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暗室棋枰、冰河倒影與無聲的砝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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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爐火在精雕細琢的壁爐裏劈啪作響,將狄奧多西國王蒼老而疲憊的麵容映照得明暗不定。橡木書桌上,那份來自南方總督府的、言辭愈發激烈的聯名請願書,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灼燒著他的視線。窗外,王都的燈火在漸濃的暮色中掙紮,如同風中殘燭。
    “河口…冰封依舊?”國王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他並未抬頭,目光依舊停留在請願書上那些刺眼的字句——“北境軍驕橫跋扈”、“瓦倫丁公爵蒙冤”、“王權偏袒”、“南方人心如沸”。
    奧列格·沃爾科夫如同一尊冰冷的鐵像,矗立在書桌前。他肩頭的霜雪在溫暖的室內化作細小的水珠,順著筆挺的深藍色軍服滾落,在昂貴的地毯上留下深色的印記。“回陛下,冰層堅厚。人工破冰…杯水車薪。破冰船最快仍需三日抵達。”他的回答簡潔、冰冷,不帶任何情緒,如同在匯報一場與己無關的戰役傷亡。“‘豐收號’船主格裏沙今日又至軍營商洽,言普魯士‘北風號’管事漢斯焦慮萬分,船期延誤,損失…恐非小數。”
    國王終於抬起頭,渾濁但銳利的眼睛看向元帥。“普魯士人…”他咀嚼著這個詞,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發出沉悶的篤篤聲,“漢斯…是柏林那位馮·海因裏希教授的表親,對吧?”一個看似不經意的問句,卻在狹小的書房裏投下巨大的陰影。柏林的目光,從未真正離開過提洛爾這片動蕩的土地。經濟的窒息,往往比刀劍更致命。
    奧列格的冰灰色眼眸深處,似乎有微不可查的波動,但轉瞬即逝。“是,陛下。漢斯與馮·海因裏希家族確有姻親。”他確認道,聲音依舊平穩。
    “瓦倫丁…”國王的目光轉向書桌一角,那裏放著一份關於北境軍臨時羈押所“一切如常”的簡報,“他在那塔樓裏,想必很‘安分’?”
    “異常安分,陛下。”奧列格的聲音裏,第一次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如同…風暴眼中凝固的寒冰。”他頓了頓,補充道,“刑部諾維科夫大人…似乎有所動作。目標…指向瓦倫丁公爵舊日關聯。”他沒有提及伊萬,沒有提及那戛然而止的線索和冰冷的屍體。有些棋步,無需言明。
    國王沉默了。書房裏隻剩下爐火的劈啪聲和那令人窒息的篤篤敲擊聲。他目光掃過奧列格軍裝上未幹的雪水,掃過他眉宇間那抹難以掩飾的疲憊。這位北境的磐石,正承受著來自南方民怨、朝堂猜忌、經濟困局以及瓦倫丁那條毒蛇無聲絞殺的多重壓力。而他自己,這位坐在王座上的老人,手中能調動的“砝碼”卻越來越少。
    “奧列格卿,”國王的聲音忽然變得異常疲憊,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約束好你的刀。南方的火…暫時壓住了,但火星未熄。至於河口…告訴格裏沙和那個漢斯,王國…會盡力。”他揮了揮手,動作緩慢而沉重,“去吧。風雪夜路,小心。”
    “是,陛下。”奧列格躬身行禮,動作依舊一絲不苟,如同標槍。他轉身,厚重的橡木門在他身後無聲地合攏,隔絕了爐火的暖光,也隔絕了書房內那令人窒息的沉重。
    狄奧多西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份南方請願書上,久久未動。陰影中,一個如同幽靈般的侍從無聲地出現,將一杯冒著熱氣的、顏色深沉的藥茶輕輕放在國王手邊。國王沒有看那杯茶,隻是疲憊地閉上雙眼,靠在椅背上,仿佛一瞬間又蒼老了十歲。暗室棋枰,落子無聲。他手中的砝碼,是北境軍的忠誠?是即將耗盡的內帑?還是那虛無縹緲的、連他自己都快無法相信的“公道”?冰冷的秤杆,在看不見的手的撥弄下,正發出令人心悸的吱呀聲。
    寒風從鍾樓破損的穹頂和窗戶的破洞中灌入,發出嗚嗚的怪響,如同無數亡魂在哭嚎。我蜷縮在角落裏,用能找到的所有破布和稻草裹住自己和依舊昏迷的莉迪亞。她呼吸微弱但平穩,高燒似乎退下去一些,但臉色依舊蒼白如紙,眉頭緊鎖,仿佛在噩夢中掙紮。
    口袋裏,那冰冷的金屬聽診器頭,像一塊永不融化的寒冰,時刻提醒著我它的存在,以及那揮之不去的、令人心悸的徽記烙印。我把它拿出來,借著從破窗透進來的、慘淡的雪光,仔細端詳。冰冷的金屬,複雜的紋路,觸手生寒。沒有刺痛,沒有幻覺,隻有一種沉甸甸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恐懼。這東西,就是開啟地獄之門的鑰匙?莉迪亞昏迷中囈語的“鑰匙”,就是它嗎?要交給誰?瓦倫丁?還是…那雙渾濁狂熱的眼睛?
