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沙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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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鼠道的清晨來得遲。陳五蹲在沙坡後,望著天際線泛起魚肚白,沙粒在靴底發出細碎的響。他扯了扯防沙麵罩的皮繩,鐵絲網格上凝著層薄霜,像給臉蒙了層冰紗 —— 這是漠南特有的 “晨露霜”,太陽出來前能凍硬草葉,太陽出來後又化得幹幹淨淨。
“大人,駱駝的水囊檢查過了。” 李昭哈著白氣湊近,呼出的熱氣在麵罩上結成霧,“每峰駱駝馱兩囊,護衛每人剩半塊炒麵 —— 按鐵勒說的,祭天石還有三十裏,夠撐到晌午。”
陳五摸了摸最近的駱駝脖頸,駝毛上結著霜花,像撒了把鹽。這峰駱駝是西市老賈的 “沙雲”,前日受驚時踢翻了物資車,此刻卻乖順地用鼻子蹭他的手背。“沙雲” 的駝峰癟了些,但還沒到 “垂峰” 的地步 —— 駱駝的駝峰軟塌塌耷拉下來時,就是真撐不住了。
“甜燈。” 他輕聲喚了句。金砂從袖底爬出來,在掌心聚成箭頭形狀,指向西北方 —— 和阿史那雲輿圖上的沙鼠道方向分毫不差。這是甜燈第三次 “指路”,上輩子做戶外領隊時,他總靠指南針和衛星地圖,現在倒覺得金砂比任何導航工具都靈。
“陳大人!”
拓跋清的聲音從隊伍前頭傳來。她穿著件灰褐短褐,外罩件翻毛羊皮坎肩 —— 是昨夜從傷員身上扒下的舊物,毛邊沾著血漬,卻裹得嚴嚴實實。此刻她正蹲在一叢紅柳旁,手指撥弄著地上的碎陶片。
“看這個。” 她撿起塊陶片,邊緣刻著歪歪扭扭的羊頭紋,“柔然牧民的水罐。陶土摻了馬糞,能防裂 —— 阿母教過某。”
陳五湊近,陶片內側還粘著半塊幹酪,散發著酸腥的奶味。他抬頭望向遠處,沙地上零星散落著幾截斷木,是帳篷的支架。支架旁堆著燒過的獸骨,骨頭上的肉早被啃得幹幹淨淨,隻剩白森森的茬口。
“是被馬賊洗劫的牧民。” 拓跋清的聲音低了些,“阿古達的‘血衛’專挑落單的帳篷下手 —— 搶糧、搶羊、搶能換刀的東西。” 她指著支架下的凹痕,“這是嬰兒的搖籃坑,用獸皮墊著,現在連獸皮都被剝走了。”
陳五的喉嚨發緊。他想起甜南在風蝕堡的小床,鋪著阿月的舊棉絮,床頭掛著個布老虎。此刻沙地上的搖籃坑,不過是個淺淺的土窩,連塊遮風的布都沒有。
“大人!” 隊伍末尾傳來護衛的喊,“有個孩子!”
眾人圍過去時,那孩子正蜷在紅柳叢裏,身上裹著塊破氈子,露出半截小腿 —— 瘦得能數清骨頭,皮膚像老樹皮,沾著血痂和草屑。他懷裏抱著塊黑黢黢的東西,湊近看才發現是塊烤焦的羊骨,骨頭上連骨髓都被吸得幹幹淨淨。
“小友。” 拓跋清蹲下來,解下自己的羊皮坎肩裹住他,“你叫什麽名字?”
