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顛沛流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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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娘的!憑什麽我們伺候這家夥?!”
    軍營裏,一個高大漢子發出一聲咒罵,緊接著便是“啪”地一聲把手裏的飯菜扔在載著輜重的馬拉板車上。
    :“吃飯還要老子伺候,慢吞吞的!吃飯了!”
    漢子厲聲喝罵,然而馬車上的草席動也不動,裏麵的人仿佛置若罔聞,惹得漢子不住地罵起了髒話,擼起手臂就要上去揍那人。
    :“算了!等下監軍進來就不好了!”
    一旁的人拉住他,漢子好不容易止住怒火,狠啐一口唾沫才罵罵咧咧端起自己的碗筷。
    這時戚長鋒黑沉著一張臉走了過來,看到車板上分毫未動的飯菜眼底的冷意更甚,不分說扯過一旁的皮鞭,對著草席就來了幾鞭。
    戚長鋒手勁極大,幾鞭下去打得草席綻裂,隱隱可見裏麵皮肉滲出的血跡,就連車板上的飯碗都被擊了個粉碎。
    周圍士兵停下手中的動作,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這一切,看向戚將軍的眼神都不禁帶了懼意。
    然而,草席裏的人隻是悶哼兩聲,晃動幾下便又不動了,也不知道是昏過去還是死了。
    :“他不吃,以後就別給他糧食了!”
    戚長鋒氣得咬牙切齒,等他走後,士兵們開始低聲議論,紛紛猜測草席裏麵的人身份:什麽人居然能讓將軍這樣在意?不吃飯就餓死得了,管他做甚呢?
    可顯然大家都知道戚將軍不這麽想,既要鞭打不吃飯的人,事後還要派軍所裏的陳姓坐營官前來查看。
    :“若想死,偷偷便死了,何必這樣折騰呢?”陳叔烈聲音很輕,手上處理傷口的動作卻不輕,硬是把一道咧開的傷口摁得血肉模糊,直到看見麵前的人臉色慘白,陳叔烈才滿意地包起紗布。
    處理完傷口,陳叔烈像是看著處理完的垃圾,嫌棄地皺了皺眉頭。
    就這樣,那人像一團被人丟棄的垃圾躺在車板上,隨著軍隊拔營東行,車板上鐐銬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一直到天黑才停下來。
    :“喂!新來的!以後這廢物你管啦!”軍中夥長粗聲粗氣地指使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
    年輕人身材並不十分高大,皮膚白淨舉止斯文,這樣的相貌多見於書生,但勝在他長得濃眉大眼十分精神,倒也不像個文弱書生。
    年輕人明顯反應弧有些長,被人支愣半夜也沒反應過來,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指著自己問:“我…我嗎?”
    :“不是你還能有誰?!”
    :“…大…大人,小子不懂事,軍爺莫怪罪!少爺一定會照顧好那位,呃…大人的。”
    一個仆人模樣的中年男子連忙點頭哈腰上前,明顯是那少年的隨從,聽得那夥長生氣罵道:“他算什麽大人!?不過是個老想逃跑的廢物罷了,你們可要看好啦!要是讓他跑了唯你們是問!”
    仆人又是點頭哈腰半天,夥長見那年輕人出來當兵居然還帶著個仆人,身上地主子弟的腐朽氣息令人十分不滿,但那仆人又十分討好諂媚,一口一個“軍爺”叫著,夥長聽了十分受用。要知道他是在烏傷被戚將軍收編的流匪,從前多的是瞧不起他的人,沒想到加入了戚家軍,居然也有一天被人如此的奉承。
    :“什麽少爺不少爺的,進了軍營就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別擺什麽公子哥的臭架子!”
    夥長聲音帶著匪氣,年輕人被罵得臉色漲紅,於是笨拙地上前去掀開草席。
    草席下麵是一張垢發亂須遮蓋的臉,興許是因為長時間被草席遮蓋,猛地掀開,底下人眼睛被強烈的陽光刺得澀疼,那人便舉著沉重鐵鏈雙手遮擋眼睛,好容易才慢慢張開一條縫看著來人。
    :“你…你沒事吧?”年輕人試探性開口,視線落在那人的臉上。
    然而年輕人的話音未落,身後的夥長早就看不慣草席裏的人,掄起手邊的木棍就要往那人砸去,嚇得那年輕人倏然色變,抬手護著腦袋不敢看向馬車!
