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雁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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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初三的雁門關,晨霜結得早。陳五站在關樓下,靴底的青石板冰得刺骨。他懷裏揣著個粗布包,是鐵莫爾媳婦連夜縫的 —— 裏麵裹著甜市的新茶餅、巴圖阿爺烤的奶渣,還有塊染了並蒂蓮的花布,邊角用紅線鎖了 “長安” 二字。
    “大人,公主的車隊到了。” 李昭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股子悶勁兒。
    陳五抬頭,遠處的官道上騰起黃塵。三十輛朱漆馬車首尾相連,最前的鳳輦掛著鎏金鸞鳥,車簾是月白的蜀錦,在風裏翻卷如浪。他數到第七輛馬車時,心跳漏了一拍 —— 那是昨天夜裏他讓人悄悄裝上的五十袋甜市鹽,用藍布裹著,像排藍汪汪的小丘。
    “陳大人!”
    鳳輦的車簾被掀起一角,拓跋清探出頭。她今日穿了件墨綠錦袍,外罩銀線繡的團花披風,發間的銀步搖卻換了,是兩串細鏈子綴著碎玉,走起路來丁零當啷,像甜市銅鍾的輕響。
    陳五快走兩步,單膝點地:“公主。”
    “起來吧。” 拓跋清伸手扶他,指尖涼得像霜,“甜市的人都來了?”
    陳五回頭。巴圖阿爺帶著二十多個牧民站在關門外,鐵列舉著草駱駝蹦跳,鐵莫爾媳婦抱著花布包,連王二牛的親軍都退到了百步外,隻留李昭帶著甜衛守在左側。
    “都來了。” 他說,“巴圖阿爺說要送您到漠南界碑。”
    拓跋清的眼睛亮了:“好。” 她轉頭對車夫道,“慢些走。”
    車隊緩下速度。陳五跨上沙雲,跟在鳳輦旁。沙雲似乎也知離別,馬蹄放得極輕,隻在霜地上印出淺淡的月牙。
    出了雁門關,風裏裹著草香。陳五望著車簾裏若隱若現的身影,想起三個月前在洛陽宮,拓跋清站在禦花園的梅樹下說:“某總覺得,草原的雪該是甜的。” 那時她的睫毛上沾著梅瓣,現在卻凝著霜。
    “陳大人,” 拓跋清的聲音從簾內傳來,“甜市的鹽,可還夠?”
    “夠。” 陳五摸了摸腰間的甜燈,金砂在袖底微微發燙,“前兒又從河東運了八百袋,牧民說比去年的鹹,好。”
    “好。” 拓跋清輕聲重複,“某在龍庭,若能喝到甜市的茶,定要讓人捎信 —— 說胡漢的茶,比柔然的奶酒還香。”
    陳五的喉嚨發緊。他摸出粗布包,輕輕放在車轅上:“這是甜市的茶和奶渣,還有塊花布... 您留著做個念想。”
    車簾動了動,露出半截素手。那手在布包上停了停,又縮回去。陳五聽見極輕的抽噎聲,混著銀步搖的碎響,像片被風吹散的雪。
    “大人!” 鐵列突然喊,“看!那邊的帳篷空了!”
    陳五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東邊的草坡上立著幾頂灰氈帳,門簾卻都掀著,像張著嘴的老駱駝。往年這時候,牧民該在坡下曬羊毛,可今日連牛羊的影子都沒見著。
    “李昭,” 他勒住沙雲,“去看看。”
    李昭打馬過去,翻身下鞍。他蹲在氈帳前,撿起塊羊骨 —— 骨頭上的肉被啃得幹幹淨淨,連骨髓都沒剩。“大人,” 他喊,“這帳子至少空了三天。”
    陳五皺眉。再往前半裏,又見到兩頂空帳。鐵莫爾騎馬過來,臉色發沉:“某阿舅的帳子就在這帶!他說要等甜市的犁到了再遷冬牧場,怎麽突然走了?”
    車隊停了。拓跋清掀開車簾,目光掃過空帳:“陳大人,往北邊看看。”
    陳五抬頭。遠處的草浪裏,隱約能看見黑點 —— 是遷徙的牧民。他們的駱駝馱著氈帳、鍋碗,牛羊在後麵跟著,像條緩緩流動的河。但和往年不同,往年遷徙是往南找背風的窪地,今年卻都往北邊,朝著柔然龍庭的方向去了。
    “鐵莫爾,” 陳五說,“你帶兩個甜衛去問。找個落單的牧民,別驚著人。”
    鐵莫爾應了,打馬追上一隊遷徙的人。陳五望著他的背影,甜燈在袖底燙得厲害 —— 這不是普通的遷場,往年牧民要等霜打了草才動,今年才十月初,草還綠著。
    “陳大人,” 拓跋清的聲音低了,“某在洛陽聽說,柔然左賢王阿古達上個月去了漠北。”
    陳五心頭一凜。阿古達是柔然最能打的將軍,去年在鬼哭峽劫商隊的馬賊,就是他的私兵。漠北是柔然的苦寒之地,阿古達去那兒做什麽?
