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黃沙埋骨

字數:5878   加入書籤

A+A-


    陳五是被駱駝的噴鼻聲驚醒的。
    他的臉貼著粗毛氈毯,喉嚨幹得像塞了把燒紅的沙粒,右肩的傷處火辣辣地疼 —— 那是被飛石砸中的地方,現在裹著帶血的麻布,滲出的血在沙地上洇成暗紅的星子。
    "醒了?"
    沙啞的嗓音混著濃重的胡語尾音。陳五掙紮著抬頭,看見個戴銀邊氈帽的男人蹲在他麵前,絡腮胡子上沾著沙粒,手裏端著個陶碗,碗裏飄著綠色的藥草香。
    "喝。" 男人把碗湊到他唇邊,"這是肉蓯蓉熬的湯,補氣血。"
    陳五喝了一口,苦得皺眉,卻像甘霖澆進焦土。他這才注意到自己躺在駱駝背的軟兜上,周圍是此起彼伏的駝鈴 —— 二十多峰駱駝排成串,馱著染花布、銅壺和香料包,商隊的旗子在風沙裏翻卷,繡著金色的葡萄藤。
    "胡商... 阿史那部的?" 他啞著嗓子問。
    男人挑眉笑了:"好眼力,我是阿史那?鐵罕,這隊人是去安西賣絲綢的。你呢?漢商?"
    陳五的記憶突然被扯回三日前 ——
    遷徙的隊伍走到玉門關外,正沿著古商道往南。那日晌午,天突然暗了。陳五抬頭,見西北方騰起灰黃的雲,像頭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獸,風卷著沙粒打在臉上,疼得人睜不開眼。
    "沙暴!" 毒刺的喊聲響得破了音,"快把駱駝圍成圈!用氈布裹孩子!"
    陳五勒住鐵柱的老馬,伸手去拉阿月。風已經大得能掀翻獨輪車,阿月懷裏的甜南被吹得直哭,她的頭巾被卷上半空,露出沾著沙粒的臉:"陳五!老茶商的車翻了!"
    陳五跳下馬,往老茶商那邊衝。沙粒打在身上像小石子,他眯著眼看見老人趴在地上,棗核袋散了,棗核滾得滿地都是。他撲過去護住老人,感覺有什麽重物砸在右肩 —— 是倒塌的車架。
    "陳將軍!" 毒刺的聲音從風裏飄來,"隊... 散了!往... 東跑!"
    陳五想喊 "別亂跑",可風灌進喉嚨,話被撕成碎片。他看見小丫頭攥著陶片往他這邊爬,被風卷得打了個滾;老匠頭的陶土車被掀翻,陶土混著沙粒漫天飛;阿月的紅棉襖在風沙裏忽隱忽現,像團快被吹滅的火。
    "阿月!" 他拚盡全力喊,可風吞了他的聲音。
    再睜眼時,他躺在沙窩裏,右肩的骨頭像被碾碎了,嘴裏滿是沙。四周靜得可怕,隻有自己的心跳聲。他摸了摸懷裏 —— 甜燈還在,燈身裂了道縫,餘溫早沒了;銀鐲子也在,涼得刺骨。
    阿月呢?甜南呢?毒刺?老茶商?
    陳五掙紮著爬起來,眼前發黑。他往東邊走,深一腳淺一腳,沙埋到膝蓋,每走一步都像在抽幹最後一絲力氣。他數著自己的腳印:"一、二、三..." 數到一百零八步時,眼前閃過駝隊的影子 —— 阿史那?鐵罕的商隊。
    "你倒在沙梁下,右肩骨裂,左腿有蛇咬的牙印。" 鐵罕的聲音把他拽回現實,"我的醫工用草藥給你固定了肩骨,蛇毒也清了,再晚半個時辰... 你現在該喂沙狐了。"
    陳五摸了摸左腿,裹著的麻布上有暗褐色的血漬。他想起昏迷前的幻覺:有條花斑蛇從沙裏鑽出來,吐著信子,他揮刀去砍,卻被風卷得栽進沙窩。
    "謝... 謝。" 他說。
    鐵罕擺了擺手,從懷裏摸出塊烤饢:"吃,商隊要過鬼哭峽,今夜得趕到驛站。"
    陳五啃著饢,望著商隊周圍。駱駝的駝峰上掛著銅鈴,每走一步都叮鈴作響;商隊的人裹著彩色頭巾,操著胡語說笑,有人用鐵釺串著羊肉在火上烤,香味混著沙粒鑽進鼻子。
    "你們... 見過一隊漢人?" 他問,"有老人、孩子,還有個抱嬰兒的女人。"
    鐵罕的笑淡了:"沙暴後,我派了人往東南西北找,隻找到你。這鬼地方,風卷著沙能把人埋到腰,孩子的鞋都能吹到百裏外。"
    陳五的手攥緊了甜燈。燈身的裂縫裏卡著粒沙,像甜州的土,又像阿月的淚。他想起阿月說過:"甜州人是鹽醃的,散不了。" 可現在,他連自己人在哪都不知道。
    "鬼哭峽到了。" 鐵罕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
    陳五抬頭,見兩座沙山夾著條窄穀,穀口立著塊破石碑,刻著 "魂歸於此" 四個模糊的字。風從穀裏灌出來,帶著哨音,像無數人在哭。
    "峽裏沒水,沒草,風卷著沙能割破駱駝的眼睛。" 鐵罕拍了拍駱駝的脖子,"跟著我,別掉隊。"
    商隊進了峽。陳五的駱駝走在中間,他攥著甜燈,感覺燈身的裂縫在發燙 —— 是幻覺,還是...
    "停!" 鐵罕突然喊。
    商隊的人立刻勒住駱駝。陳五順著鐵罕的目光看過去,峽壁的陰影裏有堆東西,裹著藍布,露出半截紅布帶。
    他的心 "咯噔" 跳了一下 —— 那是阿月的紅布帶,甜南的繈褓上係的。