    夥夫長人高馬大,一臉粗獷的絡腮胡子看著就力氣不小,一拳掄下去馬車上那人瘦削的身板能承受得住嗎?
    年輕人緊閉雙眼,心想:父親真是絲毫不顧兒子死活,硬是要把孩兒往軍營裏送,這下好了!還沒上戰場呢,就要看見死屍了!
    然而,預想中慘叫聲沒有出現,反而聽到夥長“咦”的一聲,年輕人趕緊透過指縫去看,結果卻讓他大吃一驚!
    隻見夥長沙包大的拳頭被人一手握住,明明是一雙瘦若筋骨的手,夥長的拳頭卻在那雙手裏動彈不得。剛開始夥長還拉不下臉來掰開那人的手腕,但隨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夥長的手拳頭被那人握得骨頭“咯咯”作響,即使夥長用盡吃奶的勁也沒能掙脫。直到疼得他滿頭大汗,當下也顧不得臉上難看了,立即虎拳作爪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掰那人的手腕。
    大家原以為這下夥長應該能扳回一局,哪成想那人隻是輕巧往前一推,還沒看清他是怎出手的,夥長便被人一腳踢出去,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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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於軍中樂趣不多,烏傷得來的新兵因為戚長鋒要立軍威的緣故,平時大家規矩都管得很嚴,平常有人吵嘴都會被注目,更不要說被嚴令禁止的打架了。寬闊的營地少說也有幾百號人注意到了事情經過,於是看到那人居然輕易將粗壯的夥長摔在地上,心裏都不免有些吃驚!
    這人戴著鐐銬,從離開京城開始就一直想逃跑,他們還以為這人是京城裏貶來軍中的重犯,不過看他身上瘦削也看不出來有什麽特別,隻是戚將軍一直對他額外寬容,作為逃兵,戚將軍寧願鞭打也不願意將他處死,大家都以為這是個貪生怕死的鼠類之輩而已。平時大家都以“廢物”叫他,卻沒成想居然武功這樣好,餓了幾天居然還能輕易打敗高壯的夥長!
    很快,大家紛紛別過臉去裝作看向別處,不願意看見夥長丟臉的樣子。
    這時同與烏傷歸於戚將軍帳下的幾人上前要攙扶起夥長,夥長卻氣得從地上一躍而起,瞪圓了眼睛要重新走向那人然而還沒開口便聽到那人冷冷開口。
    :“不想死別來煩我!”
    那人聲音極冷,眸光閃過的殺意令人不寒而栗,那粗獷的夥長不由得停下腳步,礙於手臂被傷得不輕,夥長嘴裏罵了幾句髒話還是罵罵咧咧地走開了。
    不多會兒,營地又恢複了安靜,一旁的年輕人也和仆人整理著輜重,隻是眼角餘光時不時看向馬車,猶豫著想了很久也沒有向那人靠近。
    :“給你。”
    年輕人終於還是走了過去,並且捎上一壺偷偷私藏的黃酒。
    那人警惕的目光看著他,年輕人小心衝他笑著露出一口白牙,好半晌才見對方終於打開酒壺喝了幾口,。年輕人便開心地坐在那人身邊道:“我叫崔然昭,你呢?”
    那人皺了皺眉,明顯抗拒他的靠近,但幾日不曾東西下肚,酒水入腸著實讓他好受不少。
    :“博陵崔家與你什麽關係?”
    吃人嘴短,那人看著年輕人身上博陵特產的胭脂瓷玉扣帶,終於還是忍不住出聲問道。
    :“您怎麽知道的?那是祖家,您是到過博陵麽?”崔然昭很是吃驚,麵前的人一臉頹廢,卻沒成想這人單靠一個姓氏便能猜出自己的來曆。
    :“博陵崔家是千百年來的世家大族,五代十國以前便有天下五姓家族,崔家就是其中之一,雖然曆盡變遷,即使其他四姓沒落了,崔家卻依然能安隅一方。不過我聽說由於主家這些年來財多傷丁,到了五十九代孫便人才凋零,你父親是如何同意你參軍的?”
