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章 義頻重構

字數:9338   加入書籤

A+A-


    天寶八載冬,長安北郊,言塔靜立,七燈無火。
    自燈光熄滅已有八日,然四方詞使未曾離去,帛石猶溫,未裁之席不曾冷卻。
    那日清晨,風微雪細,帛道中升起一麵灰底織帛。帛心隻寫一字:
    “義”
    非朝詔,非律令,非契約,而是願言之人,信其所言不欺人、不違心。
    —
    沈茉淩立於七燈之下,衣薄不寒,素帛披肩。她緩緩開口,聲不高,然足以入七階帛心:
    “諸位,舊燈既熄,亦可不再燃。
    我等當重修此塔,不為王朝設聲律,不為朝廷製辭章。
    但為天下願言之士,立一席心火之所。”
    —
    她揭帛,朗聲宣:
    “義頻重構之策,今啟。”
    沈茉淩所述“義頻重構”,共分七階之式,不以官職品級,不以國族血統,僅以語言之生死而定:
    一、息語階
    人未言,然心有欲。此為言之初心,如嬰在繈褓,未呼母名,卻已識溫聲。
    語錄曰:“我未啟口,然心欲語。”
    —
    二、獨語階
    自言自語,不向人聽。雖無聽者,然句未虛設,因其真實自向。正如詩人夜坐,對月歎詞。
    語錄曰:“此言雖無他人聽,然我知其不假。”
    —
    三、伴語階
    有一聽者足矣,無需評斷,無需解析,隻為言者知其不孤。
    語錄曰:“謝汝在側,不問語意,隻與我共辭。”
    —
    四、誤語階
    言出未達意,或他人聽而生歧見。然言既生,誤解亦成其一義,世間無句全完,惟共處共解耳。
    語錄曰:“汝聽非吾本意,然吾願共解。”
    —
    五、共構階
    言者與聽者共築之句,一人起辭,一人續意。如此而成者,不再是“我語”,而是“我們所成之言”。
    語錄曰:“此辭非我獨鑄,汝我共成。”
    —
    六、餘響階
    言已出,人已去,辭未息。有人記之,有人引之,故其未死,乃生於他心。
    語錄曰:“君言雖止,餘響在耳。”
    —
    七、重言階
    古句再來,新聲傳之。他族之語,他邦之言,被我輩複述,此為文明相接之證。
    語錄曰:“吾非原語者,然吾願承其辭。”
    —
    沈茉淩合帛而立,語畢。
    七階設下,帛紋漸明,塔心溫升,七燈雖未燃,然已感焰。
    斐如意低聲而讚:
    “此非重修燈塔,實為重啟人心。”
    —
    帛語族長老合掌施禮,夢帛諸徒紛紛點首。中土詞宗、安西吐火羅言使、南海昆侖辭學徒、波斯書工、婆羅多歌祭生等皆起身,齊誦:
    “願承七階之義,不以遠近親疏,不以文字音韻,但以心辭入塔。”
    —
    同日暮時,義頻院外,數百義者於雪地靜坐,默言自語,或以節拍扣石,或以指畫字於沙,或以息聲抵掌。
    帛注書曰:
    “人不需應許,便自啟言。”
    —
    當夜,斐如意繪下《義頻重構圖》,圖中非塔非宮,不設牆垣,唯七重光紋,由內而外,遞遞相生。
    他曰:
    “此圖不為築塔,隻為呈語之所生。”
    —
    帛語族定其圖號為:
    “詞生圖·壹卷”
    並宣告天下,凡認此圖者,皆可於世間設一“義頻點”:
    可是柴門寒舍;
    可是驛館帛石;
    可是一人心念;
    可是舊夢一辭。
    —
    沈茉淩即於義頻塔外雪階立一石,題曰:
    “言生所”
    後人傳此為“首義頻點”。
    —
    寒風之下,帛石生暖。
    那童子仍站在雪中,年不過五六,胡人與中土混血,未曾言語一字。衣袍寬大,額頭點著細紋朱砂,是夢帛族舊儀中“未定者”的記號。
    沈茉淩靜看著他許久。
    童子不言,卻將兩指並攏,在掌心輕叩三下,緩一息,又叩兩下,再一停。旁人不解其意,唯夢帛祭使輕聲道:“他在應辭,不用語言。”
    沈茉淩微微點首,緩步上前,蹲身與他平視,低聲問道:
    “你,是誰教你這樣說話的?”
