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霜刃南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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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軍!"
    傳令兵的馬蹄聲碾碎了晨霧。陳五接過染著塵沙的竹筒時,指尖觸到封泥上新鮮的龍紋印 —— 是太武帝親軍的急報。他擰開銅箍,羊皮卷剛展開半寸,風就卷著上邊的字撲進眼睛:"劉宋北伐,河南諸郡盡失"。
    演武場的喊殺聲突然遠了。陳五聽見自己喉結滾動的聲音,陌刀 "當啷" 墜地,在青石板上砸出個白印。新兵們麵麵相覷,有個愣頭青正要彎腰去撿,被隊正一把拽住 —— 將軍的刀,哪是旁人能碰的?
    "備馬!" 陳五把羊皮卷塞進懷裏,甲葉在奔跑時撞出脆響。他穿過校場,掠過晾著的皮甲、堆成小山的箭簇、正往弩機上纏牛筋的匠戶,直到看見議事廳前那匹油光水滑的烏騅。馬夫剛要遞韁繩,他直接翻身上鞍,馬蹄濺起的泥點濺在門柱上,像朵沒開全的梅花。
    平城到行在不過百裏,但太武帝的車駕走得慢。陳五趕到時,日頭剛爬到旗杆中段,行營外的狼頭旗被風扯得獵獵作響,守營的羽林衛見了他,連腰牌都沒查就掀開帳簾 —— 這半年陳五往行營跑了七趟,連守夜的老兵都認得他腰間那枚玄鳥魚符。
    帳內的檀香混著血鏽味。太武帝背對著門站在案前,玄色龍袍上還沾著漠南的草屑,案上擺著三封奏報:最上邊是陳五半月前送的 "劉宋整軍" 密報,中間是河南太守 "寇至如潮" 的告急,最下邊那封邊角焦黑,陳五掃了眼,是被截殺的信使藏在箭杆裏的血書。
    "陳五。" 太武帝的聲音像塊凍硬的鐵。他轉過身,陳五這才看見他眼眶泛紅,嘴角有道新裂的口子,"朕在漠南砍了柔然可汗的左耳,以為能過個消停冬。誰成想劉義隆那小子,趁朕班師偷了河南。"
    陳五單膝點地,甲胄磕在青磚上:"陛下,臣的密報裏說過,劉宋的戰船在巢湖泡了三個月,王玄謨的步軍往壽春運了二十車硫磺 ——"
    "朕知道!" 太武帝抓起案上的茶盞摔在地上,青瓷碎片濺到陳五腳邊,"可朕沒想到他們敢在朕回朝的路上動手!河南丟了,虎牢關就懸,虎牢關一破,洛陽......" 他突然頓住,喉結動了動,"陳五,你帶駐平城的三千羽林衛,還有市易衛裏能抽的胡騎,即刻南下。"
    陳五的心跳漏了一拍。駐平城的羽林衛是拱衛京畿的根本,市易衛的胡騎更是他花兩年時間訓出來的 —— 太武帝這是把後背都交給了他。
    "臣領旨。" 他抬頭,看見太武帝鬢角的白發在帳縫漏進的光裏泛著銀,"但內奸的事......"
    "崔浩盯著。" 太武帝從袖中摸出塊虎符,上邊的紋路被摸得發亮,"你走後,平城所有暗樁歸他調遣。那老匹夫雖愛跟朕爭《五經》注疏,查起細作來比獵犬還靈。"
    陳五接過虎符時,指腹擦過上邊的凹痕 —— 那是去年他和崔浩在甜市夜審細作時,虎符磕在案角留下的。他忽然想起三個月前,崔浩在觀星台捋著白胡子說 "熒惑守心,主南北兵戈",當時他隻當是老儒的讖語,如今倒成了真。
    "何時出發?"