    崔然昭報以赧然笑道:“足下說得不錯,崔家到我這一輩就隻有我和兩位堂兄,並且由於然昭祖父這一輩就子嗣艱難,所以族中子弟都是還未束發便會娶妻生子…”
    說到這崔然昭有些不好意思說自己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匆匆掩飾道:“不過在下前來參軍卻是父親的主意,父親說天下亂象已有蹤跡,要我參軍博取功名,說學文識禮固然重要,但亂世還是得有依仗才能使家族傳承下去…”
    :“商人嗅覺最是靈敏,你父親是個有遠見的人,不過他讓你來軍營,估計有其他原因吧?”
    那人意有所指,然而崔然昭晃著澄明的眼睛看著麵前的人半天,顯然並不明白他說的話,正想問個究竟,一旁的仆人向叔就已上前打著哈哈道:“我們少爺跟泰山派的師父學過幾年拳腳,老爺眼見少爺讀書考取功名無望,就想著能不能到軍營裏碰碰運氣…”
    崔家千百年前本是書香門第,族中男女擅長詩詞歌賦,尤其是女子,五代十國以前天下大族就以娶五姓之女為榮,作為五姓之首的崔家,當時裙帶關係可謂遍籠朝野。但由於樹大招風也好,改朝換代也罷,天子首先打壓的便是這樣的名門望族,其他 王、盧、李、鄭四姓都早已沒落,崔氏卻一直延續至今,大概就是得益於族中有崔然昭父親這樣懂得審時度勢有遠見的當家人吧。
    向叔是個謹慎的人,並且他呼吸均勻,看似膽小怕事,轉身動作卻靈活輕盈,腳步沉重而不著痕跡,不難看出這是個練武高手。
    不然崔氏商號遍布海右,沒有這樣的高手護著,崔老爺怎可能讓獨子一人前來投奔軍營?
    從前經曆司關於博陵崔氏的簿書記錄又在沈赫腦子裏閃現,崔氏家大業大,雖然幾房血脈各有所出,但其中爭鬥也是常人難以想象,崔氏當家人若不是個英明果斷的人執掌,大概率便是家族內鬥,門庭逐漸衰落的下場。
    崔然昭小鹿一般人樣,崔老爺估計也怕自己身後小兒難以服眾,從而想把獨子送到軍中曆練吧?
    正在沈赫胡思亂想時,向叔早把崔然昭拉到一旁輕聲說著什麽。直到第二日再次營地開拔,向叔都沒讓自己小主人接近那人。
    不過天一亮戚將軍就下令開始馬不停蹄急著趕路,連吃東西的時間都是邊吃邊走,一刻也沒落下過。
    直到天黑人困馬乏,戚將軍才再次命令士兵安插營地就地休息,好不容易坐下來,崔然昭拿起幹糧不顧形象地啃咬,營地那頭傳來一陣騷動,緊接著便聽到夥長大聲的唾罵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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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的!那家夥又跑了!”
    崔然昭知道夥長口中的家夥指的是誰,想起那雙冰冷中帶著絕望的眼睛,崔然昭也不知怎麽的心裏閃過一絲酸澀,隨即手中的幹糧一扔,起身便往哄亂的人群走去。
    走到人群周圍,崔然昭使了老大勁好不容易在人高馬大的軍營粗漢裏鑽出個頭,卻見到馬車那人被人用鎖鏈拉著手腳,在火把亮光裏一臉冷漠地看向眾人。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崔然昭突然驚覺鎖在馬車上那人其實並非想象中的那般瘦弱,就是手腳被粗大的鐵鏈困住,那人也依然猶如站立的困獸虎視眈眈看著眾人。
    原來這才是他真正的樣子。
    崔然昭見過他被鎖馬車的樣子,還以為他是被人收留的可憐蟲,原來他竟是那樣的強悍。
    剛開始士兵們一同大聲叫罵和嘲笑,卻沒有一個人敢靠上前來,直到後來士兵中有人開始壯著膽子挑釁般用力扯動他的手腳,圍觀的士兵叫得更響了,拉著鎖鏈的幾個人也就更加用力拉扯,大有將那人五馬分屍的意思。
    崔然昭不禁為那人捏一把汗,著急地看向周圍,心裏打算著:再這樣下去那人必定非死即傷,軍營規矩森嚴哪能容得這幫人胡來?看來要找到監軍和坐營才行,畢竟出了事情他們罪責難逃,不會放任事情發生坐視不管的。
    :“少爺,別胡來!”