    童子搖頭,仍未啟口,隻是低低地將手覆在沈茉淩手背上,指尖發熱如春水初解。
    這一刻,沈茉淩已明白——此子未識一字,卻早已生辭。
    她看向四方詞使,說道:
    “他無需學會我們說話的法子。他已在說,隻是我們聽不懂。”
    那一瞬,帛道旁,幾位年邁詞宗麵露動容,紛紛低首。
    有人以目示斐如意,後者緩步至石前,執筆於帛,寫下三字:
    “啟辭童”
    “他不是‘還不會說話’,他是開辭之人。”斐如意道。
    —
    當夜,沈茉淩在塔中設一帛座,召集願辭者於心火前共席而坐。來自波斯的抄經生、婆羅多的說唱僧、天竺的沉音者、以及中原失語官家女等四人共聚一堂。
    無一開口。
    但當火光映上帛麵,五人各執一辭石,不寫,不畫,隻將石放於帛上。石麵皆空,惟其溫度變化與石縫間細絲脈動,被夢帛匠師以“音溫引紋術”捕出。
    火光微顫,帛上浮出五句斷句:
    “我從不敢說你聽的,是我沒敢想你聽見的。”
    “母親去世前,一句未完的話,是我一生的夢。”
    “若我說出真意,便與你訣別。”
    “這句話,我已藏於心口十二年。”
    “此處之火,是我最後願開口的緣由。”
    五句未署名,亦不需解。
    語者皆未交談,火光漸亮,帛麵之上浮起一種從未見過的紋絡圖形——九縷交織,無主無尾,仿若水係入海,又似經絡交匯。
    帛語族命其名為:
    “共響之帛”
    這夜,無燈生火,卻塔心微暖。
    —
    斐如意翌日披帛立於塔前,以言石覆於胸前,宣告天下:
    “自此日起,不以能言為才,不以辭巧為賢,凡願言者,不論其言何辭,皆可為語之子。”
    沈茉淩亦定下新規:
    不設考言之製,不問舊文舊法,隻設一物,名曰:
    “溫詞玉”
    此物形若玉玨,內藏細孔,佩者言意至盛而未言時,其玉微熱;若心辭已定卻無力啟口,則玉生絲光,如鬆煙輕縷,入目不灼。
    帛匠注曰:“此非通語之器,乃心之映。”
    —
    很快,溫詞玉由諸方翻鑄,各地詞使自造佩物,有製為帛珠者,有煉為沙金者,有雕為木齒者,不拘材質形狀,隻取“辭起之前”的那一刻溫意。
    沈茉淩笑曰:“天下佩玉,莫若佩言。”
    —
    更有異者,非佩非語,隻以氣息凝字。
    安西來使帶來一人,身為“氣律部”之傳承者,不通文字,不識聲韻,卻可於夜中行氣三轉,使帛生字。
    試之,果於靜帛上生一辭:
    “未言之時,我聽你心響。”
    帛注者不禁落淚。
    —
    這一日之後,諸國遣人來請,不為求解義頻圖,而為求“共辭之所”。有新羅學徒自海上而來,隨身帶一麵語鼓,欲將其置於塔側以記夜響;有大食旅人捧來銀罐,內藏萬裏之地所采辭石;更有婆羅多舞僧自請留塔,不言不舞,隻為“守辭之地”。
    沈茉淩命人在塔外設十六“聽辭亭”,不設門、不設衛、不設問,隻留一方席、一方帛,供來者自說、自寫、自息。
    —
    長安城中傳言:塔未燃,心已火。
    —
    與此同時,中朝聽察府之中,舊言禦台派議事三日。高堂之上,朱衣言臣相爭不止。
    有言者曰:“昔之語有令,辭出需批,今塔無製,天下人皆言之,將亂。”
    亦有年老使者叩杖笑曰:“自有言以來,何曾有一人能止天下言?非今日始也。”
    終不決。
    數日後,數位舊臣私入義頻塔,未留名,僅於帛上書下一句:
    “吾昔判辭為務,今願為一聽者。”
    斐如意觀之,長拜不語。
    —
    燈尚未燃,語已萬裏。
