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淮水狼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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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五的烏騅在十月初三的晨霧裏打了個響鼻,前蹄濺起的泥水沾在他甲葉上,像塊沒擦淨的鏽斑。隊伍已經在淮河北岸紮營三日,他蹲在土坡上,望著對岸被晨霧裹住的蘆葦蕩,耳邊還響著斥候的匯報:"劉宋前鋒離此三十裏,王玄謨的步軍帶著二十輛投石車,後邊跟著檀道濟的水軍 ——"
"放屁!" 陳五把冷硬的胡餅摔在地上,驚得身邊的親兵縮了縮脖子,"檀道濟早被劉義隆貶去種桑了,你當我沒看過密報?" 他抓起胡餅拍了拍土,塞進嘴裏,麥麩紮得嗓子生疼,"再探!把王玄謨的糧道、弩手位置都給我摸清楚!"
親兵翻身上馬時,陳五聽見身後傳來馬蹄聲。他回頭,看見王慧龍的玄甲騎兵正從東邊過來,馬背上的旗幡被風扯得獵獵作響,"龍" 字旗角沾著暗紅的血 —— 這是他在漠南見過的戰旗,當時王慧龍帶著八百騎衝散了柔然的右軍。
"陳將軍!" 王慧龍在十步外勒住馬,甲葉撞出脆響。他左臉有道刀疤,從眉骨直貫下頜,是去年守滑台時被劉宋的長戟挑的,"我在南岸截了隊南朝斥候,審出王玄謨今晚要渡淮。"
陳五的手指不自覺摸向腰間的陌刀。刀鞘上的牛筋還帶著王鐵牛的體溫,那是出發前連夜換的。"韓延之呢?" 他問,"他的重步兵該到了。"
"在後邊。" 王慧龍跳下馬,靴底碾過滿地的斷箭,"司馬休之的遊騎在西邊三十裏,說要等咱們布好陣再合兵。" 他從懷裏摸出塊烤鹿肉,遞過去,"吃點熱的,夜裏要冷。"
陳五接過鹿肉,肉香混著血鏽味鑽進鼻子。他咬了口,燙得直吸氣:"王兄,你這傷......" 他指了指王慧龍的左肩,玄甲下滲出的血把護心鏡染成了紫褐色。
"小傷。" 王慧龍扯了扯嘴角,刀疤跟著扭曲,"上個月在懸瓠城,劉宋的弩手射穿了我三層甲。要不是韓延之的鐵槍隊衝過來,我現在該在洛陽的祠堂裏受香火了。" 他蹲下來,用刀尖在地上畫著,"淮水這段淺灘多,王玄謨肯定選東邊的蘆葦蕩渡河。咱們把陌刀隊擺在灘頭,胡騎藏在西邊的土丘後,等南朝的步兵過了一半......"
"衝他娘的!" 陳五接口,眼裏冒著火,"我帶胡騎抄他後隊,你和韓延之砍他前軍。司馬休之的遊騎......" 他突然頓住,抬頭望向西邊,"來了!"
馬蹄聲像悶雷滾過大地。司馬休之的遊騎從晨霧裏鑽出來,馬背上的騎士穿著皮甲,腰間掛著環首刀,最前邊的騎手披著件黑貂鬥篷,正是司馬休之。他的馬是匹雪青馬,四蹄踏在泥裏,濺起的水珠在晨光裏閃著碎銀似的光。
"陳將軍!" 司馬休之在陳五麵前勒馬,鬥篷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聽說你從平城帶了三千羽林衛?" 他的聲音裏帶著股子寒,像冬天的洛水,"我司馬家的人,最恨南朝的兵 —— 當年劉裕屠我滿門,今天我要拿王玄謨的人頭祭我叔父!"
陳五注意到他腰間的劍穗是血紅色的,穗子上沾著草屑。那是司馬家的家傳之物,他在太武帝的藏書閣見過記載:"司馬氏劍穗,以族中血祭,見血則鳴。" 此刻劍穗無風自動,在馬側掃出個紅影。
"司馬公。" 陳五抱了抱拳,"今夜王玄謨渡河,咱們的人夠麽?"
