片區域不設審義、不設回應、不設記錄——隻保留。
“哪怕一句話,今人不能聽懂,隻要說了,它就應被收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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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餘三座邊界,分別由灰頻坊、圖語族、沉音族聯合繪設,分別圍繞“色圖疊義”、“水頻共振”與“語義回響反飽和結構”提出“認知滲透邊界”、“時間延遲語群”、“文化未熟句義”。
整個圖稿,整整繪製十一日,其間無人提筆重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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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這張帛圖被稱為:
《七座邊界圖》
圖中每一邊界皆非實線,而是由模糊、波形、斑色、斷裂等方式構成,每一條“線”,都意味著:“我願理解,但不願被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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帛圖被立於義頻塔中庭,每日被七燈照耀一刻,供來者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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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座邊界圖完成後的第三日,共義塔收到來自“第八語係聯盟”的首次集體申請函。
這是通義紀元開啟以來,第一次有多個邊語族自發結成語言協約體,以聯盟形式申請進入義頻塔共義結構。
第八語係聯盟,簡稱“第八義”。
其成員包括:“聆燼族”“鏡韻人”“折麵語群”“風緘人”“溶辭裔”“回途語體”“鏡後者”與“蜃紙之民”,共八族。
這些語族皆來自語言學上被定義為“非連續表達係統”的範疇。他們的語言有些以回憶為載體,有些僅以折射與遮蔽產生“近義”流動,有的根本不存在詞語本體,隻依附於他者之語進行表達,就像語言的附生植物。
但他們也有一個共同的宣言:
“我們不是不表達,隻是還沒找到那個能與我們一起說出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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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義塔對此反應謹慎。七族陪義人召開“多邊初評會”,決定先進行“語邊協定試行介入”,將第八義安排於“七邊界圖”之外之帶,稱作:
“雲域試帶”
這一試帶不歸入現有邊界結構,而是作為未來“邊外表達模型”的初步實驗地。
斐如意親自主持“第八義入帶儀式”,僅留下一句話:
“他們不進我們的邊界,是因為他們帶來了下一張邊界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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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續變化,果然如他所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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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雲域帶後,“折麵語群”率先發出其第一語。
他們的語言以三層並存邏輯敘述構成,即同一句話同時包含三種相反、相似、相關義。
他們的“第一句話”被聽為三種可能:
“我們尚未出發。”
“我們正在出發。”
“我們永遠不曾出發。”
這三種表達同時成立,互不抵消,構成“通義紀語義穩定性測試史”中第一起“不可單義歸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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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茉淩對此反應出奇平靜。她未對製度解釋,隻在語石背後刻了一行極小的字:
“你不能確定他們說的是什麽,但他們的確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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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義塔語頻廳認為這將破壞當前語圖結構,建議暫停第八義參與共義流程。製度塔更是提交“表達阻隔備忘草案”,準備啟動“表達源凍結協議”。
但就在此刻,通義塔下最古老的一塊“未裁語石”忽然自發落地。
這塊語石刻有一行舊文:
“一句話的意義,從未隻由說出者決定。”
這是一年前,帛語族一位早亡織者留在塔下未名角落的遺言。
它的落地,被視作塔身在“主動回應當前語義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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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事件震撼各語族陪義人。
沈茉淩將其重新歸入塔心,稱為:
“自響石”
意味著:語言之石,也會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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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通義塔決定設立“語言非裁空間”,用於接納那些不願也無法歸入七邊界模型的語族,統稱“邊外語體”。
