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玄旗倒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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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二十九的平城裹在青灰色的霧裏,連太極殿的飛簷都像浸在墨汁裏的紙鳶,半浮半沉。陳五縮在西市米倉的暗格裏,後背貼著冰涼的磚牆,聽著自己的心跳聲在耳膜上擂鼓。他摸了摸腰間的狼首短刀,刀鞘上的銅鈴被體溫焐得溫熱,那是阿史那雲昨夜親手係上的,說 \"鈴響則旗倒\"。
    暗格裏的沙漏在漏沙,細白的顆粒 \"沙沙\" 落進下格,已經積成小丘。陳五盯著沙漏,想起昨夜在甜市校場,三千甜衛裹著胡漢兩色的披風,在雪地裏排成方陣,每人懷裏揣著塊麥餅 —— 那是阿月帶著甜市婦人們連夜烤的,說 \"吃了甜餅,刀把子就攥得穩\"。此刻那些麥餅該在甜衛們的懷裏焐軟了,甜香混著雪氣,像根線牽著他的魂。
    \"大人,\" 李昭的聲音從暗門傳來,玄甲甲葉碰撞的脆響混著霧水,\"太極殿外的羽林軍換防了。三百人守丹陛,分三隊,每隊百人,隊正腰間掛著青銅虎符;兩百人巡殿後,穿黑甲,佩短弩。張讓的蟒袍繡了九條金線龍,比皇帝的還多一條,龍爪上嵌著東珠,走路時 " 叮當 " 響。\" 他貓腰鑽進暗格,玄甲上的冰碴子 \"嘩啦啦\" 掉了一地,\"這是玄甲衛兄弟從羽林軍校尉身上撕的衣角。\" 他展開半片染血的玄色布帛,裏子用金線縫著個 \"張\" 字,\"校尉臨死前說,張讓給每隊發了密令:" 新帝登基時,見血即屠殿 "。\"
    陳五的指節捏得發白。他想起拓跋餘咽氣前沾著黑血的嘴角,想起甜市老牧民說的 \"麥餅的甜\",把布帛塞進懷裏。布帛邊緣的金線紮著他的掌心,像根針在提醒:\"這是血債。\"
    \"崔司徒呢?\" 他問。
    \"崔大人帶著十二位老臣在承天門跪了半夜,\" 阿史那雲掀簾進來,狼皮鬥篷滴著霧珠,發梢結著冰粒,\"懷裏抱著太武帝的《起居注》,說 " 要替先帝看新帝長什麽模樣 "。\" 他摸出枚青銅狼首,是柔然族的信物,\"胡騎在西市胡同口候著,看見玄鳥旗倒就衝。\" 他蹲下來,用短刀刮著靴底的泥,\"張讓的暗樁在西市布了五撥人,我讓狼衛解決了三撥,剩下兩撥... 可能藏在米倉後麵的酒窖裏。\"
    陳五的甜燈在袖中發燙。這盞用麥粉和金箔捏的燈,是太子當年親手做的,此刻金砂聚成 \"裂\" 字,燙得他掌心發紅。他想起前世在深圳做銷售時,談下最大一單的前夜,也是這樣 —— 手心冒汗,心跳如鼓,但腦子裏格外清醒,每個細節都像被放大鏡照著。
    \"沙漏到卯時三刻了。\" 李昭指了指案上的青銅漏壺。
    陳五深吸一口氣,哈出的白霧在暗格裏散成雲。他摸出甜燈,用拇指抹了抹燈身的金砂,輕聲說:\"該亮了。\"
    太極殿的丹陛上,張讓的玄色蟒袍在霧裏泛著冷光。他扶著新帝的胳膊,那孩子不過十歲,穿著比他高兩個尺碼的龍袍,腰間的玉圭總往下滑,手裏攥著塊糖人,糖絲在霧裏化得黏糊糊的,沾了滿手糖漿。張讓的聲音像破了洞的銅鑼,在殿宇裏撞出回音:\"大魏新帝登基 —— 樂起!\"
    三十六名樂工舉起編鍾槌,卻隻敲出半聲 \"嗡\",便被一聲暴喝截斷:\"慢著!\"
    崔浩的聲音像塊砸進冰麵的石頭。老臣們扶著他踉蹌上前,白胡子上沾著霜,像掛了串冰棱。他懷裏的《起居注》用明黃絹裹著,絹角繡著玄鳥紋,被他攥得發皺。陳五看見他的膝蓋在龍袍下抖得厲害,卻還是咬著牙跪在丹陛前,額頭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咚\" 地響:\"太武帝的《起居注》在此!先帝臨終前吐黑血,隻來得及說 " 張讓 " 二字!這新帝是張讓的傀儡,血統不正,違背祖製!\"
    張讓的臉瞬間煞白,像被抽幹了血。他的手死死掐住新帝的手腕,糖人 \"啪\" 地掉在地上,糖渣濺在龍袍上,像灑了把血珠。他的蟒袍下擺劇烈抖動,金線繡的龍尾掃過新帝的腳麵:\"崔浩!你敢質疑聖命?羽林軍 ——\"
    \"羽林軍在此!\"
    李昭的吼聲從殿外傳來。玄甲衛們掀翻送葬的草席,刀光映著霧珠,像落了片銀雨。為首的玄甲衛掄起斬馬刀,刀背砸在玄鳥旗杆上,\"哢嚓\" 聲震得屋簷的雪簌簌往下掉。玄鳥旗 \"撲棱\" 栽倒,旗麵上的金漆玄鳥摔在張讓腳邊,翅膀折成兩段,像隻被拔了毛的死鳥。