    正想去找王監軍的崔然昭手臂被人拉住,回頭一看,原來是仆人向叔。
    :“可是…!”
    崔然昭急紅了臉,正想掙脫向叔的手臂,前麵人群突然又起來一陣騷動,往前看去,隻見那人運起內力反向扯動鐵鏈,還沒得其他人反應過來,那人手上強力一震,鐵鏈便已從拉鐵鏈人手中掙脫出去,成了那人手中現成的兵器,眨眼之間向人群中間橫掃過去。
    沉重的鐵鏈砸得“啪啪”作響,不多會兒,那人腳下便躺下幾個哀嚎的大漢。
    戚長鋒為了籠絡新兵,所以進京時帶了不少烏傷士兵,其中就包含倒在地上的幾人。烏傷士兵很多都是鄉民,他們之間最是團結,許多人見同伴倒在地上,非但沒有退縮,反而喊殺聲蓋遍營帳,齊齊舉起長槍刺向那人。
    一時間,十幾支長槍矛頭直指那人,崔然昭看得著急,拉著向叔的胳膊道:“向叔,你幫我救…”
    然而向叔目光一沉,還沒等崔然昭把話說完,大手捂住他的嘴巴再不給他開口的機會,用力把他拖離了人群。
    就這樣,崔然昭眼睜睜看著那些人像聞風而來的餓犬撲食一般,眨眼吞沒了那人。
    :“放開我!放開我…!”
    崔然昭用力掙脫,聽著遠處傳來“叮叮當當”的鎖鏈刀槍擊打聲音,崔然昭急得大吼一聲,猛地把向叔推開。
    :“向叔,我們可以去找將軍!”
    崔然昭躲閃著向叔的再次出手,嘴裏折中的話脫口而出。
    然而即使是這樣向叔也是不同意的,一臉著急地看著小主人,苦口婆心勸道:“老爺囑咐老奴保護少爺,老奴就要把您分毫不差地還給老爺,少爺…軍營嘩變可不是說著玩的,咱能不摻和就不摻和…”
    說話間,向叔再次一把抓住了崔然昭的手臂。
    :“你放不放開?!”
    :“不放!”
    向叔一臉決絕,崔然昭氣得猛一跺腳,差點沒踩中向叔的右腳。
    正在兩人拉扯之間,營帳的另外一頭傳來轟動,緊接著,崔然昭便看到一位身穿鮮紅戎裝的人騎著馬在刀光火影中被簇擁而來,隨著耳邊的腳步馬踏呼嘯聲過,戚將軍一馬當先奔到前麵,手裏的長鞭揮舞著落在哄亂的人群,立即有人被打倒在地,隨著一聲哀嚎,倒地的人又被四散的同伴踩踏,頓時人群一哄而散,隻有幾個高大強壯的士兵還在不服氣地圍攻那人。
    崔然昭終於再次掙脫向叔往前跑去,遠遠便看到戚將軍長鞭一揮,“啪”的一聲落在那人的背上,那人正在和烏傷士兵纏鬥,被人從背後突然來這麽一下,臉上立即閃過痛苦的神色,猛地從嘴裏吐出一口血,竟直直跌落在地上。
    那些高大的烏傷人還想上前撲殺,戚長鋒又是幾鞭打在他們身上,打得他們人仰馬翻哀嚎一片,想要爬起來又被其他士兵擒住,就這樣,營地的騷亂瞬間平靜了下來。
    :“王百戶,真是好大的膽子!本將軍念你歸降有功,帶爾等進京受賞,沒想到,卻是這般不識好歹!王監軍!士兵無故鬥毆是何懲罰?!”
    戚長鋒滿臉怒容,斥得為首一個最是高大強壯的烏傷人羞愧地低下了頭。
    :“蔑視禁約,夜傳刁鬥,輕軍者,斬!”