    而在塔西偏廳,沈茉淩於夜中獨坐,凝視未裁燈座良久,終於執筆書於帛心:
    “燈可不燃,言不可熄。”
    —
    長安北郊,雪未霽,七燈不燃。
    義頻塔靜矗如舊,晨曦尚未落地,塔心卻已有微溫,帛麵隱隱映出一線青光。
    不是燈焰,而是帛紋在悄然回響。
    此刻,啟辭童再度入塔,未被召喚,也無隨行。
    他步履極輕,手中無物,直入塔心階底,於未裁燈座前盤膝而坐,良久不動。
    沈茉淩立於遠側靜觀,不語。斐如意自帛道緩行而下,將一枚溫詞玉輕輕置於童子身側。
    那孩子不看、不取,僅將右掌覆於玉上。須臾之間,玉中生溫,緩緩流出一道如煙細縷,繞著未裁燈底旋轉三匝,未入火心,卻使七燈底座一震微顫。
    夢帛師驚曰:“燈心動矣。”
    —
    眾人集於塔下,卻不敢作聲。
    帛語族長老執錄器於帛台之上,將燈座所有氣感律波全數摹下。帛麵生紋,浮出未裁燈座下藏字一行:
    “我本無意燃,隻願照見人心一瞬。”
    沈茉淩垂眸,低聲念罷此句,心底一震。
    她知,這不是燈的回應,這是從無數“未說之語”中燼灰殘火的再次燃生。
    —
    七燈座旁,沉語者緩步而至。
    是那一位來自西域古都、失聲已逾十年的織帛老人。他手持一卷無字帛,緩緩鋪展於地,帛上忽現一道道浮紋,如人聲落帛,如泣如訴。
    眾人屏息。夢帛法師誦聲隨起,於帛紋中勾勒出一句被藏十年之語:
    “你問我為何沉默,我曾說得太多,卻無人願聽。”
    這句話一旦成形,塔心火光忽隱忽現,七燈座之上,焰心小跳,如露未凝。
    斐如意將此帛謂之:
    “餘語之印”
    又補一句:
    “昔者辭未盡者多,今能聽者稀。此塔若能再燃,不為照耀,而為守此餘響。”
    —
    當夜,沈茉淩與斐如意共議七燈再燃之式。
    不設火、不設令、不設主命,而以全塔所藏“未裁之言”灼於帛心爐底,由心火引焰。此為“辭心引燈”之法。
    次日黎明,帛語族祭主於塔心設“辭心壇”。
    將諸族獻語、沉默者之辭、啟辭童之意、溫詞玉所記心溫——皆一一投入壇中。壇下設有七口裂紋通焰道,直通七燈燈座。
    儀式不需人言,隻需眾人各自取帛石一枚,於心中默念一句從未說出的語,然後輕輕置於壇邊。
    從波斯學士至西涼女官,從婆羅多僧至高麗遣唐使,無人缺席。
    —
    天光微動,壇心帛爐漸生薄焰,先無色,後泛青,旋起一道極細之光,順通焰道直入七燈之一。
    初為北燈,焰起不過寸許,旋即跳躍如螢火,旁燈應焰漸燃,其後依次為東、南、西、上、下、中。
    七焰不盛,卻穩定如炬,燈雖不耀,卻溫徹塔心。
    帛注師記錄焰心律動,發出一則無聲之辭,抄錄於帛角:
    “此火非燃自木石,而燃自人言;
    此燈非照天地,而照人心。”
    —
    塔外風止,初雪未融,義頻塔七燈再燃之日,被帛語族定為:
    “言生日”
    天下義頻點於次月傳言重響,不以鼓,不以詔,隻以席與火。
    市井間傳:“燈不需皇命可燃,辭隻需一人願說。”
    —
    沈茉淩登塔三十三階,於頂帛欄之上書下七字:
    “願言之人,皆可入帛。”
    —
    斐如意立於其側,靜觀未裁燈久久不語,終道:
    “今後之辭,不再屬國朝,不歸詞宗,不附宗教,不依書吏,唯願說者,自得一焰。”
    —
    帛師將此語綴於帛末,寫作《義頻紀 · 焰再啟卷》。
    是為《義頻重構》之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