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平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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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的夯土城牆在暮色裏泛著青灰色,像頭趴臥的老獸。陳五勒住棗紅馬,望著城門洞進出的人流 —— 穿窄袖短衣的鮮卑騎兵,著寬袍大袖的漢商,裹著羊毛氈的高車牧民,還有戴尖頂帽的粟特胡商,像團揉在一起的布,紅的綠的紫的,在暮色裏晃得人眼暈。
“陳哥,城門守軍要查貨。” 毒刺騎著瘦馬湊過來,三棱刺在腰間晃悠,“領頭的是個鮮卑小校,腰牌上刻著‘羽林’二字,牛得很。”
陳五摸了摸腰間的甜燈,金砂在掌心微微發燙 —— 這是他進城門的底氣。三天前在紅柳灘,李昭給他塞了塊半舊的玄鳥符,說是能通平城羽林衛的門路。他拍了拍馬背:“把甜州的精鐵牌亮出來,就說給太仆寺送馬掌料。”
毒刺應了聲,催馬往城門跑。陳五望著城樓上的鮮卑族徽 —— 金狼頭叼著月桂枝,在晚風裏獵獵作響。這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燾的年號 “太平真君” 年間,平城雖為都城,胡漢分野仍像刀刻的:東市是鮮卑貴族的馬場,西市是漢商的綢緞莊,中間隔著條穿城渠,水渾得能照見兩邊人眼裏的刺。
“陳當家!” 老茶商的駝鈴響起來,“太仆寺的王典簽來了!”
陳五轉頭。穿青衫的中年男人正從城門洞出來,腰間掛著銅魚符,身後跟著兩個提燈籠的仆從。他認得這是李昭阿爺的舊部,三年前在玉門關幫過康記商隊運藥材。
“王典簽。” 陳五翻身下馬,抱拳行禮,“勞您大駕。”
王典簽揮了揮手,仆從遞來盞琉璃燈,照亮了駝隊最前麵的鐵箱:“甜州精鐵,火候足,雜質少,太仆寺正缺這玩意兒。” 他指了指陳五腰間的甜燈,“李將軍的符我認,可城門守軍歸羽林衛管,得給個由頭 ——” 他壓低聲音,“最近漢臣和鮮卑貴胄在朝堂掐架,說是要‘禁胡俗’,連馬具上的狼頭紋都要改雲紋,您這商隊,別沾上邊兒。”
陳五心裏透亮。太武帝近年重用法術高的漢臣,崔浩那撥人正鼓吹 “用夏變夷”,鮮卑勳貴們自然要反撲。他摸出塊金葉子塞過去:“王典簽,我們就賣鐵料換農具,不摻朝堂的事兒。”
王典簽捏了捏金葉子,笑了:“成,我跟羽林衛說你們是給太醫院送藥材的 —— 胡商運藥,天經地義。”
城門守軍的刁難果然鬆了。陳五望著商隊魚貫入城,甜南騎在阿依古麗的駱駝上,正扒著駝峰看城牆上的狼頭旗,陶片在她手裏閃著光。李昭湊過來,唐刀鞘上的紅綢被風吹得飄:“老陳,平城的水比白鹽池深。”
“深不怕,怕的是渾。” 陳五指了指西市方向,“先找落腳處,唐記貨棧的掌櫃該等急了。”
唐記貨棧在西市最熱鬧的十字口,門楣上的 “唐” 字被漆成朱紅,在暮色裏像團火。陳五掀開門簾時,穿靛青直裰的掌櫃正趴在櫃台上打盹,聽見動靜猛地抬頭,眼裏的光比燭火還亮:“陳當家!李將軍的信我收著,您要的農具都備齊了 —— 曲轅犁、鐵鋤、紡車,全是河內郡的好貨!”
陳五掃了眼後堂。二十輛獨輪車堆著農具,鐵犁的刃口閃著冷光,紡車的木軸還帶著新漆味。他摸了摸犁頭,指尖沾了層防鏽的羊油:“掌櫃的,我要換三百套,其中五十套得帶‘魏’字官印 —— 太武帝去年下旨,官製農具免稅。”
唐掌櫃的眉毛挑了挑:“陳當家好算計!官印農具能過鮮卑貴族的關卡,民製農具賣給漢戶賺差價... 可這官印...”
