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沙海懸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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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敦煌的晨霧混著焦土味,像塊浸了血的布蒙在城頭上。陳五的指腹碾過女牆上的箭孔,新填的胡漢混夯土還帶著潮氣,卻遮不住遠處村落騰起的黑煙 —— 大夏的劫掠隊正在屠戮綠洲,牛羊的哀鳴隨風飄來,混著羌人牧民的哭嚎。
    “大人,第三保的青壯昨夜想出城救援……” 李昭的聲音卡在喉間,少年的甲胄上還沾著前日混戰的血漬,“被楊阿貴的羌騎攔回來了,說是您早有令……”
    “我知道。” 陳五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玄鳥魚符的棱角劃破皮膚,血珠滲進 “護西戎校尉” 的刻紋裏,“開城救援,正中赫連定的‘圍點打援’,三千民兵賠進去,敦煌就真成空城了。” 他忽然轉身,看見李昭腰間掛著的羌人皮囊,正是前日戰死的羌人百夫長遺物,“但你記住,等此戰過後,所有被劫掠的村落,咱們都要一磚一瓦幫他們重建 —— 用大夏人的賠罪銀,用吐穀渾的戰馬,堆也要堆出個新綠洲。”
    拓跋清的腳步聲從望樓傳來,裙擺掃過滿地箭鏃:“斥候回報,聯軍主力已到白龍堆,投石車和衝車正在拆解組裝。” 她遞過一皮囊馬奶酒,指尖觸到陳五掌心的血,“赫連定把劫掠隊分成十二路,每路都插著吐穀渾的犛牛旗 —— 他想把胡漢矛盾再挑起來。”
    酒液灌進口腔的刹那,陳五嚐到了混著沙粒的鹹澀。他望著西南角那隊舉著犛牛旗的騎兵,卻看見他們腰間掛著大夏的玄鐵刀 —— 果然是借吐穀渾旗號行劫掠之實,赫連定這招 “驅狼吞虎”,既讓羌人恨吐穀渾,又逼漢人怕大夏,端的是毒計。
    “傳令下去,所有羌人巡山隊改佩漢家玄鳥徽,漢人守兵腰纏羌人狼頭帶。” 他抹掉嘴角的酒漬,目光落在城樓下正在分發箭矢的漢羌百姓身上,老人教少年綁箭羽,羌婦給漢兵縫皮護腕,“讓全城百姓知道,胡漢的旗號不重要,守的是同一片沙海,喝的是同一渠雪水。”
    正午時分,聯軍的投石機終於出現在地平線上。陳五數著敵方陣型,前排是大夏的鐵盾步兵,中間夾著吐穀渾的輕騎兵,投石車藏在兩翼,每架投石車都披著繪有狼首與犛牛的牛皮 —— 顯然是想震懾胡漢守軍。
    “告訴鐵木耳,等投石機進入射程,先用弩箭射拽索,再讓羌人投石手專砸車軸。” 他忽然看見拓跋清欲言又止,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護心鏡上的雪山紋,“想說什麽?直說。”
    “崔司徒的密信……” 她壓低聲音,從袖中摸出半片竹簡,邊緣還帶著火漆痕跡,“平城有人彈劾你‘私通敵虜,養寇自重’,說敦煌之戰故意放跑聯軍前鋒,為的是……”
    “為的是讓赫連定有借口長期圍城,好坐收西域商稅?” 陳五突然笑了,笑聲裏帶著沙礫的刺響,“他們以為我在學班超‘以夷製夷’,卻不知這片沙海早不是朝堂上的棋盤 ——” 他指向城下正在組裝衝車的敵軍,衝車木頭上竟刻著漢隸 “王師” 二字,“赫連定想學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可惜他忘了,敦煌的百姓,隻認能讓他們喝上清水、種活青稞的人,不管旗號是大夏還是北魏。”
    第一波石彈砸中城頭時,陳五正在調整 “玄鳥弩” 的仰角。石彈擦著他發梢飛過,砸在新修的望樓柱上,胡漢混夯的木柱竟隻裂了道縫 —— 多虧了羌人在木料裏摻的犛牛筋,漢人匠人笑話這是 “胡漢合璧柱”,此刻倒成了最好的盾牌。
    “好樣的!” 他拍著渾身是土的漢人工匠肩膀,那人腰間還別著修坎兒井時用的鑿子,“等打完這仗,我給你們請功,讓平城的工部尚書來跟你們學夯土術!”
    話音未落,南城傳來巨響 —— 吐穀渾的衝車撞上了城門。陳五看見楊阿貴帶著羌人騎手從馬麵殺出,馬鐙上掛著的不是馬刀,而是修渠時用的鐵鎬,對著衝車木輪就是一頓狠砸。衝車的大夏士兵驚惶失措,他們從沒見過用農具當兵器的騎兵,鐵鎬砸進木輪的悶響,竟比刀槍更讓人心驚。
    “阿貴!帶二十人去鑿地道!” 陳五突然想起昨夜羌人斥候的回報,敵方工兵正在挖地道,“用坎兒井的通風口下去,往地道裏灌煙 —— 漢人熬硝的法子,混著羌人熏狼的艾草,保管讓他們嚐點沙海的滋味。”
    戰鬥持續到申時,陳五退到城角稍歇,忽然看見粟特商隊的穆罕默德牽著駱駝上來,駝背上竟馱著幾桶火油:“陳大先生,老子把家底都搬來了!這些火油,夠燒他們三架投石車!” 商人的金牙在血光中閃爍,“不過說好了,戰後我的商隊要在敦煌開第一家琉璃鋪,門口得掛你題的匾!”