    陳五從駱駝上滾下來,跌跌撞撞跑過去。藍布下是個陶碗,碗裏盛著半塊凍硬的棗餅,餅上壓著半塊甜盟陶片。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阿月!" 他喊,聲音撞在峽壁上,蕩起回音,"阿月!"
    沒人應。隻有風卷著沙,把陶碗裏的棗餅吹得滾了兩滾。
    陳五蹲下來,撿起陶片。陶片上的蠍子紋還清晰,是老匠頭燒的。他想起小丫頭說要捏甜燈,老匠頭說要燒新磚,現在陶片在這,人卻不見了。
    "節哀。" 鐵罕站在他身後,"沙暴裏,連駱駝都能被卷走,何況人?"
    陳五沒說話。他把陶片塞進懷裏,和甜燈貼在一起。右肩的傷又開始疼,疼得他眼前發黑,可他咬著牙站起來:"繼續走。"
    商隊進了峽深處。風更大了,沙粒打在臉上像刀割。陳五的駱駝突然驚了,前蹄揚起,他摔在沙地上,右肩撞在石頭上,疼得他悶哼一聲。
    "陳兄弟!" 鐵罕跳下來扶他,"你傷沒好,不能硬撐!"
    陳五推開他的手,指著前方:"峽口有光!"
    鐵罕抬頭,眯起眼:"是驛站!老天有眼,咱們能喝口熱水了!"
    驛站是座用夯土壘的小房,牆根堆著駱駝糞,門上掛著塊破木牌,寫著 "沙海歇腳"。商隊的人衝進去,把駱駝拴在門外,生起了火。
    陳五坐在牆角,看著鐵罕的醫工重新給他換藥。醫工是個裹綠頭巾的女人,用銀鑷子夾出他肩骨裏的碎沙,塗了層墨綠色的藥膏,說:"這是大宛的傷藥,三天能結痂。"
    "謝。" 陳五說。
    女人笑了:"我阿娘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這漢人,命硬得很。"
    陳五摸了摸懷裏的甜燈,燈身還是涼的。他想起阿月的銀鐲子,此刻應該在她腕上,或許也涼著。
    "陳兄弟," 鐵罕端著碗熱羊奶過來,"我聽商隊的人說,你是帶百姓遷徙的將軍?"
    陳五點頭:"甜州被寒狼部毀了,我們去南邊找活路。"
    鐵罕的眼神暗了暗:"寒狼部... 去年我在北境賣馬,見過他們的騎兵。左賢王的旗子上繡著白狼,見人就殺,見城就燒。"
    陳五的手攥緊了陶片:"甜州的牆塌了,可甜州的人沒塌。"
    鐵罕拍了拍他的肩:"我信。我阿爹說,能在沙海裏活下來的,不是最壯的駱駝,是最韌的草。"
    半夜,陳五被駝鈴聲驚醒。他掀開氈毯,看見鐵罕站在門口,望著峽外的沙海,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
    "鐵罕?"
    "我派了兩個兄弟往東南找你的人。" 鐵罕沒回頭,"他們帶著水囊和火把,天亮能到沙暴中心。"
    陳五的喉嚨發緊:"為什麽幫我?"
    鐵罕轉身,月光照在他的銀邊氈帽上:"十年前,我阿爹的商隊在沙暴裏迷了路,是一隊漢人鏢師救了我們。他們把最後半袋水讓給我們,自己渴死在沙梁下。" 他摸了摸胸口的銀鎖,"我阿爹說,漢人有句話叫 " 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
    陳五望著他,說不出話。
    第二日晌午,派出去的兄弟回來了。他們的駱駝滿嘴白沫,水囊空了,臉上沾著血。
    "沒找著人。" 其中一個說,"沙暴把地麵翻了三層,連駱駝的蹄印都沒剩。"
    陳五的眼前發黑。他扶著牆站起來,右肩的傷疼得他直冒冷汗。鐵罕要扶他,被他推開了。
    "我要走。" 他說,"往東南找。"
    鐵罕皺眉:"東南是死亡之海,沒水,沒路,你傷成這樣,走不出十裏。"
    "我是甜州的將軍。" 陳五的聲音像塊碎磚,"甜州的人在哪,我在哪。"
    鐵罕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行,我跟你去。商隊的貨可以晚半個月到安西,人命等不起。"
    他轉身對商隊喊:"留五個人守驛站,其餘人跟我走!帶夠水,帶火把,帶藥!"
    商隊的人哄地應了。綠頭巾醫工往陳五的懷裏塞了包藥:"每日敷兩次,疼了就咬這個。" 她遞過根木棍,"咬不碎的。"
    陳五望著這些胡商,喉嚨發緊。他想起鐵柱說過:"這世上的好人,不分漢胡,心裏都揣著團火。" 現在,這團火在阿史那商隊的駝鈴裏,在鐵罕的銀邊氈帽上,在醫工的綠頭巾上,燒得旺旺的。
    商隊重新出發,往東南走。陳五騎在鐵罕的駱駝上,望著沙海盡頭的日出,心裏反複念著:"阿月,甜南,毒刺,老茶商... 你們等著,我來尋你們了。"
    而此刻的沙海深處,阿月正把甜南裹在懷裏,蹲在半埋的獨輪車後。她的頭巾早被風吹跑了,頭發裏結著沙粒,左手腕的銀鐲子還在發燙 —— 是陳五的鐲子,在千裏外的某個地方,和她的鐲子一起,感受著沙海的風,感受著彼此的心跳。
    喜歡胡沙錄請大家收藏:()胡沙錄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