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雪刃藏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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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敦煌的雪是在卯時三刻落下來的。陳五站在西城牆的箭樓上,羊皮手套反複搓著凍得發紅的指節,哈出的白氣在護麵甲上結了層薄霜。他望著城外三十裏處翻湧的雪霧,那裏本該是玉門關的方向,可雪幕裏隱約有黑點攢動,像被風卷著的烏鴉群 —— 是張讓派來的第二批羽林軍。
    \"大人,\" 李昭的玄甲在雪地裏泛著冷光,刀疤從眉骨斜貫到下頜,結著冰碴的絡腮胡上還沾著灶房的麵渣,\"斥候回了。這次來的是羽林右衛,帶隊的是段雄的堂弟段虎。\" 他遞過一卷染雪的羊皮紙,\"這是探馬畫的敵陣圖,段虎帶了八百人,三輛衝車,二十架雲梯,還有二十個火長 —— 張讓給他們配了鬆油和火折子。\"
    陳五的銀鐲在袖中硌著腕骨。這隻銀鐲是太武帝登基那年賜的,內側刻著 \"胡漢同守\" 四個字,被他摸得發亮。他展開敵陣圖,指尖劃過段虎的營寨標記:\"段虎比段雄狠,當年在涼州屠過馬賊寨子,手底下沒活口。\" 他抬頭望向李昭,\"城防準備得怎樣?\"
    \"護城河結了冰,但下頭埋了三十個陷馬坑,坑底插的是新削的棗木 —— 這東西比鐵蒺藜難拔,凍硬了更紮馬腿。\" 李昭指了指城牆根,\"甕城堆了二十車浸過鬆油的草把,等敵軍靠近就點火,雪天裏煙往上走,能熏瞎他們的眼。甜衛分成三隊:漢人弩手守左牆,鮮卑刀盾守右牆,中間是阿史那雲帶的胡騎,專等段虎攻到城下時包抄後路。\"
    陳五的目光掃過城垛下的暗門 —— 那是他去年帶人挖的,直通城外的蘆葦蕩,此刻被積雪蓋得嚴嚴實實。他摸出懷裏的甜燈,金砂在燈盞裏凝成 \"穩\" 字,像顆沉在雪底的石子。這盞甜燈是太子親手做的,燈油摻了麥餅的焦香,每次遇事他都要摸一摸。
    \"傳我令,\" 他說,\"城上隻留十個哨兵,其餘人去灶房喝薑茶。段虎要是看見咱們嚴陣以待,反而會急著強攻。\" 他頓了頓,\"再讓阿月烤兩籠麥餅,送到箭樓來。\"
    李昭領命下去時,陳五聽見身後有細碎的腳步聲。回頭看,是拓跋清抱著一摞皮甲過來,銀步搖上的碎玉結著冰碴,碰在甲葉上叮當作響:\"新鞣的羊皮甲,裏子絮了駝絨,給守城的弟兄們換上。\" 她伸手替陳五理了理護頸,\"昨夜鐵莫爾收到崔司徒的密信,說七皇子拓跋宏在代北的乳母家,乳母姓劉,是崔家的舊仆。\"
    陳五的手指扣住銀鐲。七皇子是太武帝與皇後的嫡子,血統比拓跋餘正十倍,若能找到他,就能名正言順地推翻張讓的偽詔。\"鐵莫爾帶了幾個人?\"
    \"五個胡騎,扮成鹽商。\" 拓跋清從懷裏掏出個布包,\"這是劉乳母的畫像,崔司徒說她左眉有顆紅痣,右手少根小拇指。\" 她的聲音突然低下來,\"阿五,平城的線人說,王肅藏在城南破廟,張讓的暗樁盯著呢。\"
    陳五的甜燈在掌心發燙。王肅是禦史中丞,掌管《起居注》,太武帝每日的言行都記在他手裏,若能拿到那本冊子,張讓篡改遺詔、毒殺皇帝的罪證就全在裏頭了。\"今夜我和阿史那雲去平城。\"
    \"不行!\" 拓跋清的銀步搖劇烈晃動,碎玉撞在陳五的護腕上,\"張讓在平城布了三百暗樁,你穿這身玄甲出去,半裏地就得被認出來!\"
