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玄觀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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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的六月天像塊蘸了蜜的布,晨霧裹著槐花香漫進西玄觀的朱門。陳五踩著青石板往道壇走,靴底沾了露水,甜燈在腰間微微發燙 —— 金砂順著衣縫爬向心口,凝成半朵未開的蓮花,和觀前新立的 “同天碑” 上 “騰格裏與昊天同席” 的刻痕疊成一片。
“陳大人走這麽急?” 身後傳來清越的笑聲,帶著點促狹,“昨日甜南說張鐵匠新打了糖畫模子,你倒先惦記上碑了?”
陳五轉頭,拓跋清正扶著觀牆的紫藤架往這邊來。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蟬翼紗裙,外罩淺青對襟短襦,發間隻別了支檀木簪,簪頭雕著朵半開的胡楊花 —— 是前日在西市買的,攤主說 “漢匠雕的胡楊,比鮮卑刀刻的還精神”。
“碑前的香灰又厚了。” 他指了指 “同天碑” 下的青銅爐,三柱新香正騰著細煙,“昨日李昭說,連柔然商隊的駝鈴都在碑前停了半日 —— 他們的老商主跪在那兒,用鮮卑話念《勸善文》,念得眼淚把碑文都打濕了。”
拓跋清走到碑前,指尖輕輕撫過 “同天” 二字。她的翡翠鐲碰在碑石上,發出清響:“某前日讓畫工拓了碑拓,送去給阿兄看。他摸著拓片說‘這碑不是石頭,是胡漢的骨頭’—— 陳大人,你搭的橋,真要長成骨頭了。”
陳五望著她被晨霧染濕的眼睫,突然想起前日刺殺時,她護在他身前的身影。那時她的劍刃映著血光,現在卻泛著暖玉似的光。甜燈在掌心跳了跳,金砂散成 “溫” 字 —— 這是他穿越以來,甜燈第一次示 “溫”。
“真人早!”
道壇傳來脆生生的喊。陳五轉頭,見甜南和小娥正踮腳給新栽的胡楊苗澆水,甜南用的是鮮卑羊皮囊,小娥捧的是漢家陶甕。阿史那雲穿著月白道袍立在一旁,腰間狼頭革帶換成了杏黃道絛,手裏端著陶壺,壺嘴飄出奶茶香:“陳大人,公主,早課剛完,學生煮了漠南的磚茶,加了漢地的野蜂蜜 —— 甜南說比禦膳房的酪漿還甜。”
拓跋清接過茶盞,抿了口,眼睛彎成月牙:“這茶該叫‘同天茶’—— 胡茶的醇,漢蜜的甜,攪在一塊兒倒像西市的糖畫。”
阿史那雲笑著指了指道壇後的銀杏林:“學生讓人在林子裏設了‘同天書案’,胡商教鮮卑話,漢儒教《論語》,連柔然的小商隊都派了孩子來聽。前日有個柔然小子跟著甜南學唱《胡漢同春》,把‘銀杏黃’唱成‘銀星黃’,逗得滿林子笑。”
陳五望著兩個孩子追著蝴蝶跑遠,甜燈的金砂在掌心散成 “續” 字。他知道,“同天” 的根正在紮深 —— 不在碑上,不在經裏,在孩子們的笑聲裏,在百姓的茶盞裏。
三人沿著竹徑往偏殿走,路過 “三神共座” 的新神像時,拓跋清突然停步。中間是老君騎青牛,左邊是鮮卑的騰格裏神狼首人身),右邊是漢家的昊天上帝冕旒垂目),三尊神像的手都搭在下方的 “同天碑” 拓片上。
“張鐵匠說,騰格裏神的狼尾是他喝了三壇酒才雕成的。” 阿史那雲摸著騰格裏神的狼爪,“他說‘神要護百姓,就得有護崽的狠勁’—— 倒比經裏的道理實在。”
拓跋清伸手碰了碰騰格裏神頸間的狼牙串:“某要讓太樂署把這尊像畫進《百神圖》,往後南朝使者再嚼舌根,某就把圖冊拍他們臉上。”
陳五笑著搖頭:“公主這脾氣,倒像西市的孫二娘 —— 嘴上狠,心裏軟。”
“陳大人!” 拓跋清作勢要打,卻在觸及他左肩舊傷時收了手,目光落在他衣領下若隱若現的繃帶邊緣,“昨日換藥時可疼了?劉醫正說刀傷要忌風 ——”
“不打緊。” 陳五打斷她的話,耳尖微微發燙,“倒是公主的手比劉醫正還巧,前日換藥時連甜南都沒哭。”
阿史那雲突然低笑出聲,道袍袖擺掃過陳五的手背:“學生想起漠南的諺語 ——‘春風追著雲走,雲卻往風懷裏鑽’。”
陳五的甜燈 “嗡” 地一顫,金砂在掌心凝成朵完整的蓮花。他抬頭,正撞進拓跋清的目光裏 —— 她的眼睛像西市的琉璃燈,映著晨霧、神像、還有他發燙的耳尖。
偏殿外突然傳來喧嘩。李昭的聲音混著馬蹄聲:“大人!甜南的羊皮囊不見了 ——”
“阿爹!” 甜南的哭聲響起來,“囊囊裏裝著清姑姑給的銀鎖片!”
