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沙海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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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的晨霧還未散盡,太武帝的車駕已碾過朱雀大街的青石板。陳五站在道旁,望著龍旗後的羽林軍方陣 —— 甲胄上的血漬已被擦得鋥亮,馬鬃卻還沾著統萬城的沙粒。他的玄鳥披風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底下素色襴衫,那是拓跋清連夜趕製的,針腳裏還藏著半朵羌繡的並蒂蓮。
“陳卿,” 太武帝的聲音從車簾後傳來,“回統萬城的文書,朕讓高允擬了。你要的‘胡漢共市司’,朕準;你要的‘鹽鐵均輸令’,朕也準。” 車簾微動,露出帝王染著沙色的眼,“但平城的老臣們,可不會像赫連昌那樣好說話。”
陳五單膝跪地,掌心觸到青石板的涼意:“臣明白。” 他想起昨日在太極殿,周顯摸著胡須說 “胡漢同市壞了祖宗規矩”,王景文搖著折扇歎 “鹽鐵歸公斷了世家財路”—— 這些話像針,紮在他剛結痂的戰傷上。
“清兒留了話,” 太武帝的語氣軟了些,“她在公主府備了餞行宴,你下晌去。” 車駕緩緩前行,龍旗掃過陳五的發頂,“記住,朕要的不是‘治城’,是‘治心’。”
午後的公主府飄著甜市的糖瓜香。陳五推開月洞門,看見拓跋清正蹲在葡萄架下,給小丫鬟係防沙麵罩。她穿了件月白夾衫,發間的玄鐵銀鈴換成了玉墜,在風裏叮零作響。
“你看,” 她舉起麵罩上的羌繡雲紋,“這是卓瑪教的,說能擋沙,也能擋災。” 她站起身,指尖輕輕拂過陳五的肩,“昨夜看你批文書到三更,眼底下青得像塊硯台。”
陳五望著她發間的玉墜 —— 那是統萬宮廢墟裏撿的,原是赫連昌皇後的陪嫁。他摸出甜燈,金砂在掌心聚成 “別” 字:“我送你出城。”
兩人騎著馬出了平城南門。護城河的水混著春汛,泛著渾濁的綠。拓跋清的馬鐙碰了碰他的,銀鈴輕響:“下個月十五,西玄觀的道士說宜婚嫁。我在平城挑了對鎏金並蒂蓮燭台,還有甜市的胡麻餅當喜餅 —— 要讓全大魏知道,陳五娶的是拓跋清,不是什麽和親公主。”
陳五望著她泛紅的耳尖,想起在統萬城慶功宴上,她舉著酒樽說 “某是自己的主” 時的模樣。風掀起她的裙角,露出底下繡著 “沙海共榮” 的裹腿布 —— 那是他在甜市教百姓織的紋樣。
“到了。” 拓跋清勒住馬,前方是通往平城的官道,“你該回去了。統萬城的百姓等你立規矩,平城的老臣等你出漏子。” 她從懷中掏出個錦盒,“這是阿史那雲送的同心鎖,說能鎮住那些嚼舌根的。”
陳五接過錦盒,指尖觸到盒底的小字 ——“胡漢同心,金石為開”。他望著拓跋清的背影消失在晨霧裏,甜燈突然發燙,金砂散成 “歸” 字 —— 不是歸向平城,是歸向統萬城那片等著他的沙海。
統萬城的城門洞飄著新掛的 “胡漢共市” 幡旗,陳五的棗紅馬剛踏進城,就被一群孩子圍住。穿鮮卑短衣的小胖子舉著泥捏的玄鳥旗,紮漢式雙髻的小姑娘塞給他塊胡麻餅:“陳大人,阿爹說您回來,鹽罐子就不會空了!”
他下馬蹲在孩子們中間,餅子還帶著灶火的溫。抬頭看見街角的老茶商正往牆上貼告示,墨跡未幹的 “鹽鐵均輸令” 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底下 “糧價公示” 的舊紙 —— 那是他三天前讓人貼的。
“大人,” 李昭從衙署跑出來,刀疤在陽光下泛著紅,“周尚書的侄子周立帶著二十車鹽到了西市,要按三倍價賣!” 他攥著張價目單,“他說‘朝廷沒批胡漢共市司,陳護軍的令不管用’!”
陳五的甜燈在袖底發燙,金砂聚成 “局” 字。他想起太武帝說的 “平城的老臣不好說話”,此刻倒像根刺紮進了統萬城的咽喉。“走,去西市。” 他拍了拍李昭的肩,“把鐵莫爾和楊諾叫上 —— 胡漢百姓的眼睛,比刀還利。”
西市的鹽棧前圍了上百人。周立穿著月白錦袍,腰間掛著和田玉,正把鹽巴往粗陶壇裏裝:“這是河東的細鹽,比甜市的鹽白,比大夏的鹽細。” 他指著價目牌,“三貫錢一斤,愛買不買!”
“三貫?” 老茶商抖著胡子喊,“上個月甜市的鹽才一貫五!”
“甜市是甜市,統萬是統萬。” 周立冷笑,“陳護軍的令?他不過是個護軍,管得了邊鎮,管得了朝廷的鹽商?” 他掃過人群,“再說了,你們這些胡民,懂什麽規矩?”