“我有太仆寺的批文。” 陳五摸出王典簽給的木簡,“就說這些農具是給漠南六鎮的軍戶,王典簽的章在這兒。”
唐掌櫃的眼睛亮了:“得嘞!明兒晌午前給您裝車!”
貨棧外傳來喧嘩聲。陳五掀開門簾,看見三個穿窄袖皮袍的鮮卑青年正踢翻路邊的菜筐,菜葉子飛得到處都是。賣菜的老漢跪在地上撿蔥,頭頂的布巾被扯得歪歪扭扭。
“阿爺,您沒事吧?” 甜南從駱駝上滑下來,蹲在老漢身邊幫著撿菜,“我阿爹說,打人的都是小狗!”
鮮卑青年中的高個轉身,腰間的狼頭銀飾晃得人眼暈:“小丫頭片子,敢罵爺?” 他抬手要打,手腕卻被李昭扣住。唐刀的寒氣順著皮膚往上竄,他打了個寒顫:“你... 你敢動我?我阿爹是羽林中郎將!”
“羽林中郎將的兒子,該學《孝經》,不該學踢菜筐。” 李昭的聲音像塊冰,“給老漢賠三貫錢,滾。”
高個青年的臉漲得通紅。他甩開李昭的手,摸出塊銀錠砸在地上:“算你狠!” 說完帶著同夥跑了,皮靴聲在青石板上敲得山響。
老漢撿完菜,衝陳五作揖:“客官,這是鮮卑八姓的慕容家,惹不得... 您快帶孩子走。”
陳五蹲下來,幫甜南拍了拍膝蓋上的土:“阿爺,您的蔥我全買了。” 他摸出五貫錢塞過去,“明兒讓孫子去西市唐記貨棧,領套鐵鋤 —— 種蔥得用新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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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漢的手直抖:“客官這是...?”
“胡漢都要吃飯,吃飯就得種地。” 陳五指了指遠處的鮮卑騎兵,“他們的馬要吃草,咱們的地要長蔥,不衝突。”
老漢望著陳五的背影,嘴裏念叨著 “胡漢不衝突”,慢慢走遠了。
一更天,陳五在唐記後堂和李昭對賬本。燭火映著算盤珠子,劈啪響得像炒豆子。毒刺蹲在門口啃羊腿,阿依古麗在給駱駝喂豆餅,甜南趴在桌上畫小狼,陶片在紙上刮出沙沙聲。
“陳哥,” 毒刺突然說,“剛才那慕容家的小子,我瞅著像在踩盤子 —— 他盯著咱們的鐵箱看了三回。”
陳五的筆停了。他想起王典簽的話,想起城門上的狼頭旗,想起太武帝最近要 “整齊風俗” 的詔書。甜燈的金砂在掌心發燙,像在提醒他什麽。
“李昭,” 他說,“你去打聽打聽,最近平城有什麽大買賣 —— 胡漢合股的,能遮人耳目的。”
李昭點頭,唐刀在鞘中輕鳴:“我這就去北市找老鷂子,他消息最靈通。”
後半夜,李昭回來時帶了個穿灰布衫的老頭。老頭臉上有道刀疤,從左眉到右頰,像條爬著的蜈蚣。他往桌上扔了塊羊骨,上麵刻著歪歪扭扭的字:“陳當家,老鷂子說您要找胡漢合股的買賣 —— 城北有個馬市,鮮卑貴族出草場,漢商出種馬,賺的錢分三份:一份給太武帝修廟,一份給崔浩的書院,一份歸自個兒。”
陳五摸了摸羊骨,骨頭上的字是用刀尖刻的,深淺不一:“馬市缺什麽?”