    陳五握住她的手。拓跋清的手比雪還涼,指腹有常年握劍磨出的繭。他想起三十年前在漠北,她舉著短刀說 \"我要當女將軍\" 的模樣,此刻她的眼裏閃著淚,卻比任何時候都亮:\"清兒,王肅手裏的《起居注》是咱們的刀。我不去,誰去?\"
    拓跋清咬了咬嘴唇,從腰間解下枚青銅魚符:\"這是崔司徒給的,能混進平城的東市。\" 她又摸出頂氈帽,\"把銀鐲摘了,換這個 ——\" 她遞過個褪色的布腕帶,\"這是甜南的繈褓布,沾著麥香,暗樁聞不出來。\"
    陳五摘下銀鐲,塞進拓跋清手裏。布腕帶的線頭紮著他的皮膚,卻暖得像甜南的小手。他接過氈帽扣在頭上,壓低帽簷:\"阿史那雲扮成馬販子,我扮成他的夥計,挑兩筐鹽巴進城。\"
    \"大人!\" 守城兵突然喊,\"敵軍到了!\"
    陳五扒著垛口望出去。段虎的羽林軍在雪地裏列成雁行陣,玄鳥紋甲葉上落滿雪,像群白甲的幽靈。段虎騎在一匹黑馬上,紅纓盔頂的絨球結著冰,手裏舉著麵黃旗 —— 是拓跋餘的 \"討逆詔\",黃絹被雪水浸得發皺,\"陳五!你弑君謀逆,還不獻城投降?新君有旨,獻城者封千戶侯,抗命者誅九族!\"
    陳五的布腕帶突然緊了緊。他想起段虎去年在慶功宴上,舉著酒碗說 \"陳大人的麥餅比涼州的羊肉香\",此刻那聲音像根針,紮得他心口生疼。他摸出懷裏的麥餅,餅麵被體溫焐軟了,甜得像蜜:\"段虎!你看看這麥餅!是阿月烤的,和你去年在將軍府吃的一樣!\"
    段虎的馬突然驚了。他勒住韁繩,紅纓盔歪在鬢角,目光掃過陳五手裏的麥餅 —— 那餅上的蜜棗紋路,和他去年在將軍府吃到的分毫不差。\"陳... 陳大人?\"
    \"段虎,\" 陳五提高聲音,\"你娘在平城的慈恩寺吃齋,對吧?\" 他從懷裏摸出張紙,\"這是昨日慈恩寺的香客名單,你娘捐了三鬥米,說 " 求佛祖保我兒平安 "。\" 他把紙舉過頭頂,\"張讓昨天抄了慈恩寺,說 " 叛臣的娘也配拜佛 ",你娘現在在城西的破廟裏,凍得直打顫!\"
    段虎的手在抖。陳五看見他玄鳥甲下的肩骨微微起伏 —— 那是舊傷發作的征兆。去年段虎在漠北中了箭,是陳五親自給他拔的箭頭,用麥餅哄他喝藥。\"陳大人,\" 段虎的聲音發啞,\"您說的... 是真的?\"
    \"我騙你作甚?\" 陳五摸出塊幹肉,\"這是你娘讓寺裏小沙彌捎的,說 " 虎兒愛吃鹿肉幹 "。\" 他把肉扔過去,段虎伸手接住,鹿肉幹上還沾著慈恩寺的香灰。
    雪幕裏突然安靜下來。陳五看見段虎的親兵們交頭接耳,有人摸出懷裏的麥餅 —— 那是他們去年在將軍府吃過的,此刻正被體溫焐得發軟。段虎的馬轉了個圈,突然揚起馬鞭:\"撤!\"
    羽林軍的方陣亂了。陳五望著城外的雪地上,馬蹄印像串斷了的珠鏈,突然笑了 —— 張讓的刀,到底沒紮進這些兵的心裏。
    \"李昭,\" 他說,\"把段虎留下的箭收了,箭頭淬的是烏頭,張讓這是要趕盡殺絕。\"
    \"是!\" 李昭領命下去,玄甲上的冰碴子 \"嘩啦啦\" 掉了一地。
    拓跋清走到陳五身邊,手裏攥著太武帝的遺詔殘片:\"阿五,段虎撤了,可張讓不會罷休。他派了三十個死士混進敦煌城,鐵莫爾的人在西市抓到兩個,身上帶著毒針。\"
    陳五的布腕帶勒得手腕發紅。他想起太武帝咽氣前攥著他手腕的溫度,想起太子在甜市種棗樹時說的 \"史書要寫百姓吃飽飯的日子\"。此刻這句話像把刀,紮得他心口生疼。
    \"周鐵,\" 他說,\"去後衙找甜南,讓她把虎頭帽戴緊了。\"
    \"阿史那雲,\" 他轉向柔然親隨,\"今夜子時,咱們從暗門出城。\"
    \"是!\" 阿史那雲拍了拍腰間的狼頭革帶,革帶上的銅鈴在風裏響得清脆。