“啪 ——”
陳五的玄鳥劍鞘拍在周立腳邊的鹽壇上。他望著周立腰間的玉,那是平城貴胄的 “鹽引符”,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周公子,朝廷的鹽引,批的是‘官鹽平價’,不是‘私鹽抬價’。” 他摸出太武帝親蓋的虎符,“這是河西護軍的令,管得就是統萬城的鹽。”
周立的臉白了。他望著虎符上的玄鳥紋,又望向人群中攥著菜刀的鮮卑牧民、舉著秤杆的漢商、抱著陶罐的羌婦,突然拔高聲音:“陳護軍好大的官威!某是周尚書的侄子,你敢動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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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的就是你。” 鐵莫爾的狼首刀出鞘三寸,刀光映著周立的臉,“上個月在甜市,有個晉商抬鹽價,被百姓砸了鋪子 —— 你猜怎麽著?太武帝說‘百姓的秤杆,比官印準’。”
人群裏響起嗡嗡的議論。羌婦阿依古麗舉起陶罐:“我家阿爸病了,要鹽敷傷口。三貫錢,夠買半車糜子!” 漢商王鐵匠拍著秤杆:“周公子的鹽比石頭金貴,我寧可去甜市拉鹽!”
周立的額角滲出汗。他望著陳五身後的李昭 —— 那是在黑山峽砍過鐵鷂子的狠角色,又望著楊諾的獵鷹在頭頂盤旋,終於軟了:“某、某這就降價……”
“慢著。” 陳五攔住他,“不是降價,是按‘鹽鐵均輸令’,官鹽每斤一貫二,私鹽不得超過官鹽價的一成。” 他指著鹽棧後的馬車,“你這二十車鹽,三成充公入義倉,三成平價賣給百姓,剩下的……” 他笑了,“送給甜市的胡商,就當交個朋友。”
人群爆發出歡呼。阿依古麗的陶罐砸在地上,碎成八瓣,卻沒人在意 —— 她舉著新買的鹽,笑得像朵沙棗花。周立灰溜溜上了馬車,經過陳五身邊時,咬牙道:“陳護軍好手段,平城的大人不會忘了你。”
陳五望著他的背影,甜燈的金砂散成 “破” 字。他知道,這隻是第一仗。周尚書背後是平城的鹽鐵世家,王景文的族弟在東市開了綢緞莊,拓跋拔的舊部占著城南的草場 —— 這些人,都是太武帝說的 “老臣” 的棋子。
當晚,陳五在衙署批文書。燭火映著案頭的《胡漢共市章程》,墨跡未幹的 “互市稅則”“草場輪牧”“醫館共設” 等條款,像把把鑰匙,要打開統萬城的鎖。
“大人,” 楊諾掀簾進來,手裏捧著個布包,“這是赫連昌的舊臣張昭送來的。他說,大夏的《均田疏》裏有‘胡漢分田’的舊規,您要改,得先破了這個。”
陳五展開布包,是卷發黃的絹帛,墨跡已褪成茶褐。他翻到 “田製” 篇,看見 “漢人百畝,鮮卑八十,羌人六十” 的字樣,突然想起在甜市,漢羌百姓共修坎兒井時說的話:“水是沙海的,田也是沙海的。”
“傳令下去,” 他提筆在《均田疏》上畫了個叉,“明日在演武場立碑,刻‘胡漢同田,按丁分畝’—— 不管漢人、鮮卑、羌人,每丁分田百畝,老弱減半。” 他望著楊諾,“讓張昭來見,大夏的舊臣,該做新魏的官。”
次日清晨,演武場的碑前圍滿了人。陳五握著鐵錘,砸向碑座的紅綢 ——“胡漢同田碑” 五個大字在陽光下泛著金。鮮卑牧民巴圖摸著碑文,用生硬的漢話念:“每丁百畝……” 他突然跪下,額頭碰著碑座,“我阿爸給大夏當牧奴,一輩子沒摸過田契;今日我兒子,能有自己的地了!”
人群裏響起抽泣。漢商王鐵匠抹著淚:“陳大人這碑,比當年的玄鳥旗還重!” 羌婦阿依古麗抱著孩子,把臉貼在碑上:“等我娃長大,要告訴他,是陳大人讓胡漢的地連在了一塊兒。”
陳五望著人群,忽然看見張昭站在角落,手裏捧著《均田疏》。他走過去,張昭突然跪下:“大人,某願當這‘胡漢同田司’的典簽 —— 大夏的舊臣,也想給新魏種幾畝好田。”
陳五伸手扶起他,掌心觸到對方的老繭 —— 那是握了三十年毛筆的手。他想起在統萬宮,赫連昌說 “沙海的水該養人,不該養刀”,此刻終於懂了:所謂 “治心”,不過是讓胡漢百姓在同一塊田裏插秧,在同一口井裏打水,在同一塊碑前磕頭。
入夏時,統萬城的麥田黃了。陳五騎著沙雲巡視,看見漢人和鮮卑在地裏割麥,羌人在田埂上打場,孩子們追著蝴蝶跑,銀鈴般的笑聲混著鐮刀的脆響,像首沒詞的歌。
“大人!” 拓跋清的聲音從馬後傳來。她穿著騎裝,發間的玉墜換成了麥穗紋,“太武帝準了咱們的婚期,下個月十五!” 她舉著封信,“高允說,平城的老臣們看了統萬城的稅賦單,都閉了嘴 —— 咱們的鹽鐵均輸,比他們的‘祖宗規矩’多收了三成稅!”
陳五接過信,看見太武帝的朱批:“沙海新章,朕心甚慰。” 他望著拓跋清被曬紅的臉,想起在甜市第一次見她時,她站在鹽棧前和胡商講理的模樣。風掀起她的騎裝,露出底下繡著 “沙海共榮” 的裹腿布,和他的襴衫下擺的針腳,在陽光下融成一片。
“走,” 他牽過她的馬,“帶你去看新立的‘胡漢醫館’—— 阿史那雲派了十個道醫來,說要教胡漢百姓認草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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