    吱呀——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風聲掩蓋的異響,從下方腐朽的木樓梯處傳來!
    我全身的汗毛瞬間炸起!心髒狂跳,幾乎要從喉嚨裏蹦出來!是追兵?!刑部的?還是瓦倫丁公爵的爪牙?我猛地將聽診器頭塞回口袋最深處,屏住呼吸,身體緊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手悄悄摸向靴筒裏那柄唯一能給我一點安全感的、生鏽的匕首。黑暗中,聽覺被無限放大。風聲…雪粒打在石壁上的聲音…莉迪亞微弱的呼吸…還有…那極其緩慢、極其謹慎、仿佛在試探著什麽的上樓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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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步…停頓…又一步…
    冷汗順著我的額角滑落。這廢棄的鍾樓,終究不是安全的港灣。我們就像兩隻被困在蛛網中心的飛蛾,黑暗中的獵手,正循著氣息,步步逼近。絕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我的脖頸。出路在哪裏?尤裏安·諾維科夫…這個名字再次浮現在腦海,帶著孤注一擲的微光。這個以冷酷和追查真相聞名的刑部高官,是我們唯一的、渺茫的希望嗎?去找他,或許立刻就會被投入黑牢;留在這裏,遲早會被發現…
    腳步聲,停在了樓梯拐角處。死寂。隻有我擂鼓般的心跳聲,在冰冷的石壁間回蕩。
    石室內的油燈被調到最暗,僅能勉強勾勒出家具的輪廓,將大部分空間留給濃稠的、仿佛有實質的黑暗。瓦倫丁公爵並未安寢,他端坐在那張唯一的硬木椅上,背脊挺直,如同雕塑。灰藍色的眼眸在昏暗中,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倒映著跳動的微弱燈火。
    指尖下,那枚齒輪紋路的鑰匙輪廓,在黑暗中散發著一種奇異的、冰冷的觸感。他似乎在等待著什麽,又似乎隻是在享受這風暴眼中難得的、緊繃的寂靜。
    篤…篤篤…
    極其輕微、帶著特定節奏的叩擊聲,從厚重的鐵門下方縫隙傳來,如同某種昆蟲在輕敲。不是送飯士兵那種規律的聲響,更輕,更飄忽。
    公爵的嘴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來了。比預想的更快。
    他沒有起身,隻是用指尖在光滑的椅扶手上,同樣以極其輕微、但帶著特定節奏的力道,叩擊了幾下。
    門外瞬間恢複了死寂。
    片刻之後,一張薄如蟬翼、邊緣被仔細裁切的紙條,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悄無聲息地從門縫下方滑了進來,落在冰冷的地麵上。
    公爵依舊沒有動。他的目光落在紙條上,如同鷹隼鎖定了獵物。黑暗中,他不需要拾起,也能“閱讀”那上麵用特製隱形墨水書寫的、隻有他能解讀的暗碼信息。
    信息很短,內容卻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在他深不見底的眼底激起一圈冰冷的漣漪。
    (紙條內容伊萬斷。獵犬狂怒。寒刃指向塔樓。安全屋暴露。紅土痕跡已處理。下一步?)
    灰藍色的眼眸微微眯起,那冰冷的弧度加深了。諾維科夫,果然沒有讓他失望。狂怒的獵犬,才最容易被引入陷阱。寒刃指向塔樓?這正是他想要的聚光燈。至於安全屋暴露…那不過是棄子,是煙霧,是引燃下一幕的火星。
    他緩緩抬起手,用指尖蘸了蘸杯中早已冰冷的清水,在桌麵上,無聲地寫下一個詞。水跡在昏暗光線下幾乎無法辨認,但那形狀,赫然是一個扭曲的十字架——與伊萬窩棚裏發現的“渡鴉之巢”清道夫印記,一模一樣。
    寫完,他指尖輕輕一抹,水跡消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冰河倒映著風暴的雛形,而真正的暗流,在無聲的砝碼落下時,已悄然改道。下一步?自然是讓這把指向自己的“寒刃”,去斬向它真正的主人該去的地方。棋局,正走向他精心布置的中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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