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醉夜談

字數:4600   加入書籤

A+A-


    紅柳灘的夜來得急。
    陳五蹲在第三堆篝火旁時,最後一線天光剛被鹽山吞掉。紅柳的枝椏在風裏亂搖,投下的影子像群張牙舞爪的鬼。他往銅碗裏倒燒刀子,酒液濺在火上,騰起團藍焰 —— 這是他特意留的暗號:三堆篝火,藍焰三閃,說明崗哨無虞。
    “陳哥,孫頭的帳篷燈滅了。” 毒刺的聲音從紅柳叢裏飄來,三棱刺在鞘中輕碰,“他剛才往駱駝肚子底下塞了個布包,我瞅著像鹽袋,分量不輕。”
    陳五摸了摸腰間的甜燈,金砂在老孫帳篷的方向亮了下。這是他從阿月遺物裏翻出的古物,說是能感應人心 —— 三年前在玉門關,就是靠它發現了私吞絲綢的賬房。
    “去把老茶商喊來,就說我要盤羊毛賬。” 他灌了口酒,辣得喉管發緊,“記著,繞後坡走,別讓孫頭瞧見。”
    毒刺應了聲,像條影子融進紅柳叢。陳五望著遠處老孫的帳篷 —— 灰布簾被風掀起道縫,漏出點昏黃的光,映出個佝僂的影子在來回踱步。
    老茶商來得比預想中快。這老頭在商隊幹了二十年,腳程比年輕人還利索,此刻駝著背,手裏攥著本油浸的賬本,封皮上 “康記” 二字被磨得隻剩半撇:“陳當家,您這是要查...?”
    “查孫賬房的賬。” 陳五把酒碗往地上一磕,酒液濺濕了老茶商的褲腳,“從甜州出發到白鹽池,他記的三十車羊毛,我數了數駱駝腳印 —— 少了三車。”
    老茶商的胡子抖了抖。他湊到陳五耳邊,聲音壓得比風還輕:“孫頭家在敦煌城外有片桑園,去年柔然人燒了他半園子樹,還扣了他閨女小桃... 這事兒,我早想跟您說,可孫頭求我...”
    “小桃多大?” 陳五打斷他。
    “十五,跟甜南一般大。” 老茶商摸出塊帕子擦汗,“紮著倆羊角辮,笑起來有酒窩。孫頭每月初一往沙裏埋半塊胡餅,說是給閨女積福。”
    陳五的指節捏得發白。他想起甜南前兒夜裏說夢話:“阿娘,我想吃糖餅。” 當時他翻遍所有包裹,隻找到塊發硬的棗糕。
    “去煮碗醒酒湯,擱我帳篷裏。” 他說,“加兩勺蜂蜜。”
    老茶商走後,陳五又灌了半碗酒。酒精在血管裏燒,他踉蹌著站起來,酒氣裹著紅柳香,往老孫的帳篷晃去。
    帳篷門簾是塊灰布,邊角磨得起了毛。陳五掀開門簾時,老孫正蹲在鋪蓋卷前,往個粗布包裏塞鹽塊。聽見動靜,他猛地抬頭,手裏的鹽塊 “嘩啦啦” 掉了滿地,像撒了把碎月亮。
    “陳... 陳當家!” 他手忙腳亂去捂布包,額頭的汗順著皺紋往下淌,“我、我在收拾散鹽,明兒好... 好裝袋。”
    陳五打了個酒嗝,踉蹌著撞在木箱上。箱子裏的算盤掉出來,骨珠撒了一地,在月光下閃著青白的光:“孫頭,你這算盤珠子,比甜州的星星還多。我聽老茶商說,你敦煌城外有五十車絲綢,藏在老槐樹底下?”
    老孫的臉白得像白鹽池的鹽殼。他膝蓋一軟,跪在地上,布包 “啪” 地摔開,鹽塊滾得到處都是:“陳當家,我對天發誓,我沒偷鹽!是柔然人拿我閨女要挾,說不遞消息就把她賣給馬賊... 我、我就...”
    “就給信鴿喂啞藥,在鹽殼上畫記號,讓柔然人跟著鹽味找咱們?” 陳五蹲下來,撿起顆算盤珠,在手裏轉著,“孫頭,小桃現在在哪兒?”
    老孫渾身發抖,喉結動了動:“在柔然右賢王的帳篷裏... 當、當粗使丫頭。”
    陳五摸出塊帕子,擦了擦老孫臉上的汗:“我讓人去救她。”
    老孫抬頭,眼裏的光像快滅的燈芯:“您... 您真能救她?”
    “我這兒有李昭給的虎符。” 陳五摸出半塊銅虎符,紋路是玄鳥銜珠,“拿這個去敦煌西市找唐記貨棧,掌櫃的是李昭他阿爺的徒弟,能調二十個護院。但你得記住 ——” 他的聲音冷下來,像白鹽池的夜風,“要是讓我發現你耍滑頭,老槐樹下的絲綢,我讓人挖出來喂駱駝;小桃要是少根頭發,我把你捆在柔然王庭門口,讓他們拿你喂狼。”
