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草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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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五的馬隊離開齊州時,城門樓子的銅鍾正撞響五更。玄甲衛的甲葉結著薄霜,在晨霧裏泛著青灰;阿史那雲的胡騎牽著三匹馱滿賬冊的駱駝,駝鈴碎成一串冰珠子。他摸了摸左臂的傷,紗布下的血痂被寒風吹得發緊 —— 那是昨夜竇家護院短刀留下的,此刻倒像枚燙金的勳章,烙著 “護民” 二字。
    “大人,” 李昭打馬湊近,玄甲上的冰碴子簌簌落進馬鬃,“代郡快馬送來消息,拓跋家的牧正把冬草場的界碑全砸了,說‘均田令是漢人的把戲,胡人的草得胡人管’。” 他從懷裏摸出塊碎碑,上麵 “胡漢共牧” 的刻痕被砸得隻剩半拉 “共” 字,“牧民阿古達大叔說,昨夜有三十頂氈帳被燒,老阿爸的銀碗都沒搶出來。”
    陳五的甜燈在袖中發燙。金砂聚成 “火” 字,燙得他指尖發麻 —— 那是代郡牧民的火塘在燒,是均田令的根在疼。他望著隊伍末尾的兩輛牛車,車上躺著齊州鹽場救下的老婦和她斷腿的丈夫,老婦的陶甕裏盛著新分的鹽,鹽粒在晨光裏閃得刺眼。“昭子,” 他扯了扯韁繩,青騅馬打了個響鼻,“讓玄甲衛把強弩都上弦,胡騎的狼頭刀磨利。代郡的雪比齊州冷,人心比雪更硬。”
    阿史那雲的狼頭旗突然抖了抖。他勒住踏雪烏騅,鼻子動了動:“大人,風裏有血味!”
    話音未落,山坳裏傳來號角聲。陳五的甜燈 “嗡” 地一震,金砂散成 “圍” 字。他抬頭望去,山梁上密密麻麻站著黑衣騎兵,狼頭紋的皮甲在霧裏若隱若現 —— 正是拓跋家的私兵,人數足有八百。
    “護著牛車!” 陳五抽出橫刀,刀身的血漬還沒擦淨,“阿史那雲帶胡騎衝左路,昭子帶玄甲衛壓右路,我正麵引他們過來!”
    為首的私兵將領策馬上前,腰間懸著太武帝賜的 “破陣刀”,刀鞘上的血漬比拓跋嵩的更暗。“陳五!你查竇家是漢官內鬥,查代郡就是動胡人的根!” 他的聲音像塊凍硬的牛筋,“拓跋家的草,是太武帝允的,是老將軍拿命換的 —— 你敢動一根草,我就拿你的血祭狼頭!”
    陳五的橫刀指向山梁:“太武帝允的是胡漢共牧,不是圈草養馬!老將軍拿命換的是大魏的疆土,不是你們的私產!” 他猛夾馬腹,青騅馬如離弦之箭,“有種的,來砍我這顆腦袋!”
    私兵將領的臉瞬間漲紫。他揮起破陣刀,吼道:“殺!”
    山梁上的騎兵如黑潮般湧下。陳五的橫刀挑開第一柄刺來的長槍,刀鋒卷了口,卻砍進騎手的肩窩。血濺在他臉上,熱得燙眼。他看見李昭的玄甲被砍出三道深痕,卻反手用弩箭釘穿了對方的咽喉;阿史那雲的狼頭刀劈斷兩柄馬刀,刀鋒嵌進第三個人的顱骨,血柱噴在狼頭旗上,把 “胡騎” 二字染成了暗紅。
    “護牛車!” 陳五高喊。兩個私兵舉著狼牙棒衝向牛車,老婦的丈夫拖著斷腿撲過去,用身體護住陶甕。陳五的橫刀擦著老婦丈夫的頭皮劈下,砍斷狼牙棒,反手刺進私兵的心口。“滾!” 他踹開屍體,“這甕裏的鹽,是大魏的命!”
    戰鬥進入白熱化。山坳的雪被血和泥混成醬色,馬蹄踩過的地方,血泡 “咕嘟咕嘟” 往外冒。陳五的左肩又中了一箭,箭頭紮進骨頭,疼得他幾乎握不住刀。他咬著牙拔下箭,血噴在雪地上,開出朵刺眼的花。“昭子!” 他吼道,“用火箭燒他們的馬!”
    李昭的玄甲衛迅速散開,二十支火箭劃破晨霧,精準地射進私兵的馬群。受驚的戰馬嘶鳴著撞翻同伴,私兵陣腳大亂。阿史那雲趁機率胡騎從左路包抄,狼頭刀卷著寒風,砍斷了私兵將領的右臂。
    “降不降?” 陳五的橫刀架在私兵將領的脖子上,“不降,我就把你們的狼頭旗砍了,給代郡的牧民當引火繩!”