    王監軍一聲令下,那些烏傷人還來不及反應,隻聽得“噗嗤”幾聲血液噴濺的聲音,戚長鋒身邊的士兵手起刀落,幾顆烏傷人的頭顱齊齊滾落地上,頓時鮮血橫流,頭顱落在地上還睜著不敢置信的死目看著眾人。
    映著火光的血色落在眼中,崔然昭愣愣地站在那裏,就像被人瞬間奪去了魂魄,眼睛裏滿是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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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養尊處優的大少爺哪裏見過這麽淒慘的死人模樣?從小到大圍著他的都是帶著善意和討好的人,根本就沒見過這種人頭落地的這種恐怖場麵。
    之後的事崔然昭一無所知,他隻記得當時整片營地安靜得隻有自己艱難的呼吸聲,看著那一大片沒了腦袋的屍身,他隻覺得遍體生寒,同時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以後自己上了戰場,是不是也要像他們一樣,拿起屠刀去割別人的人頭?
    或者自己的腦袋也是這樣被人割去的?
    十月十七,夜裏深秋冷風吹過營帳,崔然昭雙眼緊閉,臉色蒼白地躺在地上,額頭熱症燙得嚇人,嘴裏還在含糊不清地說著軲轆話。
    老仆人歎息連連,又是憐憫又是慈愛地看著麵前罹患在噩夢中無法自拔的小主人。
    :“別怪老爺,少爺,他除了是您父親,更是崔家的一家之主呐…”
    軍隊不知走了多少天,崔然昭迷迷糊糊中已然病倒。路上軍中沒有好大夫,再加上勞途奔波,崔然昭病得顛來倒去,直到經過離南京城不足百裏的鳳陽府時,有了驛館煎藥治理,崔然昭這才稍稍有了好轉。
    然而軍隊不會因此有所停留,崔然昭與輜重一起躺在馬車上,跟著大隊人馬向著江都繼續前行。
    天已經開始刮起刺骨的冷風,崔然昭大病初愈,臉色看起來總是蒼白的,要不是老仆人照顧得當,隻怕是又要病倒了。
    :“他應該是死了吧?”崔然昭坐起身來,抬頭看著天空,低聲自言自語說道。
    仆人向叔知道他指的“他”是誰,十多天前,這輛馬車上躺著的人換成自己的小主人,從前那人也就再沒有出現過,或許真如小主人所說,那人可能真在那夜被處置了吧?
    向叔歎了口氣,他從來知道軍中少不了要見血,像這種違反軍規被處置是最平常不過的事,少爺卻被嚇得這麽嚴重,醒來以後像變了整個人似的,眉宇多了幾分憂鬱,眼睛裏空洞洞的,再不見從前純真爛漫的樣子。
    去往江都要經過南京城,可由於要趕路,一行人並沒有進城,而是直接沿著官道從城外經過,又走了半天,一行人來到和州地界,日中正午,士兵們穿著盔甲,太陽曬得人頭腦發昏,直到路旁有一茶棚,戚長鋒這才下令就地休整。
    茶棚地處和州通往南京城的要道路旁,雖然地處偏僻,但少不了往來的販夫走卒、樵夫刀客駐足,見到有軍人落馬休息,茶棚裏原本熱鬧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安靜,尤其見到腰佩軍刀,滿身煞氣的戚長鋒,茶客們更是神色不安地地低下頭去胡亂喝著茶水,隻有路旁一桌喝得醉醺醺的販貨郎還在誇誇而談。
    :“你們是沒見過仙人的氣度,賣貨郎我從前在乾靈觀見過元隱道長,道長乃得道仙人,年逾百歲須發皆白,卻容貌甚偉麵似桃花,你們也知道雨花山上地有靈氣,終年仙障霧隱,就是六月酷暑也不見消減,元隱道長站在其中,真真如仙人降世,不染俗塵呐!”