陳五和拓跋清對視一眼,快步往外走。甜南站在胡楊苗旁,小臉上掛著淚,羊皮囊的繩子斷了半截,散在泥裏。李昭蹲在地上,摸著斷繩上的刀痕:“是細刃割斷的,不是孩子扯的。”
阿史那雲的指尖按在斷繩上,突然皺眉:“這刀痕…… 像柔然‘狼騎衛’的淬毒刃。”
陳五的甜燈 “刺” 地燙進肉裏,金砂在掌心翻湧成狼頭形狀 —— 這是他穿越以來最劇烈的示警。他抬頭望向觀外,晨霧不知何時散了,西市的喧囂聲突然遠了,連賣胡餅的老張頭都收了攤子,隻剩個戴鬥笠的灰衣人站在銀杏林邊,背對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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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昭,護著孩子們。” 陳五把甜南塞進阿史那雲懷裏,“公主,跟緊我。”
灰衣人聽見動靜,慢慢轉過身。陳五看清他的臉:四十來歲,左頰有道從眉骨到下頜的刀疤,和李昭的疤像孿生兄弟,隻是更深,泛著青紫色。他腰間別著柄短刀,刀鞘上刻著狼頭和火焰 —— 柔然 “狼騎衛” 的圖騰。
“陳大人,久仰了。” 灰衣人開口,聲音像砂紙擦過陶片,帶著濃重的漠南口音,“某是來討塊‘同天碑’的拓片。”
拓跋清的手按在劍柄上,玉螭紋劍鞘發出輕響:“大魏的碑,輪得到柔然人討?”
“公主誤會了。” 灰衣人摘下鬥笠,露出頭頂剃成月牙狀的鮮卑發式 —— 這是柔然貴族的標誌,“某不是來搶,是來求。我們可汗說,‘同天碑’上的字比祭天石還穩當,想請陳大人去漠南,給我們的牧民講講‘胡漢同天’的道理。”
陳五的甜燈在掌心灼得生疼,金砂散成 “遠” 字 —— 指向北方的漠南草原。他盯著灰衣人腰間的狼頭刀,想起前日刺殺時刺客的武器:“你們可汗怎麽知道我?”
“陳大人在西市搭的橋,在太學講的理,在道壇立的碑 ——” 灰衣人笑了,疤縫裏滲出油光,“漠南的風比鴿子飛得還快,您的名字早吹到龍庭了。”
拓跋清向前半步,擋住陳五:“大魏的臣子,去柔然得有陛下的旨意。你算什麽東西,也配‘請’?”
灰衣人的目光掃過她的劍,又落在陳五腰間的甜燈上:“公主別急。某帶了可汗的信物 ——” 他從懷裏摸出塊青銅牌,“這是龍庭的‘金狼符’,持符者見可汗如麵。陳大人若肯去,可汗許您‘胡漢通使’的名號;若不肯……” 他指了指甜南的斷繩,“西市的孩子,道壇的碑,怕要多些刀痕。”
陳五的太陽穴突突跳。他想起上輩子做銷售時,客戶用 “合作” 當刀,用 “威脅” 當糖 —— 現在這招,倒和當年如出一轍。甜燈的金砂在掌心聚成 “破” 字,他突然笑了:“你說可汗想聽‘同天’,可他派你來,是想聽,還是想嚇?”