"夠。" 王慧龍用刀尖戳了戳地上的圖,"我三千玄甲騎,韓延之兩千重步兵,你三千羽林衛,司馬公八百遊騎 —— 共八千七百人。王玄謨的前鋒是一萬二,後邊還有五千水軍。" 他抬頭,刀疤在晨光裏泛著青,"但咱們有淮水天險,有陌刀,有胡騎......" 他突然笑了,"更有陳將軍的玄鳥魚符。"
陳五摸了摸懷裏的羊脂玉。那是拓跋清塞給他的,此刻貼著心口,暖得像塊活物。他想起昨夜在帳裏,王鐵牛舉著火把,指著地圖說:"將軍,這灘頭的泥地最適合陌刀 —— 南朝的步兵穿重甲,陷進泥裏跑都跑不動。"
"傳令!" 陳五站起身,甲葉在晨風中撞出清響,"韓延之的重步兵去東邊灘頭,擺魚鱗陣!王慧龍的玄甲騎跟我去西邊土丘,藏好!司馬公的遊騎繞到南岸,等南朝的船過了一半,燒他的糧船!"
司馬休之的劍穗突然 "唰" 地繃直。他盯著陳五,眼裏有火在燒:"燒糧船?好!我司馬休之今天就做回火頭軍!" 他一甩鬥篷,撥轉馬頭,遊騎跟著他如一陣黑風卷向南方。
王慧龍拍了拍陳五的肩:"我去叫弟兄們備馬。" 他轉身時,左肩的血又洇濕了甲葉,在地上滴出一串暗紅的點。
陳五望著他的背影,突然想起太武帝說過:"王慧龍是晉臣王愉的孫子,當年劉裕殺他全家,他逃到北魏,朕用他不是因為可憐,是因為他比誰都恨南朝。" 此刻他終於明白,那道刀疤裏藏的不是傷,是火。
"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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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五回頭,看見韓延之的重步兵到了。為首的將領騎著匹黑騾,手裏提著杆碗口粗的鐵槍,槍頭還沾著草汁 —— 是韓延之。他今年五十有三,鬢角全白,可腰板挺得比旗杆還直,"陳將軍,我的人都到齊了。灘頭的泥地我看過,魚鱗陣能鋪開。"
陳五跳上黑騾的背,和韓延之並轡而行。黑騾的蹄子陷進泥裏,發出 "噗嗤" 的聲響。"韓公," 他說,"您當年在南朝做過官,王玄謨的打法......"
"他是個書呆子。" 韓延之吐了口唾沫,"當年在荊州,他跟我論兵法,能從《孫子》背到《吳子》,可真上了戰場,連弩手該擺在哪都不知道。" 他拍了拍鐵槍,"不過他這次帶了投石車,咱們的人得小心 —— 那東西砸下來,能把三個人拍成泥餅。"
陳五的手心沁出冷汗。他想起演武場的新兵,想起那個攥著玄鳥魚符的少年,"韓公,您的重步兵在前邊擋投石車,我讓羽林衛的弩手藏在蘆葦蕩裏,等南朝的步兵上岸,專射他們的旗手。"
"好!" 韓延之的鐵槍在地上劃出道深溝,"旗手一倒,步兵就亂。當年我在襄陽守城,就是這麽破了劉義康的方陣。"
日頭爬到頭頂時,灘頭的陣擺好了。韓延之的重步兵列成魚鱗狀,前排的士兵舉著一人高的木盾,盾麵蒙著濕牛皮;中間的士兵握著長戟,戟尖斜指天空;後排的弩手蹲在盾後,弩機上弦,箭頭塗著狼毒。
陳五帶著王慧龍的玄甲騎藏在西邊的土丘後。土丘上長著稀疏的酸棗樹,他扒開樹枝望過去,淮水在陽光下泛著銀白,對岸的蘆葦蕩裏偶爾傳來鳥叫,像根細針戳著人的神經。
"將軍," 王鐵牛湊過來,臉上沾著草屑,"司馬公的遊騎該到南岸了吧?"
"快了。" 陳五摸了摸腰間的陌刀,刀鞘上的牛筋被手心的汗浸得發軟,"等南朝的船出了蘆葦蕩,咱們就......"
"報 ——!"