    販貨郎臉上一臉傾慕之色,坐在他旁邊的人也不禁麵露向往,看到戚長鋒帶著手下進來,有人也隻是回頭看了一眼,便一臉期待地看向販貨郎,好似在聽什麽有趣的秘聞,就是天塌下來也不願被打斷。
    :“可就算元隱道長如此出色,卻也比不上清玄仙君一分!京城有名的高玄道場你們知道吧?是重陽大祭過後皇上與民共祭神靈的地方,那時有人曾見過清玄仙君,雖然當時是陶仙翁主持祭天儀式,可清玄仙君站在祭台下,卻如神降臨,舉手投足皆不可令人仰視!任是誰看上一眼不會自慚形穢,愧感有辱神明?”
    販貨郎說得抑揚頓挫,使人聽了感覺身臨其境,得見其人一般,引得坐在販夫郎旁邊的人發出一陣驚呼:“真有這樣的神仙麽?!販夫郎常年在南京一帶,你是怎麽知道的?”
    販夫郎臉上閃過一絲得意:“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內人叔父家親戚是南京禮部精鱔司下麵的一個管事,京城裏發生什麽,哪裏能瞞得過他?”
    平常人連縣太爺都見不上一麵,更不要說與京城裏的大人們有什麽關係了,聽到販夫郎家裏有這樣厲害的背景,幾人又是一臉羨慕的看著他,一個樵夫模樣的人問道:“可是我聽說陶仙翁深得皇上信任,‘二龍不可相見’便是他的預言,後來陶仙翁雲遊四海,幾個月前一回到京城就又得到了皇上的寵信,並且重新執掌天行宮,連重陽大祭都是他主持的,怎麽現在換成清玄仙君了?”
    怎麽說起皇上了?
    眾人愕然,這邊還有軍爺呢!
    茶棚裏一時安靜如雞,眾人紛紛目光偷望戚長鋒這邊。
    崔然昭在軍中是下等士兵,本不應該進來茶棚與將軍們平起平坐,但他實在渴得厲害,再加上久病初愈,得了允許,也就沒人在意他是否逾矩了。但就算他年輕見識淺薄卻也知道這樣光天化日之下妄議當今聖上是不妥的,於是眼神略過向叔的臉不安地望向戚長鋒那邊,果然,王監軍一臉鐵青,周圍幾名百戶手摁佩刀,就差跳起來把那樵夫拎起來大卸八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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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將軍卻眼神示意他們不要輕舉妄動,反而麵色凝重地舉起酒壺給旁邊一個身穿黑衣勁裝的男子倒酒,那動作仿佛在照顧無比親近的兄弟,舉手投足都是關切之意。但男子背對自己,崔然昭並不能看清他的臉,心裏正在好奇此人身份,那邊販貨郎嚼著嘴裏的鹽水花生,不知死活又在繼續剛才的議論。
    :“問起這事,就得從一個多月前說起啦!話說陶仙翁雲遊歸來,修得仙丹呈予皇上,皇上龍體漸愈,對陶仙翁更加寵信,而那清玄仙君,由於觸怒聖顏被禁錮於禪齋之中,東廠與錦衣衛都把禪齋圍得個水泄不通了,照理說清玄仙君不可能走出禪齋半步,可奇就奇在,當夜禪齋升起一道金光,東廠的人闖進去一看,嘿!你們猜怎麽著?”
    販貨郎說到這裏故意賣起了關子,引得大家都不由得豎起耳朵在聽,就是茶棚裏的掌櫃夥計都停下來活計看向這邊。
    :“怎麽啦?難不成那清玄仙君真的渡化飛升了不成?”見販貨郎遲遲不肯說下去,坐在他對麵農夫模樣的漢子終於忍不住出聲問道。
    :“飛不飛升賣貨郎不知,但那夜東廠的人進去翻了個底朝天,硬是連清玄仙君根頭發都找不著!大家都說,清玄仙君是騰雲駕霧出的禪齋!而在第二天晚上,東廠的人明明還在,清玄仙君卻又悄無聲息出現在禪齋,就像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
    販夫郎故意壓著聲音作出誇張的表情,眾人一下子像是炸開了鍋,:“這…這不就是仙人嘛!騰雲駕霧來去無蹤,凡人可做不到!”
    :“應該是仙人無疑了…!”