    他剛要開口,卻見拓跋清踉蹌著跑來,左臂鎧甲裂開,鮮血順著護腕滴落:“東城發現狼衛!他們用柔然的‘地鼠鑽’挖牆,李昭那孩子……”
    “帶我去!” 陳五攥緊狼首短刀,跟著她衝向東城。轉過馬麵的刹那,正看見李昭用身體堵住牆洞,少年的腰刀已斷,肩頭插著半截狼首刀,卻仍在怒喝:“漢羌的牆,不是你們狼衛能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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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牆洞裏傳來狼衛的冷笑:“小崽子,拓跋拔大人說你父親在平城牢裏……” 話未說完,陳五的短刀已從牆洞刺入,刀刃劃破對方咽喉,血順著石縫流出,染髒了李昭胸前的玄鳥紋。
    “別聽他們廢話。” 他扯下自己的披風裹住李昭,轉頭對羌人獵手說,“用胡麻膠混著沙棘汁灌進地道,狼衛怕這味道 —— 阿史那雲教我的。” 看著少年蒼白的臉,忽然想起自己剛穿越時,也是這樣在塞北孤城咬牙硬挺,“等打完這仗,我帶你去平城見你父親,咱們用敦煌的捷報,換他出獄。”
    第一日的戰鬥在暮色中暫歇,陳五靠在女牆上數箭矢,剩下的弩箭不足千支,青稞餅隻剩半車。拓跋清蹲在他身側,用羌人草藥為他包紮臂上的刀傷,指尖觸到他舊年的箭疤:“知道嗎?今天楊戈那孩子,用投石索砸死了三個劫掠的大夏兵,他說‘漢人阿叔教我刻渠,我教漢人阿叔投石’—— 胡漢的血,早流成一條河了。”
    他望著星空,五星的位置比前日更偏西,甜燈在腰間微微發燙:“赫連定圍了城,卻圍不住人心。你看城下,那些被劫掠的百姓,正往咱們這邊爬,他們知道,隻有敦煌城還豎著胡漢共守的旗。”
    第二日的攻城比前日更猛,大夏人不知從哪弄來雲梯,竟比城牆還高兩丈。陳五看著雲梯上的敵兵頂著龜甲盾逼近,突然想起修坎兒井時用的 “倒灌法”—— 讓漢人匠人在城頭埋下陶管,連接坎兒井的支渠,此刻擰開木塞,冰冷的雪水頓時如瀑布般傾瀉,淋在雲梯上的敵兵身上,沙礫混合著冰水,瞬間讓木梯變得滑不留手。
    “好!” 羌人弓箭手趁機放箭,箭矢帶著火油,射向被水淋濕的雲梯 —— 冰水浸透的木頭反而易燃,火借水勢,竟燒得更旺。陳五看著敵方士兵慘叫著跌落,忽然聽見拓跋清在身後低呼:“快看西南角!”
    那裏,一隊打著 “西域都護府” 旗號的商隊正緩緩靠近,駱駝背上的貨物用漢家錦緞覆蓋,卻在邊角露出波斯琉璃的光澤 —— 是穆罕默德說動了西域諸國,用 “絲路護商” 的名義送來援軍。雖然隻有百餘人,卻讓城頭的守軍士氣大振,漢羌百姓的歡呼聲蓋過了敵方的戰鼓。
    第三日黎明,陳五站在望樓遠眺,看見聯軍的營地裏炊煙稀少,運糧的駱駝隊遲遲未歸 —— 粟特商隊早已截斷了他們的水源,坎兒井的暗渠在黑戈壁下織成水網,聯軍的水井要麽幹涸,要麽被投了沙棘毒。他知道,赫連定的糧草撐不過今日,可敦煌的守軍也到了極限:箭矢告罄,傷兵滿營,連十歲的孩子都在城頭搬石頭。
    “大人,敵方派使者來了。” 李昭的聲音裏帶著疲憊,卻藏著一絲欣喜,“說要談判退兵。”
    陳五摸著甜燈上漸漸淡去的金砂,忽然笑了:“讓使者在城下等著,咱們……” 他望向正在給傷兵喂水的漢羌百姓,楊戈正把最後一塊青稞餅掰給漢人小卒,“咱們先讓他們看看,敦煌的城牆,不是磚石砌的,是胡漢百姓的骨頭堆的;敦煌的水源,不是雪山化的,是胡漢齊心的血聚的 —— 赫連定若想踏平這裏,除非先踏過每一個願意為彼此拚命的靈魂。”
    拓跋清忽然握住他的手,掌心的繭與他的相貼:“你知道嗎?從你在甜市第一次舉起‘胡漢共治’的旗,我就知道,這一路會很難。但今天看著城頭的老幼婦孺,看著漢羌士兵背靠背殺敵,忽然覺得,難一點,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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