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染血的登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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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裏斯的初冬,寒霧如裹屍布般籠罩著王都提洛爾。濕冷的空氣鑽進骨頭縫裏,帶著鐵鏽和石牆苔蘚的腥氣。市集廣場的噴泉早已凍結,冰麵下封著幾片枯葉,像溺斃的蝴蝶。賣炭翁老格倫佝僂著背,把最後幾塊劣質泥炭塞進破麻袋,渾濁的眼睛掃過廣場邊緣肅立的王家近衛軍。士兵們黑甲森然,長戟的鋒刃在灰霾裏閃著啞光。老格倫啐了一口濃痰,低聲嘟囔“又得換一個了…這鬼天氣,連血都凍得快些。”
    王座廳內,死亡的氣息卻比廣場上的寒氣更刺骨。
    老國王奧列格一世斜倚在冰冷的黑曜石王座上,一支精鋼鍛造的短弩箭精準地貫穿了他華麗的紫貂皮裘,深深沒入左胸。暗紅的血早已浸透了華貴的衣料,在冰冷的石地上蜿蜒,凝固成一片不祥的暗色沼澤。他的臉呈現出一種蠟紙般的灰敗,每一次艱難的喘息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嗬嗬聲,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穹頂那巨大的浮雕——一柄倒懸的巨劍,劍尖正對著王座。那是克裏斯王國真正的圖騰,達摩克利斯之劍。劍身古樸,無鞘,曆經無數代君王的鮮血浸染,呈現出一種暗沉的、近乎黑色的金屬光澤。
    沉重的鑲鐵橡木門被緩緩推開,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和鐵鏽味先於人湧了進來,衝淡了殿內原本彌漫的熏香和垂死的氣息。
    新君主,狄奧多西,踏入了這死亡的殿堂。
    他一身染血的精鋼鱗甲,甲片上凝結著暗紅的血塊和泥濘,仿佛剛從地獄的血池中爬出。頭盔夾在腋下,露出年輕卻布滿陰鷙的臉龐,金發被血汙黏成一綹綹。他身後跟著六名同樣滿身血汙的士兵,他們手中的長劍尚在滴血,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死寂的大殿中回蕩,如同喪鍾敲響。他們的眼神如同饑餓的鬣狗,掃視著兩側肅立如雕像的群臣。
    死寂。連奧列格那艱難的喘息聲都似乎被凍結了。
    大臣們身著最隆重的朝服,深紅、墨綠、靛藍的絲絨和錦緞在幽暗的光線下如同凝固的血塊。他們低垂著頭顱,眼觀鼻,鼻觀心,身體繃得筆直,仿佛腳下是萬丈深淵。無人敢去看垂死的國王,更無人敢直視那渾身浴血的新君。空氣沉重得如同鉛塊,壓在每個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冷的刺痛。他們像一群精心打扮的陪葬俑,等待著最終審判的降臨。
    狄奧多西的目光掠過這群沉默的羔羊,嘴角咧開一個無聲的弧度,那笑容裏沒有勝利的喜悅,隻有一種近乎癲狂的、冰冷的亢奮。他沒有走向王座前象征權力的台階,而是徑直踏上了王座本身所在的、略高於地麵的黑曜石平台。沾滿泥濘和血汙的青銅脛甲,踩過老國王流出的、已然半凝固的暗紅血泊,發出輕微的粘膩聲響。
    他停在王座旁,俯視著癱軟在座位上的奧列格一世。老國王渾濁的眼睛因他的靠近而劇烈收縮,喉嚨裏發出更加急促的嗬嗬聲,枯瘦的手指徒勞地在光滑冰冷的王座扶手上抓撓。
    狄奧多西伸出手,不是去攙扶,而是猛地攥住了老國王紫貂皮裘的前襟,用力一扯!
    衰老虛弱的軀體如同破敗的玩偶,被一股蠻橫的力量從象征著克裏斯最高權力的王座上拽了下來。沉重的軀體砸落在冰冷的黑曜石地麵上,發出沉悶的、骨頭碎裂般的聲響。奧列格發出一聲短促而淒厲的嗚咽,身體痛苦地蜷縮起來,像一隻被踩爛的蟲豸。
    狄奧多西沒有低頭看他。他轉過身,帶著一身血汙和戰場歸來的戾氣,穩穩地坐進了那尚有餘溫的王座。冰冷的黑曜石觸感透過染血的鱗甲傳來。他調整了一下姿勢,將染血的頭盔隨意丟在腳邊,發出“哐當”一聲脆響,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的目光緩緩掃過下方每一個大臣低垂的頭頂,那眼神銳利如刀,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嘲弄。癲狂的笑意在他眼中跳躍,卻未達嘴角,形成一種扭曲的冰冷威嚴。
    他微微抬起下巴,無聲地宣告著現在,這裏屬於他。
    就在這時,一隻枯瘦、顫抖、沾滿自己鮮血的手,猛地從下方伸出,死死攥住了狄奧多西左腳冰冷的青銅脛甲邊緣!
    是奧列格!