    黃昏時,敦煌的炊煙像條灰龍,纏在城樓上。陳五蹲在灶房裏,看阿月揉麵。甜南趴在案邊,沾著麵粉的小手揪著他的布腕帶:\"阿爹,你要去哪兒?\"
    \"去給甜南買糖人。\" 陳五摸了摸她的頭,甜南的虎頭帽上沾著麵渣,像朵開在雪地裏的花。
    阿月把最後一籠麥餅塞進陶甕:\"大人,這是三十塊麥餅,用荷葉包了,能放三天。\" 她的眼睛紅著,\"您和阿史那雲路上小心,張讓的毒針專紮喉嚨。\"
    陳五點頭。他接過陶甕,麥香從荷葉縫裏鑽出來,像根線,牽著他的魂。
    子時三刻,暗門的積雪被扒開。陳五和阿史那雲貓著腰鑽出去,蘆葦蕩的雪沒到膝蓋,冷得刺骨。阿史那雲的狼皮鬥篷掃過雪地,留下兩行深腳印。
    \"大人,\" 他壓低聲音,\"平城還有七十裏,咱們抄近路走野馬灘,那裏的冰麵結得厚。\"
    陳五摸了摸懷裏的青銅魚符。魚符的棱角硌著他的肋骨,像太武帝當年拍他肩膀的力道。\"走。\"
    野馬灘的冰麵在月光下泛著藍。陳五的腳剛踩上去,冰麵 \"哢嚓\" 響了一聲。阿史那雲拽住他:\"大人,冰下有暗流,走邊上!\"
    兩人貼著灘邊的蘆葦走,蘆葦叢裏突然飛出隻烏鴉,\"呱\" 地叫了一聲。陳五的布腕帶突然緊了緊 —— 這是甜燈的預警,他早把甜燈縫在腕帶裏了。
    \"有埋伏!\" 阿史那雲抽出短刀,刀光映得月光發顫。
    五個黑影從蘆葦叢裏竄出來,手裏握著淬毒的短刃。陳五的陶甕砸過去,麥餅 \"嘩啦啦\" 撒了一地。阿史那雲的刀挑飛兩把短刃,陳五抄起塊冰碴子,砸中一個人的膝蓋。
    \"跑!\" 陳五喊。
    兩人跌跌撞撞往灘外跑,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陳五摸出懷裏的青銅魚符,魚符的棱角劃破了掌心,血滴在冰麵上,像朵開得正豔的紅梅。
    \"站住!\" 為首的死士喊,\"陳五,你跑不了!\"
    陳五突然轉身,從懷裏掏出把麥餅,朝死士們扔過去。麥餅砸在他們臉上,甜香混著血腥氣,熏得人發暈。阿史那雲趁機揮刀,砍斷了死士的手腕。
    \"走!\" 陳五拽著阿史那雲的胳膊,往平城方向狂奔。
    平城的城牆在黎明前的霧裏若隱若現。陳五和阿史那雲縮在東市的肉鋪後,阿史那雲的狼皮鬥篷上沾著血,陳五的布腕帶浸透了血,卻還暖著。
    \"大人,\" 阿史那雲指了指街角的破廟,\"那就是城南破廟,門口有兩個穿灰布衫的 —— 是張讓的暗樁。\"
    陳五摸出青銅魚符,魚符上的血已經凍成了紫痂。他把魚符遞給肉鋪的老掌櫃:\"大叔,幫我換兩串糖葫蘆。\"
    老掌櫃接過魚符,掃了眼陳五的布腕帶,突然壓低聲音:\"您是陳將軍?\" 他指了指後巷,\"王大人在柴房,我引開暗樁。\"
    陳五跟著老掌櫃進了後巷。柴房的門虛掩著,裏麵傳來咳嗽聲。他推開門,看見王肅縮在草堆裏,白胡子上結著冰碴,手裏攥著本《起居注》。
    \"陳將軍!\" 王肅的聲音發顫,\"您可來了!張讓要燒了這本冊子,說 " 太武帝的起居,由咱家來寫 "!\"
    陳五接過《起居注》,冊頁上的墨跡還新,最後一頁寫著:\"太延五年四月二十三日,帝午膳後腹痛,吐黑血,召陳五入殿,言 " 張讓 " 二字而崩。\" 他的眼淚砸在冊頁上,把 \"張讓\" 兩個字暈開了。
    \"走!\" 他說,\"回敦煌!\"
    阿史那雲在巷口打了個呼哨。陳五背著王肅,阿史那雲斷後,三人往城外跑。暗樁們發現了,舉著刀追過來,喊殺聲撞在城牆上,像群瘋了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