    販貨郎剛一說完,同桌的人點頭稱是,周圍的人也在紛紛低聲附和著。
    緊接著就有人問後來發生了什麽,販貨郎喝了一碗酒,抻抻肚皮又道:“清玄仙君身陷囹圄,可依然氣定神閑,任爾等洪水滔天,他在禪齋依然悠然自得。不曾想又過了一日,皇上竟一睡不起!整整兩日,禦醫們都慌了,但誰也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皇上這是…?”
    農夫焦急詢問,販貨郎眯著惺忪醉眼,搖了搖頭:“很難說呐,文武百官一時間方寸大亂,有人說是皇上犯了邪,得罪了神明,也有人說有人要害皇上,要不是請出來清玄仙君施法,皇上估計現在還睡不起來哩!”
    說到這裏,販貨郎抬頭終於看見了離自己不遠的戚長鋒他們,他先是一愣,緊接著便是含糊不清的壓低了聲音,開始神色慌張地抓起自己的布袋準備要走。
    :“這位兄台見識了得,我們行軍打仗的難得消息,也想知道京城發生了什麽,你既然知道,不如說給大家聽罷!”
    說話的是剛才戚將軍給倒茶的黑衣男子,隻見他站起身來,戚將軍還想拉住他,但黑衣男子推開他的手,徑自走到販貨郎麵前,拉住販貨郎一屁股坐在了板凳上。
    :“這…”販貨郎麵有難色地看了一眼戚長鋒,猶豫著想要掙脫逃走。
    :“這位軍爺,是小人不識好歹,不過撿了些路頭話尾,軍爺請不要見怪啊!”
    販貨郎拱手討好,臉上不自然地堆著笑,身子卻在向後縮,一副找到空隙便要逃跑的樣子。哪知黑衣人手中的刀一揚,“啪”地一聲丟在桌子上,嚇得同桌幾人腿一軟,急忙跪下求饒,尤其販貨郎急得快要哭出來了,顫聲道:“大…大人,是小人的錯,求大人放過小人…”
    :“這麽害怕幹嘛?不殺你!”
    黑衣人神容憔悴,臉上卻是瘮人的笑意,販貨郎嚇得差點就要暈倒過去,這時黑衣人後麵傳來一聲歎息,隨即販貨郎便聽到那將軍模樣的人說:“不過是些尋常百姓,你又何必為難他們?”
    黑衣人神情斂了斂,知道再問販貨郎也不會說什麽,於是抬了抬眼皮,眼睛裏滿是冰冷的殺機,咬牙吐出一個字:“滾!”
    茶客們立即嚇得奔逃四散,茶棚裏掌櫃夥計也都一臉紙色,扶著櫃台不敢吱聲。顯然他們相信,那個眼神冷酷的黑衣人真有大開殺戒的可能。
    轉眼通茶客們消失得無影無蹤,黑衣人厭惡地看了一眼周圍錚亮的盔甲,起身也要離開。
    :“你最好別再逼我!”
    戚長鋒抽出長刀攔住他,一臉的不情願。
    崔然昭十分好奇這人身份,戚長鋒對待此人非同一般,想起那夜五六個烏傷人被斬殺,戚將軍眼睛都沒眨一下,此人究竟何德何能得戚將軍如此另眼相看?
    崔然昭細細打量起這人,隻見此人身長八尺有多,黑衣勁裝包裹的身體勻稱修長。他沒有穿盔甲,同樣的也沒有帶頭盔,烏黑長發隻用一隻極其簡單的銀卉發冠束著,再看那人眉眼生得極好,輪廓分明膚色白淨,若不是眸光黯淡,鬢邊幾縷碎發散落顯得他形容消瘦,崔然昭心想,這得是如何長相出色的一個人啊?!
    軍隊很快又出發了,一路上崔然昭都在有意無意觀察那黑衣男子,然而越是看就越是覺得那人莫名地熟悉。崔然昭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哪裏見過此人,至於哪裏見過,一時竟又想不起來。
    直至傍晚酉時,軍隊進了驛站,戚將軍仍然有意無意回頭看著那人,也不知道是監視還是回顧之意,那人始終都一臉厭惡。
    然而崔然昭看得明白,那人厭惡的並不是戚將軍,他像是對所有人厭惡,對人間一切感到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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