    "即刻。" 太武帝轉身拉開帳簾,風卷著草葉灌進來,"朕給你三天,到黃河邊必須見到你的旗號。河南的百姓等不起,朕的江山更等不起。"
    陳五出帳時,日頭已經偏西。他翻身上烏騅,馬頸上的銅鈴被風吹得叮當響。行營外的士兵正在拆帳篷,車輪碾過草地的聲音裏,他聽見有人小聲說:"陳將軍又要走了?上回打柔然,他媳婦拓跋氏在城樓上等了整月,眼睛都哭腫了。"
    拓跋清。陳五的手指不自覺攥緊了韁繩。烏騅吃痛,打了個響鼻。他這才想起,今早出門時,妻子還在給小女兒梳辮子。小丫頭抓著他的甲片不肯放,奶聲奶氣地說:"阿爹要帶糖人回來。"
    平城的青石板路被馬蹄敲得發燙。陳五到將軍府時,門房老張頭正蹲在台階上打盹,見了他猛地跳起來,胡子上沾著飯粒:"將軍!夫人在偏廳,說是要給您縫......"
    話沒說完,陳五已經衝進院子。石榴樹下落了滿地紅瓣,拓跋清正坐在石凳上,膝頭搭著件玄色披風。她抬頭時,陳五看見她眼底的青黑 —— 昨夜他巡營到三更,她定是又等了半宿。
    "這麽急?" 拓跋清的手撫過披風上的金線,那是她照著他魚符上的玄鳥紋繡的,"我今早聽見馬廄動靜,就知道要出事。"
    陳五沒說話,蹲下來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她的發間還插著那支銀簪,是甜市互市時他用三匹絹換的,上邊刻著 "清" 字,如今簪頭已經磨得發亮。
    "南邊打仗了。" 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背上有兩道新裂的口子,是昨天替他補甲片時被鐵線劃的,"我要帶三千人南下,最快也得......"
    "過年。" 拓跋清替他說完,"去年打柔然,你說中秋能回,結果臘月才進城門。" 她笑了笑,指腹蹭過他臉上的刀疤 —— 那是柔然騎兵的馬刀留的,"我都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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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女兒從廊下跑過來,懷裏抱著個布老虎,是拓跋清用他舊戰袍改的。她撲進陳五懷裏,布老虎的耳朵掃過他的甲葉:"阿爹騙人,說今天陪我放紙鳶!"
    陳五喉頭發緊,把女兒舉過頭頂。她銀鈴似的笑聲撞在院牆上,驚得梁上的燕子撲棱棱飛起來。拓跋清站起身,從妝匣裏取出個錦盒,打開是塊羊脂玉,上邊刻著 "平安" 二字:"這是我阿娘臨終前給的,說能保人逢凶化吉。" 她把玉塞進陳五手裏,"上回你去漠南,我沒給,結果你挨了一箭......"
    陳五這才注意到,她的左手腕上係著根紅繩,是他去年從戰場撿的斷弓弦,"你......"
    "我找人算過,紅繩配玉,能擋災。" 拓跋清別過臉,望著院外的老槐樹,"你走後,我每天去西寺替你燒香。小丫頭問起來,我就說阿爹去抓大老虎了。"
    陳五突然想起甜市校場的那個夜晚。那時他剛接手市易衛,拓跋清跟著他在帳篷裏啃冷胡餅,說:"我阿爹是代王的馬官,我從小在馬廄長大,最見不得兵荒馬亂。你要是能讓胡漢百姓不打仗,我就給你繡十件披風。"
    如今他繡了三件,她卻要守著空院子,等第四件的歸期。
    "清娘。" 他輕聲喚她,"等打完這仗,我就跟陛下請旨,調去司農寺。咱們在城南買塊地,種點葡萄,養些羊......"
    "好。" 拓跋清打斷他,指尖按在他唇上,"我信你。"
    小女兒突然拽他的甲帶:"阿爹,糖人!"