“缺鐵掌。” 刀疤老頭說,“鮮卑人的馬跑慣了草原,蹄子軟,到了平城的青石板路,半月就得換副鐵掌。漢商的鐵料貴,鮮卑貴族嫌被坑,正鬧得凶。”
陳五笑了:“甜州的精鐵,做馬掌最合適。”
刀疤老頭也笑了,刀疤跟著動:“陳當家要插這樁買賣,得見個人 —— 鮮卑穆家的二公子,穆提婆。他阿爹是尚書左仆射,管著太仆寺,能批馬市的文書。”
“什麽時候見?”
“明兒卯時,城北玄德寺。” 刀疤老頭站起,“穆二公子愛聽漢戲,您帶個會唱《白頭吟》的,容易搭話。”
陳五望著刀疤老頭的背影,對李昭說:“讓阿依古麗準備,她的嗓子比銅鈴還亮。”
李昭挑眉:“阿依古麗是青鬃部的,唱胡曲在行,漢戲...?”
“教她。” 陳五指了指甜南,“甜南會背《白頭吟》,讓她教阿依古麗 —— 小丫頭記詞快得很。”
甜南抬起頭,眼睛亮得像星星:“阿爹,我教阿依古麗姐姐唱‘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陳五摸了摸她的頭:“好閨女。”
第二日卯時,玄德寺的晨鍾剛響過三遍。陳五帶著阿依古麗站在大雄寶殿前,甜南躲在他身後,抓著他的衣角。古柏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像團墨漬。
“陳當家?”
陳五轉頭。穿月白錦袍的青年正從偏殿出來,腰間掛著玉魚符,發式卻是鮮卑的索頭 —— 半披半束,用紅繩係著。他身後跟著兩個提香爐的仆從,身上飄著沉水香。
“穆二公子。” 陳五抱拳,“在下陳五,甜州康記商隊的。”
穆提婆掃了眼阿依古麗:“這位是...?”
“青鬃部的阿依古麗,會唱漢戲。” 陳五使了個眼色,阿依古麗開口唱:“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穆提婆的眼睛亮了:“好嗓子!比我家的漢姬唱得還地道!” 他指了指偏殿,“裏麵有茶,陳當家請。”
偏殿裏擺著張檀木茶桌,茶盞是越窯的青瓷,茶湯泛著鵝黃。穆提婆親自倒茶:“陳當家的甜州精鐵,我早有耳聞。城北馬市的馬掌,若用甜州鐵,能撐三個月 —— 鮮卑的馬,漢人的鐵,這買賣有意思。”
“穆二公子的草場,漢商的種馬,甜州的鐵掌。” 陳五說,“賺了錢分四份:太武帝的廟,崔浩的書院,穆家的銀錢,康記的本錢。”
穆提婆的手指在茶桌上敲了敲:“多了一份。”
“多的那份,給青鬃部的牧民 —— 他們的羊毛能織馬韉,比鮮卑的氈子軟和。” 陳五笑了,“胡漢的買賣,得讓胡漢都嚐到甜頭。”
穆提婆盯著陳五看了會兒,突然笑出聲:“陳當家這腦子,比我阿爹的算盤還精!成,這買賣我應了!明兒讓賬房去唐記簽契約。”
陳五起身抱拳:“謝穆二公子。”
走出玄德寺時,甜南拽了拽陳五的衣角:“阿爹,穆公子的發繩是紅的,像阿娘的頭繩。”
陳五摸了摸她的頭:“等回甜州,阿爹給你買十根紅繩。”
暮色降臨時,陳五站在平城的城樓上。穿城渠的水泛著金光,東邊鮮卑貴族的馬場傳來馬嘶,西邊漢商的綢緞莊飄著酒香。李昭站在他旁邊,唐鏡在掌心反著光:“老陳,穆提婆的買賣,崔浩那撥漢臣會答應?”
“崔浩要的是‘用夏變夷’,穆家要的是‘胡漢共榮’,咱們要的是錢。” 陳五指了指遠處的馬市,“各取所需,棋局才下得長。”
李昭笑了:“你這市井智慧,倒像在布棋。”
“平城是棋盤,胡漢是棋子。” 陳五摸了摸甜燈,金砂在暮色裏閃著微光,“該輪到咱們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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