斥候的馬蹄聲驚飛了一群水鳥。陳五接過信鴿腿上的竹筒,展開一看,手背上的青筋跳了跳:"王玄謨的前鋒到了!三百艘木船,每船載三十人,後邊跟著五十輛投石車!"
王慧龍的玄甲騎在土丘後騷動起來。陳五聽見有人吞咽口水的聲音,有個老兵小聲說:"乖乖,三百艘船,那得多少人?"
"閉嘴!" 王慧龍的刀疤抖了抖,"當年我帶八百騎衝柔然三萬,怕過麽?" 他抽出佩刀,刀鋒在陽光下閃著冷光,"陳將軍說打,咱們就打!陳將軍說衝,咱們就衝!"
陳五望著對岸。蘆葦蕩裏果然冒出了船尖,像群黑黢黢的水怪。船帆是土黃色的,上邊繡著 "王" 字,被風鼓得滿滿當當。船槳劃水的聲音越來越清晰,陳五甚至能看見船頭站著的旗手,紅色的旗子上寫著 "寧朔將軍"—— 那是王玄謨的官號。
"司馬公!" 陳五對著南邊的天空喊了一嗓子,像在喊某個看不見的人。他知道,司馬休之的遊騎此刻正伏在南岸的蘆葦叢裏,等著船過中線。
第一艘船駛到河心時,陳五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數著:"一,二,三......" 數到第五十艘時,突然看見南岸的蘆葦蕩裏騰起黑煙 —— 司馬休之得手了!
"放箭!"
韓延之的吼聲像炸雷。灘頭的弩手同時起身,上千支弩箭破空而去,在天空劃出密集的線。最前邊的船帆 "噗噗" 中箭,旗手的胸口綻開血花,旗子 "啪" 地栽進水裏。
"投石!"
對岸傳來嘶啞的喊喝。五十輛投石車同時轉動,巨大的石彈帶著風聲砸過來。陳五看見第一顆石彈砸在韓延之的魚鱗陣裏,木盾被砸得粉碎,三個士兵像破布娃娃似的飛起來,摔進泥裏,血濺在盾麵上,把濕牛皮染成了暗紅。
"挺住!" 韓延之的鐵槍戳進泥裏,"盾手補位!長戟手準備!"
陳五的指甲掐進掌心。他看見第二顆石彈砸在弩手陣裏,兩個弩手被砸得血肉模糊,剩下的人卻咬著牙繼續裝弩箭 —— 他們知道,此刻的每支箭都能多換個南朝兵的命。
船越來越近。陳五聽見南朝士兵的喊叫聲:"快劃!過了河就是平地!" 有個士兵站在船頭,舉著刀喊:"殺了北魏的將軍,賞百金!"
"王鐵牛!" 陳五突然轉身,"帶你的陌刀隊跟我衝灘頭!王慧龍,你帶玄甲騎繞到東邊,抄他們的後隊!"
"得令!" 王鐵牛抽出陌刀,刀鋒在陽光下劃出半輪銀月,"弟兄們!跟將軍殺 ——!"
三千羽林衛跟著陳五衝下土丘。泥地在馬蹄下飛濺,陳五的烏騅跑得比風還快,他看見韓延之的重步兵已經和南朝的先頭部隊接上了 —— 長戟刺穿了皮甲,木盾撞碎了頭骨,泥地裏全是扭打在一起的人,血把泥水染成了醬紫色。
"殺!" 陳五的陌刀劈下去,砍斷了一個南朝士兵的長矛。刀身入肉的感覺像砍進凍硬的牛肉,他反手一挑,那士兵的肚子被豁開,腸子混著泥水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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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鐵牛的陌刀在他身邊翻飛。這個缺了顆門牙的隊正此刻像頭瘋了的熊,刀起刀落間砍倒三個敵人,刀背上沾著的血滴在泥裏,綻開小朵的花。
"將軍!左邊!"
陳五聽見親兵的喊喝,側身避開刺來的長戟。戟尖擦著他的甲葉劃過,在玄色披風上留下道白印 —— 那是拓跋清繡的玄鳥紋。他怒火中燒,陌刀橫掃,砍斷了那士兵的兩條腿。士兵慘叫著栽進泥裏,陳五補上一刀,刀尖戳進他的咽喉。
"陳五!"