    陳五這才想起今早的承諾。他翻遍全身,隻摸出塊半化的蜜棗,塞進女兒手裏:"等阿爹回來,給你帶最大的糖人,比城門樓還高。"
    女兒舔著蜜棗笑了,拓跋清卻別過臉,陳五看見她睫毛在顫抖。他伸手替她擦淚,卻摸到一手濕 —— 原來自己也哭了。
    "時辰不早了。" 拓跋清後退兩步,把披風給他披上,"路上當心,別總喝冷酒。"
    陳五轉身要走,又停住:"內奸的事,崔大人盯著。你若聽見什麽風聲,立刻帶丫頭去崔府。"
    "知道。" 拓跋清撿起地上的布老虎,拍了拍上邊的土,"崔大人前天還送了兩壇葡萄酒來,說等你回來要共飲。"
    陳五跨出門檻時,聽見她小聲說:"陳五,我等你。"
    這句話像根線,牽著他的腳步。直到出了將軍府,他才敢回頭 —— 拓跋清還站在石榴樹下,小女兒趴在她肩頭,兩人的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像幅褪了色的畫。
    羽林衛的營地在北城。陳五趕到時,火把已經點起來,三千士兵列成方陣,甲胄在暮色裏泛著冷光。隊正王鐵牛迎上來,手裏提著他的陌刀,刀鞘上纏著新換的牛筋:"弟兄們都收拾好了,馬料裝了五車,火油帶了兩百壇。"
    陳五摸了摸刀鞘,牛筋還帶著生皮的腥氣 —— 定是王鐵牛連夜讓人換的。他拍了拍王鐵牛的肩:"辛苦。"
    "不辛苦。" 王鐵牛咧嘴笑,露出缺了顆的門牙,"弟兄們都說,跟著將軍打仗,死了都能進太廟。"
    陳五沒接話。他躍上點將台,望著台下的三千雙眼睛 —— 有跟著他打柔然的老兵,有剛入營的新兵,還有幾個鮮卑騎手,發辮上係著阿史那雲送的狼頭墜子。
    "弟兄們!" 他的聲音撞在營牆上,"咱們這趟南下,不是去殺人,是去護人。河南的百姓在等咱們,洛陽的城牆在等咱們,太武帝的江山更在等咱們!"
    台下響起悶雷似的應和。陳五抽出陌刀,刀鋒挑落半片晚霞:"今夜子時出發,天亮前必須過雁門關!誰要是掉了隊,我陳五親自拎著他的耳朵罵 —— 但要是誰敢貪生怕死,壞了我軍的名聲......" 他頓了頓,"我陳五的刀,先砍了他的腦袋!"
    士兵們的喊殺聲震得火把亂晃。陳五跳下台,看見隊尾有個新兵在抖 —— 是前月從代郡來的少年,臉上還帶著奶膘。他走過去,拍了拍少年的肩:"怕麽?"
    少年咬著嘴唇點頭:"我阿娘說,南邊的河比咱們的護城河寬十倍......"
    "那咱們就把橋守住。" 陳五解下腰間的玄鳥魚符,塞進少年手裏,"這符跟著我打過七場仗,護過十三條命。你替我收著,等打完仗,我要拿它換你的平安。"
    少年攥緊魚符,眼睛亮得像星子:"將軍放心,我定把符還你!"
    子時三刻,營門大開。陳五跨上烏騅,回頭望了眼平城的方向 —— 將軍府的燈籠還亮著,像顆不肯熄滅的星。他一抖韁繩,烏騅長嘶著衝了出去,三千馬蹄踏碎夜色,揚起的塵沙裏,仿佛還能聽見拓跋清的聲音:"我等你。"
    馬蹄聲漸遠時,崔浩的馬車正停在將軍府外。他掀開車簾,望著陳五離去的方向,白胡子被風吹得亂顫。身邊的書童遞來盞熱茶:"大人,要進去麽?"
    "不。" 崔浩抿了口茶,望著院角的石榴樹,"陳五夫婦的話,咱們外人聽不得。" 他從袖中摸出卷密報,上邊是平城各坊市的細作名單,"去大牢提張屠戶,他昨天在酒肆說 " 南朝的稻子比北朝的香 "—— 這種人,留著過年麽?"
    書童打了個寒顫,趕著馬車往大牢去了。崔浩望著天上的月亮,輕聲說:"陳五啊陳五,你且南下,這平城的亂子,我替你兜著。"
    陳五不知道崔浩在做什麽。他隻知道,烏騅的馬蹄正踩著秋霜,往南,再往南。風裏已經有了黃河的味道,他摸了摸懷裏的羊脂玉,冰涼的觸感透過甲葉滲進心口 —— 那是拓跋清的溫度,是家的溫度。
    "駕!" 他大喊一聲,烏騅跑得更快了。三千士兵的呐喊聲追上他的背影,像把燒紅的刀,劈開濃重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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