    老孫拚命點頭,額頭撞在地上,“我聽您的!我這就寫假信,用柔然人的密語!”
    帳篷外傳來腳步聲。李昭掀開門簾,手裏端著碗醒酒湯,唐刀鞘上的紅綢被風吹得飄起來:“老陳,毒刺說駱駝少了兩袋鹽。”
    陳五接過湯,喝了口,蜂蜜的甜混著酒的辣,在嘴裏炸開:“是老孫拿的,他要給柔然人交差。讓毒刺盯著,明兒他自個兒會還回來。”
    李昭挑眉,唐刀在鞘中輕鳴:“你就不怕他反水?”
    “怕。” 陳五摸了摸甜燈,金砂在老孫的方向閃了閃,“但他閨女比他命金貴。”
    李昭笑了,把唐刀往地上一插:“老陳,你比我阿爹當年還精。”
    帳篷外突然傳來甜南的笑聲。陳五掀開門簾,看見小丫頭騎在毒刺脖子上,舉著阿月的陶片追螢火蟲。陶片上的紋路被月光照得發亮,像條小狼在跑。老茶商在篝火旁煮奶茶,銅壺嘴冒著白汽,香氣混著紅柳香,飄得很遠。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陳哥,” 毒刺撓了撓頭,三棱刺在腰間晃悠,“孫頭的事兒... 您咋不直接殺了他?”
    “殺了他,小桃就得死。” 陳五望著甜南,她正撲向隻藍尾巴螢火蟲,陶片差點摔在地上,“甜南要是沒了阿爹,會咋樣?”
    毒刺沒說話。他望著甜南,眼裏的狠勁軟了些,像塊曬化的酥油。
    後半夜,陳五躺在自己帳篷裏,聽著四周的鼾聲。甜燈的金砂在暗中流動,像條金色的河。他摸了摸懷裏的虎符,想起李昭說的 “唐記” 貨棧,想起老孫的小桃,想起明天要進的北魏邊界。
    “阿月,” 他輕聲說,“我在學著當爹,也在學著當領頭人。你說的甜草,甜南的書,咱們的新家... 快了。”
    月亮爬過紅柳梢時,老孫的帳篷裏亮起了燈。陳五透過帳篷縫隙,看見個影子在布簾上晃動 —— 是老孫在寫密信,筆走得很急,像在跟時間賽跑。
    “陳哥,孫頭把信塞信鴿腿上了。” 毒刺的聲音從帳篷外飄來,“信鴿往西北飛的,跟柔然王庭方向對得上。”
    陳五摸出火折子,點燃盞小油燈。燈芯在風裏跳了跳,照亮了桌上的地圖 —— 紅柳灘到北魏邊界還有三十裏,全是平灘,沒有遮掩。
    “李昭。” 他喊。
    李昭掀開門簾,唐刀已經出鞘,刀身映著燈火:“說。”
    “明兒卯時拔營,讓老孫走最前頭。” 陳五指了指地圖,“毒刺帶破陣營斷後,老匠頭修駝架,阿依古麗看甜南。”
    李昭點頭:“明白。”
    “還有,” 陳五摸出塊碎銀,“讓老茶商明早給甜南買塊糖餅。”
    李昭笑了,把碎銀收進懷裏:“得嘞。”
    帳篷外的風停了會兒。陳五聽見老孫的帳篷裏傳來抽噎聲,像隻受傷的老駱駝。他吹滅油燈,躺回鋪蓋卷,甜燈的金砂貼著心口,暖得像阿月的手。
    天快亮時,陳五做了個夢。他夢見阿月站在白鹽池的鹽山上,穿著那件月白裙,手裏牽著甜南。甜南舉著陶片喊:“阿爹,小狼說,咱們要回家了!”
    他醒時,帳篷外已經有了動靜。老茶商的駝鈴響了,毒刺在罵偷懶的駝夫,老孫的帳篷簾掀開條縫,他正往信鴿籠裏塞最後隻鴿子。
    陳五摸了摸甜燈,金砂亮得刺眼。他起身係緊腰帶,聽見李昭在喊:“拔營!”
    紅柳灘的晨霧裏,商隊的駝鈴重新響起來。老孫走在最前頭,腰板挺得比平時直,像換了個人。甜南騎在老茶商的駱駝上,舉著糖餅衝陳五笑,糖渣掉在阿月的圍巾上,像撒了把星星。
    陳五踢了踢馬腹,棗紅馬踩著晨露往前走。他望著前方的地平線,那裏浮著道灰黃色的線 —— 那是北魏的夯土城牆,是他們的下一站,也是新的開始。
    喜歡胡沙錄請大家收藏:()胡沙錄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