    私兵將領疼得直抽氣,卻梗著脖子:“拓跋家的狼頭旗,是太武帝親賜的!你砍了它,就是砍大魏的旗!”
    “太武帝的旗,是護胡漢的旗!” 陳五扯下狼頭旗,用刀背拍在將領臉上,“你這旗上沾的是牧民的血,是大魏的恥!” 他轉向李昭,“把這旗和私兵的甲片、破陣刀一起送平城,讓陛下看看拓跋家的‘忠良’!”
    未時三刻,馬隊進了代郡城。城門口的牧民擠成堵牆,看見玄甲衛的旗號,突然爆發出歡呼:“均田使來了!咱們的草該綠了!”
    陳五的眼眶發熱。他看見人群裏有個穿羊皮坎肩的老漢,手裏攥著半截界碑 —— 和李昭拿的那塊一模一樣。“阿爸,” 他勒住馬,“您的氈帳還在嗎?”
    老漢抹了把臉,眼淚在臉上凍成冰碴:“沒了!昨夜拓跋家的牧正帶著私兵來,說‘草是我們的,你們愛滾不滾’!我那口子抱著老阿媽的骨灰盒不肯走,被他們……” 他掀起衣襟,露出肋下的刀傷,血漬滲在布裏,像朵黑花,“大人,求您開開狼頭祠,那祠裏供著太武帝的狼首劍,劍鞘上刻著‘與國同休’—— 他們要是沒貪,敢讓您看劍嗎?”
    陳五的甜燈在袖中燒得發燙。他翻身下馬,把老漢扶起來:“阿爸,今日我就開狼頭祠,讓您的草重新綠起來。” 他轉向李昭,“去請拓跋家的大管家,就說均田使要‘拜祠’。”
    狼頭祠在代郡城北,青瓦白牆,門前兩棵老鬆的枝椏上掛著狼頭圖騰,在風裏晃得瘮人。拓跋家的大管家是個瘦子,穿件黑狐皮袍,見了陳五,哈著腰直搓手:“陳大人,您大駕光臨,小的這祠蓬蓽生輝!” 他的手指在狐皮上蹭來蹭去,陳五注意到他耳後有塊青記 —— 和拓跋嵩頸後的胎記一模一樣。
    “開祠。” 陳五簡短地說。
    大管家的臉僵了僵,賠笑道:“大人,這祠的鑰匙在拓跋將軍手裏,小的可不敢擅動……”
    “拓跋將軍的手諭在這兒。” 陳五摸出拓跋濬賜的玄鳥符,翡翠在陽光下泛著幽光,“見符如見朕,開不開?”
    大管家的額角沁出冷汗。他顫抖著從懷裏摸出鑰匙串,最大的銅鑰匙上沾著狼毛 —— 顯然常用來開這祠門。“吱呀” 一聲,祠門打開,陳五的甜燈突然墜得他手腕發沉。
    狼頭祠裏供著的不是狼首劍,是整整齊齊的地契。陳五抓起張地契,墨跡還帶著潮氣 —— 這是牧民的草場契,上麵的 “胡漢共牧” 被改成了 “拓跋家獨屬”。“大管家,” 他的聲音像塊冰,“狼首劍呢?”
    大管家 “撲通” 跪下,狐皮袍滑落在地:“大人饒命!拓跋將軍說,今年的草場契都運去了‘內庫’,這祠裏的劍是…… 是給陛下的‘貢劍’!”
    “貢劍?” 陳五扯下地契的封條,朱印是 “代郡刺史府”,“代郡去年雪災,陛下撥了十萬石賑災糧,怎麽成了拓跋家的‘貢糧’?” 他轉向身後的禦史,“記下來:拓跋家狼頭祠私藏草場契,賑災糧不知所蹤,私兵勾結馬賊。”
    大管家的嘴唇直哆嗦,突然喊:“大人!拓跋將軍在祠後有間密室,藏著賬冊和地契!小的帶您去!”
    祠後的雪地裏埋著塊青石板,石板下是道暗門。陳五舉著火把下去,黴味混著草腥撲麵而來 —— 密室裏碼著整牆的地契,封條上的 “拓跋” 朱印還帶著濕氣;牆角的檀木櫃裏,整整齊齊碼著賬冊,最上麵的一本寫著 “柔然戰馬往來賬”。
    “大人!” 李昭突然在門口喊,聲音裏帶著罕見的急切,“拓跋家私兵反了!帶著兩千私兵,把祠圍了!”
    陳五的甜燈在掌心聚成 “戰” 字,燙得他幾乎握不住。他抽出腰間的橫刀,刀身的血漬還沒擦淨,“昭子,帶二十個玄甲衛護著禦史和賬冊,退到祠後角樓!阿史那雲,帶胡騎從左側包抄,斷他們的退路!” 他反手將火把砸向地麵,火星濺在狼頭圖騰上,“剩下的跟我衝前門!”