    張讓的喉結上下滾動,突然尖笑起來:\"好!好!陳五,你當這是過家家?\" 他甩開新帝,蟒袍在地上拖出條黑痕,\"來啊!把崔浩拖下去杖斃!把玄甲衛剁成肉醬!\"
    丹陛上的羽林軍動了。為首的隊正抽出腰刀,刀鞘上的青銅虎符閃著冷光。陳五看見他的眼睛掃過李昭,又掃過玄甲衛們 —— 那些玄甲衛裏有一半是李昭的舊部,此刻正攥著刀,指節發白。
    \"慢著!\" 陳五從人群裏走出來,狼首短刀的銅鈴 \"叮當\" 響。他的狼皮鬥篷沾著米倉的灰,卻站得筆直,\"隊正大人,您腰間的虎符是玄甲衛的舊物吧?\" 他指了指隊正的刀鞘,\"三年前玄甲衛剿匪,您救過我兄弟阿大,他現在在甜市賣胡餅,說 " 當年救我的隊正,是條好漢 "。\"
    隊正的手在刀把上頓了頓。陳五看見他的喉結動了動,目光掃過玄甲衛們胸前的玄鳥紋 —— 那是玄甲衛的標誌,和他自己的甲胄一模一樣。
    \"玄甲衛隻護大魏,不護奸臣。\" 李昭上前一步,玄甲甲葉撞出脆響,\"張讓毒殺先帝,篡改遺詔,這是謀逆!\"
    隊正的刀 \"當啷\" 掉在地上。他單膝跪地,額頭觸地:\"末將聽令!\"
    丹陛上的羽林軍麵麵相覷,接著 \"嘩啦啦\" 跪了一片。張讓的蟒袍被自己踩住,踉蹌著後退兩步,撞在龍案上。龍案上的玉璽滾下來,\"啪\" 地摔在他腳邊,金印裂開條縫。
    \"你... 你們敢!\" 張讓的聲音發顫,\"咱家有三千私兵在朱雀街!半柱香就能殺進來!\"
    \"朱雀街的私兵?\" 阿史那雲的狼首短刀架在張讓脖子上,刀背壓得他喉結發疼,\"早被胡騎圍了。您的私兵隊長現在在西市胡同口,正和我兄弟喝馬奶酒呢。\" 他的狼皮鬥篷掃過張讓的腳,\"禦馬監的馬都被我們牽走了,您想走路回張府?\"
    張讓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嘴角滲出黑血。陳五想起拓跋餘咽氣前的模樣,心尖一抽 —— 這老閹狗,連自己都備著毒藥?
    \"陳五...\" 張讓抓住陳五的衣襟,指甲摳進狼皮裏,\"你以為立了拓跋濬,他就能容你?帝王心術... 你懂什麽?\"
    陳五甩開他的手,厭惡地擦了擦衣襟:\"我隻懂,百姓要的是能吃甜餅的皇帝,不是能喂他們毒藥的。\"
    殿門被推開,寒風卷著雪粒灌進來。十五歲的少年穿著胡漢兩色的箭衣,左半紅右半藍,像團燒穿陰雲的火。他的手按在劍柄上,劍穗是胡漢兩色的絲線,在腰間晃得像跳動的脈搏。陳五看見他的睫毛上沾著雪,眼睛卻亮得像星子 —— 那是代北的雪水養出來的亮,是見過胡漢百姓分熱粥、牧民和商人共騎一匹馬的亮。
    \"陳將軍。\" 少年走向丹陛,靴底碾碎地上的糖渣,\"我在代北聽百姓說,您在甜市教胡漢孩子一起玩,教牧民和商人分熱粥。這樣的人,值得信任。\" 他停在陳五麵前,伸手接過崔浩捧上的《起居注》,指尖拂過太武帝的字跡,\"這是太武帝的江山,該由我來守。\"
    老臣們紛紛跪下,玄甲衛單膝觸地,胡騎的狼頭旗在殿外獵獵作響。新帝嚇得縮進張讓懷裏,張讓的蟒袍被雪水浸透,像團爛泥。
    \"綁了張讓。\" 陳五說。
    阿史那雲的狼皮鬥篷掃過張讓的腳,兩個玄甲衛上前,把張讓的手反剪在背後。張讓的指甲摳進青石板,留下五道血痕,卻再沒說出一個字。
    \"押去大理寺。\" 拓跋濬轉身走向龍案,龍袍下擺掃過地上的玄鳥旗殘片,\"明日西市問斬,讓百姓看看,謀逆者的下場。\" 他在龍椅前站定,望著殿外漸散的霧,\"崔司徒,您帶著老臣整理太武帝的遺詔,朕要在太廟告慰先祖。李昭將軍,玄甲衛今日護駕有功,每人賞三石米、兩匹絹。陳將軍...\" 他轉頭看向陳五,眼裏有笑,\"甜市的麥餅,朕早聽說了,改日得空,要去嚐嚐。\"
    陳五單膝跪地,狼首短刀的銅鈴在地上撞出輕響。他望著拓跋濬腰間的劍穗,紅與藍交織得像甜市的晚霞。甜燈在袖中發燙,金砂散成 \"明\" 字,暖得他眼眶發酸。
    殿外的霧散了,陽光照在太極殿的琉璃瓦上,把 \"大魏\" 二字的金漆曬得發亮。張讓被拖出殿門,腳步踉蹌,玄色蟒袍沾了一路泥。新帝被老臣抱走,手裏還攥著半塊糖人,糖渣掉在地上,被陽光曬成透明的小顆粒。
    陳五站起身,摸了摸懷裏的甜燈。金砂在燈身流動,聚成 \"歸\" 字 —— 這是太子說的 \"回家的光\",此刻終於照進了大魏的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