孩子抬頭,眼睛大得嚇人,眼白上布滿血絲。他用柔然話嘰裏咕嚕說了串,陳五沒聽懂,拓跋清卻紅了眼眶:“他說…… 他說阿爸阿媽去挖沙蔥,沒回來。他等了三天,啃完了最後半塊幹酪,現在…… 現在在等阿爸阿媽帶肉回來。”
陳五摸出懷裏的炒麵袋,捏了把炒麵放在手心裏,吹了吹涼:“吃吧,管飽。”
孩子盯著炒麵,喉結動了動,卻搖頭:“阿爸說,大魏的糧食有毒,吃了會變成石頭人。”
拓跋清的手頓了頓。她解下腰間的銀鈴鐺 —— 是大魏公主的信物,刻著 “永固” 二字,“這是大魏的鈴鐺,能驅邪。阿姐用鈴鐺換你的羊骨,好不好?”
孩子盯著鈴鐺,終於伸出手。他的指甲縫裏全是沙,接過炒麵時,指尖輕得像片葉子。炒麵剛進嘴,他突然哭了,眼淚混著炒麵渣子往下掉:“甜的!阿爸騙人,大魏的糧食是甜的!”
陳五轉身背過臉。他想起西市的孩子們搶糖畫時的笑,此刻這孩子的眼淚,比雁門關的斷箭更紮心。拓跋清輕輕拍著他的背,用柔然話哼起搖籃曲 —— 是阿母教她的,說能哄哭夜的娃娃。
“大人,” 李昭扯了扯他的袖子,“再耽擱,日頭毒了。”
陳五點頭,卻對拓跋清說:“把剩下的炒麵分一半給這孩子。”
拓跋清一怔:“可咱們的存糧隻夠到祭天石……”
“夠。” 陳五摸了摸甜燈,金砂在掌心散成 “舍” 字,“多一個孩子活下來,比多十袋炒麵有用。”
孩子捧著半袋炒麵,跟著隊伍走了。他說自己叫 “鐵列”,七歲,會認沙鼠洞 —— 沙鼠洞深的地方有地下水,挖兩尺能見濕土。陳五讓他騎在 “沙雲” 的駝峰上,鐵列的小腳懸著,踢到駝鞍上的紅綢子,眼睛亮得像星子。
日頭爬到頭頂時,沙暴來了。風卷著沙粒從西北方撲過來,天地間突然暗了,像有人扣了口大黑鍋。陳五喊了聲 “抱團”,護衛們迅速圍成圈,駱駝背對著風,用龐大的身軀給人擋沙。
鐵列嚇得縮成一團,拓跋清把他摟在懷裏,麵罩的鐵絲網被沙粒打得叮當響。陳五摸到甜燈在發燙,金砂凝成 “北” 字 —— 沙暴的風眼在北邊,得往東北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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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來!” 他拽著李昭的胳膊,“前麵有處沙崖,能擋風!”
沙崖下的避風處,鐵列抖得像篩糠。他扯下破氈子,露出後背的鞭痕 —— 三道,交叉著,像條蜈蚣。“血衛打的。” 他說,“阿爸不肯給他們羊皮,他們就用皮鞭抽阿爸,抽得阿爸的血滲進沙裏,像開了朵紅花。”
拓跋清的手指輕輕碰了碰鞭痕,又趕緊縮回來。她從藥囊裏取出金瘡藥,用唾沫化開,塗在鐵列背上:“阿姐給你塗藥,不疼了啊。”
鐵列疼得倒抽氣,卻咬著牙沒哭:“阿爸說,疼的時候要想甜的 —— 阿姐的炒麵是甜的,藥也是甜的。”
陳五望著沙崖外的沙暴,風裹著沙粒打在崖壁上,發出沉悶的響。他想起太武帝去年對柔然用兵的詔書,說要 “犁庭掃穴,永絕邊患”,可此刻沙地上的牧民,哪有什麽 “敵寇” 的影子?不過是些挖沙蔥、擠羊奶、給娃娃編草環的人。
“公主,” 他說,“陛下用兵是為大魏的安穩,可這些牧民……”
“某知道。” 拓跋清打斷他,“阿兄收到的戰報裏,說柔然的‘狼騎衛’殺了三十個大魏邊民。可某現在看著鐵列,突然覺得…… 兩邊的娃娃,流的血都是紅的,哭起來都是抽抽搭搭的。”
沙暴來得快去得也快。風停時,天地像被洗過一遍,沙粒泛著金紅的光。鐵列指著遠處:“祭天石!阿爸說,老薩滿在那兒求過雨,石頭上有神仙的腳印!”