灰衣人一怔。
“想聽,該派個會說漢話的。” 陳五指著他腰間的狼頭刀,“嚇,該派個會殺人的 —— 可你刀鞘沒開鋒,疤是舊的,連斷繩都沒沾血。” 他逼近兩步,“你是柔然的‘和談使’,不是‘狼騎衛’。”
灰衣人的臉色變了。他低頭看了看刀鞘,又摸了摸臉上的疤,突然笑出聲:“陳大人好眼力。某叫鐵勒,是可汗的帳前書記,管著龍庭的文書。” 他把金狼符遞過來,“可汗真的想見您 —— 他說,‘胡漢能搭橋,柔然和大魏也能’。”
拓跋清接過金狼符,翻來覆去看了看:“這符是真的。阿兄去年見過龍庭的符印,說金狼的眼睛是嵌的紅瑪瑙。” 她抬頭,目光灼灼,“陳大人,這是機會 —— 若能說動柔然和大魏互市,西市的駝隊能多走千裏,百姓的日子能多添百種甜。”
陳五望著她發亮的眼睛,甜燈的金砂慢慢散成 “行” 字。他知道,拓跋清說的 “甜”,不是糖畫的甜,是胡漢不再刀兵相見的甜,是孩子不用躲刺殺的甜。
“鐵勒,” 他說,“我去。但有三個條件:第一,帶阿史那真人同去,他的‘同天’比我會講;第二,帶甜南和小娥 —— 讓柔然的孩子看看,大魏的孩子是怎麽笑的;第三,” 他轉頭看向拓跋清,“公主得給我寫首《出塞曲》,要比《胡漢同春》還響。”
鐵勒的疤抖了抖:“前兩個好說,第三個……”
“某寫。” 拓跋清搶著應,“要讓胡笳和古箏一塊兒唱,讓漠南的風都載著曲子跑。”
甜南突然從阿史那雲懷裏掙出來,撲到陳五腿上:“阿爹要去漠南?甜南要帶羊皮囊,裝清姑姑的銀鎖片,裝阿史那叔叔的茶,還要裝……” 她仰起臉,“裝清姑姑的曲子!”
眾人都笑了。鐵勒摸著甜南的狼頭辮,疤縫裏的油光軟了:“陳大人,某在龍庭等您 —— 帶著‘同天’的道理,帶著孩子的笑,帶著公主的曲子。”
他轉身要走,又停步:“對了,前日刺殺您的刺客,是龍庭的敗類。可汗知道後,砍了他們的手,掛在龍庭門口。他說,‘要搭橋,先砍了擋橋的刀’。”
陳五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觀外,甜燈的金砂在掌心凝成片雲 —— 向北飄著,像要飄到漠南的草原。
拓跋清走到他身邊,輕聲說:“陳大人,某阿兄前日說‘陳卿的甜燈比密探還靈’。某替你回了句‘甜燈靈,是因為陳卿的心貼著百姓’—— 現在看來,這心還要貼著更北的百姓。”
陳五低頭看她,晨光照在她的發梢,泛著淺金的光。他想起西市糖畫攤的老張頭常說:“好糖畫要化在舌頭上,更要化在心裏。” 此刻他突然懂了,所謂 “搭橋”,不過是把自己的心,化成糖,化成茶,化成曲子,讓胡漢、讓柔然,都能嚐到甜。
“公主,” 他說,“出塞的日子定在七月初七 —— 乞巧節。甜南說,那天西市的姑娘要穿新裙,咱們帶兩匹西市的彩綢去,給柔然的姑娘做裙角。”
拓跋清笑著點頭,翡翠鐲碰在甜燈上,發出清脆的響。阿史那雲走過來,手裏捧著包茶葉:“學生讓人收了漠南的新茶,漢地的蜂蜜,裝在甜南的新羊皮囊裏 —— 這次,囊口要縫三重線。”
甜南舉著新囊蹦跳:“阿爹看!清姑姑說要繡‘同天’兩個字在囊上,用鮮卑的雲紋,漢家的纏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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