    他用盡了生命最後一點力氣,渾濁的眼睛因極度的痛苦、屈辱和難以置信而瞪得幾乎裂開。他死死地盯著狄奧多西,喉嚨裏咯咯作響,似乎想質問,想詛咒,卻隻能發出破碎的氣音。那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有對死亡的恐懼,有被背叛的滔天憤怒,有被如此輕賤、如同垃圾般掃落的刻骨屈辱,更有一種源自骨髓的、對這個年輕暴徒竟敢如此褻瀆王座的驚駭!
    狄奧多西低下頭。他臉上的癲狂瞬間凝固,眼神變得比腳下的黑曜石更冷。他沒有動,隻是任由那隻枯槁的手抓著他的脛甲,如同被一隻垂死的螻蟻抓住。他緩緩抬起手,指向穹頂。
    “劍。”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冰冷質感,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大殿。
    一名侍立在王座旁陰影裏、身著黑色束腰長袍、臉如石雕般毫無表情的宮廷執劍官,無聲地動了。他如同幽靈般踏上平台,步伐沉穩得沒有一絲聲息。他仰頭看著那倒懸的巨劍,伸出雙手,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穩穩握住了劍柄。那劍比他的人還高,沉重無比,但執劍官的手臂卻穩如磐石。他微微用力,伴隨著一聲低沉的金屬摩擦聲,那把象征著克裏斯至高王權、也象征著其殘酷宿命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被他從穹頂的固定裝置中取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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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執劍官雙手捧劍,轉身,將劍柄遞向王座上的狄奧多西。劍尖朝下,寒光凜冽。
    狄奧多西的目光終於從奧列格那怨毒的眼睛上移開,落在了那柄暗沉古樸的巨劍上。他眼中最後一絲癲狂也消失了,隻剩下純粹的、冰冷的專注。他伸出同樣沾著血汙的右手,穩穩地握住了劍柄。
    劍入手,沉重、冰冷,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能吸噬靈魂的質感。他能感覺到劍柄上那些細微的、無法磨滅的紋路——那是曆代先王緊握時留下的印記,也是他們臨終的鮮血浸染出的溝壑。
    他沒有絲毫猶豫。
    手臂抬起,帶動沉重的巨劍。劍身在幽暗的光線下劃出一道死亡的弧光。
    然後,落下。
    噗嗤——
    一聲沉悶得令人心悸的鈍響,取代了奧列格喉嚨裏最後的氣音。
    冰冷的劍鋒精準地刺穿了紫貂皮裘,穿透了衰老的軀體,深深釘入黑曜石地麵。劍尖與岩石摩擦,迸濺出幾點微弱的火星。奧列格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那雙充滿了驚駭與不甘的眼睛徹底失去了最後的光彩,凝固成一個永恒的、空洞的符號。
    暗紅的、尚帶一絲溫熱的血液,順著古樸的劍身凹槽,如同小溪般汩汩流淌下來,迅速在冰冷的黑曜石地麵上蔓延開,與之前那灘凝固的暗色匯合,形成一片更大、更新鮮的血泊,散發出濃烈的鐵鏽腥氣。
    狄奧多西鬆開了手。
    達摩克利斯之劍,穩穩地矗立在奧列格的屍體之上,如同插在祭壇上的犧牲。
    他緩緩抬起頭,再次看向下方。癲狂的笑意重新回到他的眼中,甚至更加熾烈。他咧開嘴,無聲地笑了起來,肩膀微微聳動,眼神如同燃燒的冰,掃過每一個僵硬的身影,仿佛在欣賞他們靈魂深處此刻必然翻湧的恐懼和算計。
    “陛下。” 一個蒼老而沉穩的聲音打破了這詭異的寂靜。站在群臣最前列,身著墨綠色天鵝絨長袍、胸前佩戴著黃金獅鷲徽章的老者——王國首相,阿列克謝·瓦倫丁公爵,緩緩地、無比標準地彎下了腰,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覲見禮。他的動作流暢自然,仿佛剛才那血腥的弑君一幕從未發生。
    “陛下。” “陛下。” “陛下……”
    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大殿內所有僵硬的身影瞬間活了過來。整齊劃一的覲見聲浪響起,伴隨著一片衣料摩擦的悉索聲和膝蓋觸地的悶響。所有人都深深彎下了腰,頭顱低垂,姿態恭順至極。他們臉上所有的表情都被迅速抹去,隻剩下一種程式化的、深不見底的恭敬。
    狄奧多西的笑聲終於從喉嚨裏溢了出來,低沉、沙啞,帶著一種金屬刮擦的刺耳感,在空曠而血腥的大殿中回蕩。
    “好。” 他吐出一個字,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蓋過了覲見的餘音,“很好。”
    他靠在冰冷的王座上,染血的鱗甲摩擦著黑曜石,發出輕微的聲響。他不再看腳下那尚在流血的屍體,也不再看那些深深低垂的頭顱。他的目光,越過匍匐的人群,越過敞開的殿門,投向了殿外灰霾籠罩的天空,投向了這座名為提洛爾的、剛剛易主的王都。
    他的眼神深處,那燃燒的癲狂之下,一絲極難察覺的陰霾,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滑過。達摩克利斯之劍的陰影,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落在了他自己的頭頂。
    提洛爾城東的“野豬”酒館裏,彌漫著劣質麥酒、汗臭和烤洋蔥的混合氣味。油膩的木桌上,燭火搖曳,映照著幾張粗糙而憂慮的臉。
    “聽說了嗎?老橡樹街的鐵匠老約翰…他兒子,昨天夜裏沒了。” 一個滿臉橫肉、缺了顆門牙的車夫壓低聲音,灌了一大口渾濁的麥酒。
    他對麵坐著的瘦高個裁縫學徒立刻緊張地左右看看“沒了?怎麽回事?被城衛隊抓了?”