    鐵莫爾回來時,臉色更沉:“那家人說,阿古達的狼旗營在北邊發令,說要‘聚族守邊’,違令的... 違令的要罰羊百隻,人還要被抓去當苦役。”
    陳五的手指攥緊韁繩,指節發白。狼旗營發令?可汗的金帳呢?他想起王二牛前月探路帶回的藍布狼頭,和阿古達的標記一模一樣 —— 原來阿古達早就在漠南收兵了。
    “公主,” 他說,“您的車隊得慢些走。我派王二牛的親軍去北邊探探,等消息回來再走。”
    拓跋清點頭:“某聽你的。”
    陳五跳下馬,走到王二牛跟前:“帶五個人,順著牧民遷徙的路往北,查清楚阿古達在做什麽。記住,別暴露身份 —— 裝成找冬牧場的牧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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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二牛單膝跪地:“得令!”
    他翻身上馬,帶了五個兵士,朝著北邊的草浪馳去。陳五望著他們的背影,想起皇帝的親軍原是探路的刀,現在倒成了護甜的盾。
    車隊在草坡下紮營。陳五讓甜衛搭了頂小氈帳給拓跋清,自己和李昭蹲在篝火旁。鐵列抱著草駱駝湊過來,被鐵勒拽去分奶渣。
    “大人,” 李昭撥了撥炭火,火星子濺到他刀疤上,“阿古達聚族守邊,怕是要打仗。”
    “打誰?” 陳五往火裏添了根紅柳枝,“大魏?還是可汗?”
    李昭沒說話。陳五望著跳躍的火苗,想起甜市的界碑 —— 胡漢共市的碑底,他親手描的紅漆還沒褪。如果阿古達要打仗,甜市的甜,怕是要被血泡了。
    “大人!” 王二牛的聲音從黑暗裏傳來。
    陳五抬頭,看見五騎從北邊馳來。王二牛翻身下馬,懷裏抱著塊染血的狼頭旗:“阿古達在漠北修了軍寨,抓了三千牧民當役夫,說要‘築牆擋大魏的馬’。” 他掀開衣襟,露出腰間的刀傷,“某們被狼旗營的哨卡發現了,拚著命才跑出來。”
    陳五接過狼頭旗,旗麵的金線繡著 “阿古達” 三個字,血把 “達” 字染成了黑紅。他望著拓跋清的氈帳,月光照在帳布上,投出個模糊的人影 —— 那是大魏的公主,要去嫁的,是可能和大魏打仗的阿古達的侄子。
    “公主,” 他掀開帳簾,“阿古達在備戰。”
    拓跋清正在解披風,聞言手一抖,銀步搖的碎玉撞在一起,響得刺耳:“某知道。” 她坐下來,從妝匣裏摸出塊玉牌,“這是可汗的密信,說阿古達不服他,要自立。某此去龍庭,是要幫可汗穩住局麵 —— 甜市的甜,得在龍庭開花。”
    陳五的甜燈 “嗡” 地燙穿衣袖。他望著拓跋清的眼睛,那裏有他在鬼哭峽見過的光 —— 不是公主的嬌貴,是戰士的狠勁。
    “我送您到漠南界碑。” 他說。
    拓跋清笑了,眼尾的淚在月光下閃:“好。”
    第二日清晨,車隊繼續北行。陳五騎著沙雲,和拓跋清的鳳輦並排。他們經過空帳時,陳五注意到,有些帳門是朝南開的 —— 那是牧民匆忙離開時沒來得及調整,按草原規矩,帳門要朝東迎日出,朝南是大忌。
    “大人,” 鐵莫爾騎馬過來,“前麵就是漠南界碑了。”
    陳五抬頭,青石碑在晨霧裏若隱若現。碑身上的 “胡漢共市” 四個字被牧民塗了金粉,在霧裏泛著暖光。
    鳳輦停了。拓跋清下車,踩著霜地走到碑前。她伸手摸了摸 “市” 字的金粉,轉頭對陳五說:“陳大人,某在龍庭等你 —— 等甜市的甜,漫過阿古達的刀。”
    陳五點頭,喉嚨像塞了塊凍硬的奶渣。他望著拓跋清重新上車,車簾在風裏翻卷,露出半截月白錦袍,像朵要飄走的雲。
    “駕 ——”
    車夫甩響馬鞭,車隊緩緩北去。陳五站在界碑下,望著車轍印消失在草浪裏。李昭走過來,遞給他個酒囊:“某讓老張頭溫了酒,您喝口。”
    陳五喝了口,酒辣得他眼眶發熱。他望著北邊的天空,那裏有龍庭的金帳,有阿古達的軍寨,有拓跋清單薄的身影。甜市的甜,他裝進行囊裏;拓跋清的甜,他裝在心裏。
    “回甜市。” 他說,“讓王二牛把阿古達的軍寨畫成圖,我要呈給陛下 —— 甜市的甜,得讓皇帝看見,比刀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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