陳五順著他的手指望過去,一塊兩人高的巨石立在沙地上,石麵凹凸不平,刻滿了歪扭的符號 —— 是柔然的 “石文”,記載著部落的祖先和戰事。巨石下堆著些碎陶片、獸骨、褪色的布片,是牧民的祭品。
“鐵勒!” 李昭突然喊。
遠處的沙坡後轉出群人,二十來個牧民打扮的漢子,牽著五峰駱駝,駝峰上綁著水囊和草垛。為首的中年漢子穿著羊皮坎肩,腰間別著把銅柄短刀 —— 正是鐵勒,柔然商隊的大賈。
“陳大人!” 鐵勒跑過來,用漢話喊,“某等了三日,以為你們遇沙暴了!” 他看到鐵列,臉色一變,“這不是巴圖的兒子嗎?巴圖呢?”
鐵列的眼淚又下來了:“阿爸去挖沙蔥,沒回來……”
鐵勒的喉結動了動。他蹲下來,把鐵列抱在懷裏:“巴圖是某的結義兄弟,你阿爸沒回來,某就是你阿爸!” 他轉頭對陳五說,“大人,咱們先去石後紮營 —— 祭天石能擋夜風,水囊裏是清泉,草垛夠駱駝吃兩日。”
紮營時,陳五檢查了鐵勒帶來的物資:十囊水、二十袋炒麵、五張新羊皮。羊皮上還帶著膻味,是剛剝的。“這是某讓牧民殺了病羊湊的。” 鐵勒說,“柔然的羊瘦,可心意不瘦。”
陳五摸了摸羊皮,毛根處還沾著血。他想起西市的皮匠王二牛,總說 “好皮要挑肥羊”,此刻卻覺得這帶血的羊皮,比任何 “好皮” 都金貴。
“老周的假商隊呢?” 他問。
鐵勒從懷裏摸出塊木簡,是老周的火漆印:“他們往東北走了五十裏,被阿古達的馬賊截了。馬賊搶了空車,砍了老周的旗子,放話說明兒要在紅柳灘‘懸頭示眾’—— 其實老周帶著護衛早從地道溜了,現在在三十裏外的草甸子歇著。”
拓跋清笑了:“陳大人的計,連馬賊都信了。”
陳五沒笑。他望著祭天石上的刻痕,最底下的一行是新刻的,歪歪扭扭寫著 “巴圖、鐵列,活過沙暴”。他想起鐵列說的 “阿爸騙人,大魏的糧食是甜的”,突然明白,所謂 “搭橋”,不隻是讓胡漢通商,更是讓兩邊的人知道,對方的血是熱的,淚是鹹的,娃娃的笑是甜的。
“鐵勒,” 他說,“明日到龍庭,我要見可汗。”
鐵勒一怔:“可汗在龍庭等大人,但…… 大人可知,太武帝的兵上個月又破了柔然的三個牧場?可汗的牙帳裏,全是要‘血洗大魏’的聲音。”
“我知道。” 陳五摸了摸甜燈,金砂在掌心聚成 “橋” 字,“所以我要告訴可汗,大魏有個陳五,柔然有個鐵勒,鐵列,還有千千萬萬個想活、想甜、想和娃娃一起看沙暴後彩虹的人 —— 這些人,才是橋的柱子。”
拓跋清望著祭天石上的刻痕,陽光把她的影子投在 “巴圖、鐵列” 幾個字上,像給它們蓋了層暖被。她解下銀鈴鐺,掛在鐵列的脖子上:“這鈴鐺能驅邪,等你阿爸回來,咱們一起用它搖甜的日子。”
鐵列摸了摸鈴鐺,笑了。他的笑混著沙粒的腥,混著炒麵的甜,混著金瘡藥的苦,卻比任何西市的糖畫都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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