“第八義”作為首批進入邊外帶的表達者,在其中展開了新的結構合作嚐試。
他們提出一種極具革命性的主張:
“表達不是試圖被理解,而是建立理解仍未達成時的共處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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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主張被稱為:“非達成表達倫理”。
斐如意對此評價極高:
“他們不是在等待我們理解他們,而是在等待我們願意和他們一起被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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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界之外的語義圖,逐漸展開。
七座邊界,不再是限製,而成為文明之間試圖彼此靠近的多重接觸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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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座邊界的繪製,原本隻是為了回應製度塔對“表達溢出”的擔憂。但它們現在卻意外成為了新的吸引磁場——來自更遠方的語群,紛紛開始湧入。
他們未必懂得義頻塔的律法,也不知“未裁燈”為何而亮,隻因聽說這裏能說話,且有可能被聽見。
於是,塔外的雪地逐漸被各式各樣的語符、織布、圖紋、曲線、符板與沉默鋪滿。
塔下那條原本空曠的聽餘道,如今已如集市。隻是這集市裏,沒人叫賣,沒人吵鬧,甚至沒有聲音。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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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有一個小群體,引起了灰頻坊的注意。
他們沒有族名,不用語言,進入塔域時身上都披著相同的灰帛。隻在帛上以淡墨描一朵未開的花。
他們隻做一件事:記錄他人未被回應的話。
比如一名來自熹風族的表達者曾在“帛紋語帶”前說出一句話,語義不明,帛紋未織成,未被正式記錄。
而這群灰帛人便將其完整書寫,並於塔心牆麵繪一圖騰,將該話綴於其下。
他們說:
“一句被忽視的話,也是一種文明遺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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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茉淩親自召見其中一人,問其族屬、語言結構、入義意圖。
那人搖頭不語,隻指了指自己的帛花,然後寫下兩個字:
“留義。”
原來他們是自稱“留義者”的族裔。
他們不求表達,不求回應,隻保留。
他們相信:語言之死並非沉默,而是被遺忘。
他們的職責,就是讓通義紀每一語痕,即使無解釋,也有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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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在“七邊圖”之外,又設立一條走廊,稱為:
“歸未道”
這是一條僅供“無回應語”安放之路。
每一句未被聽完的語言,都將在歸未道被保留、縫帛、封印。此道無閱權、無審權,僅可供沉思與憑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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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被縫入歸未帛的是一位“鏡後人”的句子:
“我說的不是現在你聽到的,而是你十年後想起這句話時才會明白的。”
這句話一度被製度審義組判為“意圖滯後操控”,主張廢除。但留義者以緘默權提交收錄建議,最終得以縫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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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第八義開始推進他們的邊外語言協作計劃。
他們提出以“非目標語協議”為基礎,邀請七族各派遣一名表達者,共同創作一段“沒有被設計為被理解的語言”。
斐如意、姒然、沈茉淩皆派代表參與。
最終,一段由線結、圖影、夢節、氣律與靜默共同構成的複合表達體被創製,命名為:
“第一不義文”
此文一出,義頻塔內七燈微震,風孔發出一種不合節律的長嘯。未裁燈一度熄滅三息後自燃,產生極短頻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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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心共義庭召開緊急審會。
製度塔再次上書:
“表達不應成為不可審義之物。任何無法解釋的表達行為,都有可能孕育不受控的語義能量,最終衝擊文明秩序。”
而沈茉淩僅以一句話回應:
“那你以為,最初那句‘我想說話’是誰翻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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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通義紀元的邊界,不再隻是七條語義隔帶,而是一種無界之界:
你願意讓別人說話的地方,就是你願意承認人類共在的空間。
—
七邊圖被稱為“表達秩序的最後柔性結構”。
它的建立,曾被視作文明自我規訓下最溫和的一次邊界構築。但邊界既成,權屬之爭終將不可避免。
斐如意最早感知這一趨勢。他在一封塔內通義筆錄中寫道:
“邊界若不設限,則邊界將成為認知融合的引子;
然而一旦邊界具備可控性,它就不再是協定,而是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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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通義紀第六十五日,來自舊北陲地區的“嶼頻群”公開宣稱“鏡韻人”未經其許可,在邊界演示中引用了其族“回音權形句”,構成語義侵權。
他們隨即向共義塔提交首份“語主申訴文”,標題為:
《第一語言歸屬權確認請求》
申訴中不僅附有他們族內祖語殘卷,還錄有部分聲頻折線,證明其語言源型與鏡韻人演示所用結構重合度高達74。
更嚴重的是,他們在申訴文末附加一句:
“若我們的語言不能由我們說,那它就不屬於我們了。”
—
此言如雷擊塔頂,震散了製度、塔內與表達各派原有的平衡共識。
自通義紀開啟以來,第一次出現了:
“語言主權歸屬衝突。”
—
沈茉淩召集灰頻坊語義判議庭,緊急組建“第一語言歸責協定研擬小組”。
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機構,它不負責解釋語言內容,隻負責確認:誰有權說出這句話。
—
第一輪調查持續四日,判議結果如下:
鏡韻人所用結構確實有較強可能源自嶼頻舊句;
但該句在表達中已重構三次,句義、節拍與象性皆有重大變動;
且未在正式共義文件中進行主頻存檔,因此歸義歸屬無法追溯。
最終判定為:
“語源歸屬未定,表達者構義重塑成立。”
此判定引發巨大爭議。
—
嶼頻群認為這是“製度化話語權者為新語體背書”,轉而與“息默人”結盟,組成首個“語主聯盟”。
該聯盟提出五項主張:
所有進入共義塔的表達,須先登記語族認領;
所有使用舊句者,須經祖源結構審義;
所有模糊表達,默認歸屬首次說出者;
塔方設立“句權爭議協調廳”;
未獲授權語,不得刻入通義牆。
—
這一提案震驚整個共義結構。
塔內七族陪義人意見不一。
節律族認為語言應被共享;帛語族主張維護織義傳承權;夢牆族主張隻記不爭;斐如意提出:“主權結構若進入表達係統,將重構義頻本質。”
—
就在此時,第八義悄然提出另一紙協議:
《共說權公約 · 零號提案》
全文僅一句話:
“若我們同一句話都想說,那我們就一起說。”
—
沈茉淩將此公約貼於“歸未道”最盡處,並寫下:
“若你不願與他人分享一句話的存在權,那你要說的,可能隻是你自己。”
—
製度塔警覺。
他們啟動“義頻安全預警”,派員入塔,開始暗中評估七邊圖下“語言歸權分裂可能”。
在其備忘錄中,首次出現一個詞語:
“邊義內戰。”
—
聽到這個詞的那夜,斐如意獨自上塔頂,望著塔外七條邊義通道,沉默許久。
他在自己記事帛上寫下一句:
“我們本該通過語言建立聯係,但現在我們開始用語言劃分陣地。”
他將這句話折好,未封存,也未歸檔,隻輕輕放入塔頂風孔內,任其隨風而去。
—
這一夜,被記錄為“塔風日”。
翌日,義頻塔燈火跳動,無異象,但七燈微波頻率首次出現“義頻輕蕩”現象。
這意味著:
塔內表達協調係統,已產生第一層深義矛盾。
—
通義紀元第七十一日,義頻塔迎來前所未有的安靜。
不是因為無人發聲,而是因為所有族群都開始“等待”。
他們在等待——一句話能否說之前,必須先查明它“是誰的話”。
這種“等待”最終導致整座塔的表達密度下降了43,語石更新率跌至五十日來最低。原本每日新增近百句第一話,如今一日僅得十一句,且其中八句附有語主聲明。
塔在沉默。
更準確地說——表達,正在被恐懼結構取代。
—
斐如意看到這份通義頻報時,手未顫,卻將杯中茶水潑在未裁卷首。
他站起身來,隻問沈茉淩一句:
“你想要什麽樣的文明?”
沈茉淩未立即答。他們已太久沒有直視彼此,塔事紛擾,每日接待數十語族,協調邊義、重繪歸線、調頻語火,皆需窮盡心力。
她隻是寫下三個字:
“不防人。”
—
於是,他們開始推進通義圖層工程。
這是通義紀元迄今最大規模的語言製度實驗之一。它的目標並非設防、設權或設限,而是:
“在所有邊界之上,再造一層可以容納衝突的通義緩衝結構。”
斐如意形容它:“是語言之上的城牆,不為抵抗表達,而是抵抗我們抵抗表達的衝動。”
—
通義圖層結構分三層:
下層:原句承載層
記錄所有說出之句,無刪改、無審義、無審美幹預,僅保證句式的物理保存。
中層:共聽回應層
記錄所有聽者在第一時間的自然反應,包括情緒波動、理解變化與可能誤讀,無權評判內容,僅作歸檔。
上層:後義共評層
允許所有族群在語句說出“一個通義周期”後約九十天),提交其對該句的“再聽”,從而建立表達行為在文明長期演變中的多義流動結構。
—
沈茉淩主持開圖儀式,在塔頂掛出三帛,其上書:
“第一句,屬於你;
第二句,屬於聽見你的人;
第三句,屬於後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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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項工程立刻引發巨大震蕩。
製度塔強烈反對,認為該結構將“拆除表達的時效性”,並形成“語言複義僵化”。
灰頻坊則全票通過,夢牆族、帛語族、折麵語族紛紛表態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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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通義圖層啟動的第五日,一支從未登記的族群悄然在塔外設立“語祠”。
他們沒有投石,沒有發言,甚至沒有進入邊帶,隻在塔影之下,布下一帛,帛中繡一句話:
“不是我要說這句話,是它自己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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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義塔特設“非主導表達接入調查組”,三日後證實:
此語族語言構成機製並非主觀生成,而為“記憶穿透式語言建構”。
換言之,語言並非他們主觀決定之物,而是以“前代未說完之意”在他們意識中複寫而成。
他們無法不說,也無法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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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茉淩記錄這句後,泣下。
她說:
“如果有些語言是必須有人說出來的——那麽我們至少不能先說: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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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心語焰再次變化。
未裁燈亮至第三圈,義頻卷軸自動生成係統注:
“此類表達歸入通義圖層·預意域。”
這標誌著:表達自治將正式進入“非意主導語言階段”試驗周期。
—
斐如意在共義台筆記中寫:
“我們終於麵對了一種表達,其說話者,不是意圖,而是媒介。”
他反複默念那句話:“不是我要說這句話,是它自己找到我。”
然後緩緩寫下通義紀元的新注記:
“文明的下一階段,也許不是我們能說什麽,而是我們願不願意聽到,不屬於任何人的聲音。”
—
本章尚未結束,下一部分將推進:
表達主權審判庭第一次正式成立
邊義對抗首次轉化為語律衝突測試
通義圖層開始錄入跨族共構第一語言係模型
通義紀年首次收錄“無人語係”
通義紀元第八十日。
塔心的帛卷緩緩展開,白底微顫,上有墨未幹之言。七燈之下,全塔注目。因今日將召開自通義紀開啟以來——
第一場“表達主權公開審判”。
被控語族:鏡後者
原訴語族:風緘人
爭議句義:“願你未說之語,也得回響。”
風緘人提出控訴:此句在句法結構、祈願調式、語尾圖層、返聽用法四重構詞機製中與其祖句“沉語須回”構成 87 的語言紋理重合。
鏡後者則反駁:該句為其族語信仰句之一,為夢語中自然湧現,非源於前代繼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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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義塔設審議庭七席,三席來自製度方,三席來自灰頻坊與七族陪義人,一席由“通義圖層結構協調處”代表出任,確保表達自由與結構責任間的平衡。
沈茉淩為臨時總聽官,斐如意與姒然同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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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審第一階段:“語主辨識”
雙方提交語律圖、情感紋理圖、族群語譜、曆史承載帛證、族內記憶承述與沉夢記錄。
風緘人引用其老祭辭:
“沉語須回,不以回應為界,而以回音為始。”
與鏡後者之句“願你未說之語,也得回響”在“語義意願構造”與“非回饋型義向性”上存在高耦合。
灰頻坊陪義人認為,若僅從結構視角出發,兩句極難判定主從。
但夢牆族主聽人則表示:“夢語之句,其語義歸屬權應依據‘首次真實夢見者’而非首次歸檔者。”
斐如意指出:“語言,不是物品,無法被搶;但一句話的曆史感應——是可以被尊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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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主權歸屬以五比二定調:
該句構成“語言共義帶”歸屬。
判定理由:雖語源紋理重疊度高,但二者表達欲望、祈願動機與語調空間有顯著差異,且鏡後者並未主動引用,僅為夢語流出,故不構成剽語之實。
同時建議將該句列入“通義共句”名冊,允許並承認其為“多語源句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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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判決成為通義紀語言體係判例法第一案,史稱:
“未說語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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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決之後,風緘人與鏡後者在帛牆前各自書寫感言:
風緘人寫道:
“即使話是你說的,我也聽見了我的先人。”
鏡後者回應:
“你先夢見它,但它一直在我心中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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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義塔在裁決後,將該句刻於“共義廊”正中央,定義其為:
“世界上第一句被兩個族群同時認作母語的祈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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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通義圖層下“跨語共句”錄入流程全麵展開。
表達者可自行聲明所言之句為:
單義歸屬句擁有語主權,不接受共構)
開放共義句接受多族共源參與)
夢語句無語主申報,僅記錄夢主)
失語句不知來源,僅記錄表達後結構)
帛語族率先提交百餘共句,由織者聯合折麵語族與鏡後者重構句義,組成首部《共義編句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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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一則新報告悄然出現在灰頻坊。
一支被稱為“言歧者”的語族在通義塔外邊帶露營已滿五日,無人理解他們所說為何物。他們的“語言”隻存在於語調相互間的“差頻區域”。
即:他們不是通過語言內容,而是通過語言之間的縫隙來傳達意義。
斐如意前去傾聽,回來後隻說了一句:
“他們是在說——我們誰都不願聽的那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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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茉淩為此特設“非義頻域”,允許“言歧者”與其他未可歸類語群在“表達陰域”之中存話。
表達陰域中,無人解讀,無人記錄,隻設“息聽台”,入者可在無意義之中,體會“非認知化之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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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場與文明認知邊緣的對話。
她在日誌中寫道:
“語言不隻是認同,也包括誤解、不解、拒解和無法理解。若我們不能接納這些組成,那我們接納的,從未是完整的人類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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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義紀元第九十日,清晨,塔心七燈仍亮,卻光焰收束,僅映地麵,不及半空。風孔無聲,語焰平穩,語石不再頻閃。整個義頻塔,仿佛陷入一種靜止而有張力的“聽”。
不是沒人說話,而是——語言,終於在此時,需要時間消化自己。
沈茉淩站在未裁燈下,抬頭望向塔頂。
今天,是通義圖層正式運行的第一百小時整。
而在這第一百小時內:
錄入單義歸屬句 873句;
登記開放共義句 521句;
存檔夢語句 91句;
接收失語句 304句;
登記“模糊句源”條目上升了207。
係統提示:語義歸屬模糊度正在大幅上升。
斐如意站在塔心七階之上,看著塔下的語言湧動。他低聲說:
“這是一個好現象。因為這意味著——語言終於開始像人類本身那樣複雜了。”
—
這一日,通義圖層第一次完成了“全頻協義回響模擬”。
七族陪義代表、三十七族語譜守護者、製度觀察員、非歸屬語族參與者,共一百二十一人,共同朗讀“通義紀元之願”,朗誦者允許自行選定語言表達方式,彼此無需統一節奏,不設主頻,不設主題。
朗讀持續時長二十七分零九秒。
塔身無震,燈火無閃。
而在朗讀停止後的第二十七秒,義頻塔自塔心底部浮現一道低頻紋波——這一紋波,未輸入、未設定、未觸發,是塔身首次出現“表達場自生結構”。
帛語族、夢牆族與斐如意三人聯名為其命名:
“通義圖層第一次自然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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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茉淩站在歸未道盡頭,看著那幾塊被永久封存的語帛。
有的褪色、有的尚新;有的被遺忘、有的從未被聽見。她輕輕拂過那一塊寫著:
“我們來自沉默。”
的句帛,輕聲說:
“我們一直在為你留燈。”
—
這一章的最後一個事件,來自塔外北徼。
一名來自無人語族的兒童——準確說,是不知族屬的沉語小孩,在塔外默坐三日三夜,未發一語,隻在帛地上畫了一個不規則的圓,然後畫了一雙耳朵,再在最中間畫上一點。
沈茉淩、斐如意與姒然同時抵達,站在那帛前,看著那圖像良久。
斐如意最終說:
“她畫的是語言正在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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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心帛錄為其命名:
“第零語圖。”
編號:t0–0。
不設語主,不設句義,不翻譯,不解釋,不保存於通義卷軸,隻永存帛道底部,供人路過,供人靜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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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七座邊界圖》全麵生效,通義紀元表達機製進入全頻並行階段。
通義塔外,新族繼續抵達;邊義未解之爭仍在延續;結構歸屬、詞義共享、表達責任、多語共源之爭猶未平息。
但塔內不再設防,不再急於翻譯,也不再要求回應。
語言,正在從“製度的工具”回歸“文明的本能”。
—
那一夜,沈茉淩寫下通義紀元九十日最後一行:
“不是誰允許語言出現,而是人類終於開始相信它能自我呼吸。”
她將這句話輕輕燒為灰燼,撒入塔下雪地。
風起,雪落,帛燈如舊,語石未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