陳五抬頭,看見王玄謨站在第三艘船上,穿著亮銀甲,手裏舉著令旗。他的臉很白,像塗了層粉,此刻因為憤怒漲得通紅:"給我殺了他!殺了陳五!"
陳五的陌刀指向王玄謨:"王玄謨!你偷河南的時候,可想到今天?" 他一抖韁繩,烏騅衝下淺灘,馬蹄濺起的泥水劈頭蓋臉砸在南朝士兵身上。
"護將軍!"
王鐵牛帶著陌刀隊圍上來,刀光織成密網。陳五感覺有血濺在臉上,溫熱的,帶著鐵鏽味。他抹了把臉,看見左邊有個新兵在發抖 —— 是那個攥著玄鳥魚符的少年,此刻他的陌刀上沾著血,正砍向一個舉著盾牌的南朝兵。
"別怕!" 陳五大喊,"砍他的腿!重甲兵的腿最軟!"
少年咬著牙,陌刀斜劈下去。盾牌被砍出個缺口,少年趁機刺出,刀尖紮進士兵的膝蓋。士兵慘叫著倒下,少年又補了一刀,這才抬頭對陳五笑 —— 他的臉上全是血,笑得像朵開在泥裏的花。
"燒船!"
陳五聽見司馬休之的吼聲。南岸的蘆葦蕩裏竄起大火,南朝的糧船被點燃,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王玄謨的船陣亂了,後邊的船想退,前邊的船想進,撞在一起,槳手們罵成一團。
"玄甲騎!衝!"
王慧龍的喊殺聲從東邊傳來。玄甲騎像道黑色的閃電,衝進南朝的後隊。馬刀劈斷了船繩,馬蹄踩碎了槳手的腦袋,王慧龍的刀疤在火光裏泛著紅,每砍倒一個敵人,他就大喊:"這是替我祖父砍的!這是替我父親砍的!"
陳五的烏騅衝上了一艘擱淺的船。他揮刀砍斷帆繩,船帆 "嘩啦" 落下,壓死了三個南朝兵。王玄謨的令旗就在前邊,陳五看見他轉身要跑,陌刀擲出,"噗" 地紮進他的左肩。
"啊 ——!"
王玄謨的慘叫聲混著大火的劈啪聲。陳五跳上船頭,踩著他的胸口拔出陌刀:"劉義隆派你這廢物來,當我北魏無人麽?"
王玄謨的銀甲被血浸透,他抬頭望著陳五,眼裏全是恐懼:"你...... 你是陳五?"
"是。" 陳五的刀尖抵住他的咽喉,"回去告訴劉義隆,河南的地,他拿得走,守不住!" 他突然收刀,"留他條命,押回平城!"
親兵上前捆人時,陳五聽見身後傳來馬蹄聲。司馬休之的遊騎從火光裏過來,他的劍穗還在滴血,雪青馬的馬鬃上沾著火星:"陳將軍,糧船燒了,南朝的後隊亂了!"
陳五望著淮水。此刻天已經黑了,火光把河水染成了紅色,河麵上漂著斷槳、碎旗,還有數不清的屍體。韓延之的重步兵正在打掃戰場,有個士兵舉著麵 "王" 字旗跑過來:"將軍!南朝的旗!"
陳五接過旗子,旗麵被箭射得千瘡百孔。他突然想起拓跋清,想起她在石榴樹下說的 "我等你"。此刻懷裏的羊脂玉還暖著,他摸了摸,玉上沾著血,是剛才濺上去的。
"收兵!" 他大喊,聲音蓋過了火光的轟鳴,"今夜紮營灘頭,明天修工事!劉義隆不會罷休,咱們得......"
"將軍!"
王鐵牛跑過來,懷裏抱著個染血的布包。他的臉上有道新傷,血正往下淌:"剛才在死人堆裏撿的,是那少年的......"
陳五的心猛地一沉。他打開布包,裏麵是那枚玄鳥魚符,符上沾著腦漿。他想起少年說過:"將軍放心,我定把符還你!" 此刻符還在,人卻......
"他叫什麽?" 陳五輕聲問。
"李狗剩。" 王鐵牛抹了把臉,"代郡來的,他阿娘讓他來當兵,說 " 跟著陳將軍,能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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