    “抓?” 車夫嗤笑一聲,用髒兮兮的袖口擦了擦嘴,“說是‘沒了’,就是找不著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那小子前天還在集市上幫老約翰拉風箱,壯得像頭小公牛!老約翰今早眼睛都哭瞎了,跑去城衛所,你猜怎麽著?人家說最近城裏不太平,讓他回家等信兒!”
    角落裏,一個穿著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粗布裙子的少女莉迪亞,正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酒館油膩的橡木吧台。她的動作很輕,生怕弄出太大響聲。車夫的話像冰冷的針,刺進她的耳朵裏。她想起昨天傍晚收攤時,那個鐵匠家的兒子還憨笑著幫她搬過沉重的空酒桶。他粗壯的手臂,黝黑的臉膛,還有那聲爽朗的“莉迪亞,小心點!”…… 她握著抹布的手不自覺地收緊,指節有些發白。
    “不太平?哼!” 旁邊一個穿著半舊皮圍裙、手指關節粗大的木匠啐了一口,“我看是‘上麵’又換人了,下麵的小鬼就開始作祟!哪次不是這樣?新王登基,總得用些人的血來祭旗,給那些不老實的家夥看看顏色!倒黴的,還不是我們這些草芥?”
    “噓!巴頓!你不要命了!” 裁縫學徒嚇得臉色發白,差點打翻酒杯,“這話能亂說嗎?讓那些‘灰耳朵’聽見…” 他緊張地瞥了眼酒館門口。所謂的“灰耳朵”,是指那些無處不在、專門收集市井流言向新主子邀寵的告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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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匠巴頓梗著脖子,但聲音還是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帶著一股壓抑的憤懣“我說錯了嗎?從老格倫他爹那輩起,這王都換了多少茬坐那黑石椅子的了?哪一次不是血流完了,日子該過還得過?隻是…苦了老約翰啊!多好的一個小子…”
    莉迪亞默默地聽著,心一點點往下沉。她想起早上路過集市時,看到城門口張貼的新告示。上麵畫著一個她不認識的、眼神陰鷙的年輕人的畫像,下麵寫著冗長拗口的尊號和頭銜——狄奧多西一世陛下。旁邊還蓋著一個猙獰的獅鷲火漆印。她一個字也不認識,但畫上那人冰冷的眼神,讓她本能地感到一陣寒意。攤販們都在低聲議論,說新王是穿著血甲、踩著老國王的屍體坐上王座的。
    她擦完最後一塊台麵,端起一摞空木杯,準備送去後廚清洗。剛走到狹窄、堆滿雜物的後巷門口,就聽見老板“野豬”漢克粗啞的聲音從後廚傳來,帶著前所未有的焦慮。
    “…漲了?又漲了?!昨天不還是那個價嗎?弗拉基米爾那個該死的奸商!他這是要喝我們的血啊!” 漢克的聲音因為憤怒和恐懼而變調。
    “沒辦法,老板。” 是負責采買的夥計米沙的聲音,透著無奈和疲憊,“弗拉基米爾說,新王登基,各處要塞都戒嚴了,南邊來的糧隊被扣在關外盤查,什麽時候放行不知道。現在城裏的黑麥粉,就他手裏囤得最多…他說了,就這個價,愛要不要。不要?明天還得漲!”
    “該死!該死!這日子還怎麽過!” 漢克暴躁地咒罵著,鍋碗瓢盆被摔得叮當響,“酒賣不上價,糧食飛漲,還要交那該死的‘新君賀稅’…這是要把我們往死路上逼啊!”
    莉迪亞的心猛地一揪。糧價…又漲了?家裏的黑麥麵包,昨晚就已經硬得像石頭,弟弟妹妹們餓得睡不著,小聲地哭。母親把最後一點麵包屑用熱水泡軟了,分給他們。父親在碼頭扛活,已經三天沒找到像樣的工了,回來時總是沉默地抽著空煙鬥。
    她端著沉重的木杯,站在陰暗潮濕的後巷口,感覺那冰冷的寒意從腳底一路爬上了脊背。王座廳裏那把倒懸的劍落下,流出的血,似乎正化作無形的冰水,滲透進提洛爾城的每一個角落,浸透了野豬酒館油膩的地板,也浸透了她家裏那點可憐的黑麥粉袋子。
    巷子外傳來更夫有氣無力敲打梆子的聲音,在濕冷的空氣裏回蕩,空洞而遙遠。
    提洛爾的夜,更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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