    喊殺聲幾乎是同時炸開的。狼頭祠前門的木柵欄被撞得粉碎,兩千私兵像黑浪般湧進來,為首的是拓跋家的二公子,臂上紋著狼頭刺青,手裏的九環刀挑著麵 “拓跋” 字黑旗。“陳五!你動拓跋家的東西,就是動大魏的根!” 他暴喝一聲,九環刀帶起破風響,直取陳五咽喉。
    陳五旋身側避,橫刀格在刀背上。九環刀與刀身相撞,迸出的火星落在他眉骨上,燙得生疼。“大魏的根是百姓!” 他借力翻上石桌,橫刀劈向二公子左肩,“你護的是拓跋家的蛆!”
    二公子後仰躲刀,九環刀橫掃陳五下盤。陳五單腳點桌沿躍起,靴底踹中二公子胸口。他摔進雪堆,九環刀紮進老鬆,震落的雪塊撲在他臉上。
    “殺!” 私兵們舉著樸刀、鐵尺、帶棱的木棍,潮水般湧來。玄甲衛的弩手在角樓上齊射,弩箭破空聲像暴雨打瓦,前排的私兵被釘在雪地裏,血花濺在同伴臉上,染得他們眼睛通紅。
    阿史那雲的胡騎從左側殺來,狼頭刀卷著寒風。他的踏雪烏騅撞翻兩個私兵,刀鋒劃開第三個的喉嚨,血柱噴在狼頭旗上,紅綢瞬間變成暗紫。“拓跋家的狗!” 他大笑著揮刀,“嚐嚐胡騎的狼牙利不利!”
    陳五的橫刀砍翻兩個樸刀手,刀鋒卷了口,卻砍得更狠。他看見個私兵舉著鐵尺砸向玄甲衛的小旗,那旗是甜市百姓繡的 “均田” 二字,他紅著眼衝過去,橫刀削斷鐵尺,反手劈進那私兵的肩窩。“敢動百姓的旗,就拿命來抵!”
    戰鬥進入白熱化。狼頭祠的青石板被血和雪混成泥濘,私兵們的慘嚎與玄甲衛的呼喝交織成網。二公子爬起來,從腰間摸出短刀,貓著腰繞到陳五背後。陳五聽見風聲,旋身橫刀一擋,短刀擦著刀背劃過,在他右臂劃開道三寸長的口子,血浸透了朝服。
    “雜種!” 陳五咬著牙,反手抓住二公子的手腕,膝蓋猛頂他小腹。二公子蜷成蝦米,陳五的橫刀架在他脖子上,“說!拓跋嵩和柔然勾結多久了?”
    二公子疼得直抽氣,卻咧嘴笑了:“拓跋將軍說了,你就算查出來,也活不過今夜……”
    “住口!” 陳五的刀背砸在他後頸,二公子昏死過去。他扯下二公子的狼頭刺青布,上麵還沾著血,“昭子!把這刺青和地契、賬冊一起送平城!讓陛下看看拓跋家的‘忠良’!”
    李昭提著帶血的弩箭跑來,玄甲上插著五支斷箭,“大人,私兵剩不到三百個了!他們想從後門跑!”
    “追!” 陳五抹了把臉上的血,血珠落在雪地上,“一個都別放跑!”
    最後一個私兵被阿史那雲的狼頭刀挑落馬下時,狼頭祠的雪已經紅得像浸了酒。陳五站在密室門口,望著滿地狼藉,甜燈在袖中散成 “燼” 字。他摸出塊幹淨的布,裹住右臂的傷,血很快滲了出來,卻不覺得疼 —— 他想起代郡牧民的草場,想起甜市百姓的餅,這些比刀傷更燙。
    戌時,陳五坐在代郡刺史府的公堂上,望著案頭的賬冊和地契。甜燈在他手邊,金砂散成 “明” 字,像團小小的太陽。窗外傳來牧民的歡呼,混著草籽落在土地裏的脆響。他摸出袖中的急報 —— 是平城來的,說竇榮和拓跋嵩被下了大獄,竇家的鹽場和拓跋家的草場都被充公,均田令要在全國推行了。
    陳五的手指在急報上摩挲。他想起在太極殿,拓跋濬說 “朕要的是大魏的田清、鹽清、人心清”,喉結動了動。“昭子,” 他說,“明日啟程回平城。竇家和拓跋家的案子,交給禦史台和代郡刺史。咱們的刀,該收進鞘裏了。”
    李昭把玄甲擦得鋥亮,刀疤在燭光裏泛著紅:“大人,回平城的路不好走,竇家和拓跋家的餘黨還在。”
    “不好走?” 陳五笑了,“當年甜市抗柔然,咱們三百百姓守望著火樓,對麵是三千騎兵。那時候我想,隻要百姓的餅還熱著,刀山火海也得闖。” 他摸了摸甜燈,金砂聚成 “根” 字,“現在這餅,是大魏的百姓在揣著,就算餘黨有三萬,咱們也得把根紮進地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