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博陵崔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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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見你對將軍還有幾分情義,本坐營早就把你殺了!”
陳叔烈是個年逾四十的中年人,身材不高,操一口江都口音。早年先是跟過胡忠彥麾下抗擊倭奴,後來曆盡輾轉,於烏傷匪亂平定有功隨戚長鋒入京城麵聖受賞,此去福州,被嘉靖帝欽點為福州戍邊十七軍坐營。可以說,在烏傷時,戚長鋒多次救他於危難之中,功成名就時,又與戚長鋒榮辱與共,加之陳叔烈跟隨過老一代武侯將軍,他們之間早就超過與其他人的關係,對於戚將軍如此看重卻總想逃跑的沈赫,陳叔烈對他自然沒什麽好感。
不錯,那個一直被軍營裏所有人看不慣的人正是沈赫。
滁州一戰,陳叔烈正好輪值休沐留在了江都,因此並沒有見過沈赫,而參將仇禇、師爺關攸他們都是胡忠彥的親信,烏傷之戰他們並沒有參與,以至於這千人之多的軍隊沒有一個認識沈赫的人。就是有從前見過沈左使的士兵,誰又敢想象麵前形容落魄的人會是從前那個英姿勃發,不可一世的左使大人呢?
麵對陳叔烈的為難,沈赫連頭都不抬,隻是低聲冷笑,靠在牆邊繼續閉眼假寐。
又是這副滿不在意的表情,陳叔烈從見到此人第一眼開始就覺得厭惡,他憑什麽可以這樣目中無人?!
:“你是不是以為本坐營不敢殺你?”陳叔烈壓低聲音冷冷地道。
由於驛館不大,是南京地界寧國府通往江都嚴洲的中途驛站,即使戚長鋒手持官憑,大多數人也要住在驛館空地的臨時營地,隻有一些傷病需要照顧的士兵與百戶們才能到驛站裏麵的房間休息。並且驛館裏驛官驛卒不少,能騰給官兵們的房間有限,以至於除了戚長鋒與王監軍以外,每一間不大的房間至少住了四人。
崔然昭本來是沒有資格住進溫暖舒適的房間的,即使他臉色不好,但身上的病已無大礙,按理說要與普通士兵住在外麵的營帳,可是不知因為什麽,崔然昭不但住進了驛館,還與陳叔烈住在同一個房間,自然也就看見了他們之間的爭吵。
陳坐營的事他不敢多言,但由於好奇沈赫身份,他也沒有要回避的意思。
眼看著那人又在不屑冷笑,陳坐營氣得眼底發青,上前一把抓住那人胸口,崔然昭生怕遭到池魚之殃,連忙側身躲到向叔身後。緊接著便聽到陳坐營低聲質問:“你笑什麽?!”
是的,那人在笑,就是冷眼旁觀,崔然昭也看得出來那笑是多麽的諷刺,就像在笑一個被剝去衣衫的小醜,陳坐營被看得咬牙切齒,直恨不得一掌劈過去。
:“…哈哈,當然是笑你蠢!”那人聲音很輕很慢,臉色也在慢慢變冷,最後眼裏帶著鄙夷:“既然不敢忤逆他,又何必裝模作樣嚇唬我呢!”
陳叔烈臉色一怔,這人心如明鏡,知道自己不敢殺他,戚將軍對他如此看重,若讓他有了閃失,戚將軍會如何看待自己?
想到這,陳叔烈把他狠狠向前一推,低聲罵道:“你不要得意!那幾個烏傷人因你而死,隻要本坐營願意,讓你這條賤命無聲無息消失,輕而易舉!”
陳叔烈說完狠狠瞪了一眼那人便要離開,路過崔然昭主仆二人時,警告似的冷眼掃了他們一眼,“啪”地一聲關上了房門。
烏傷人因他而死?
聽了陳坐營的話,崔然昭又想起那夜可怕的情形,懷疑的目光看向那人,從他那雙空洞絕望的眼睛裏,崔然昭打量了許久,才終於想起來自己在哪裏見過此人。
這雙眼睛,可不就是之前引起烏傷被斬殺的人麽?!
:“你沒有死?!”崔然昭又驚又喜,終於想起來他的熟悉感為何而來。他以為那人早在那夜成了戚將軍的刀下亡魂,卻沒成想他居然還活著!
但沈赫明顯不想理會他,坐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閉目養神。
崔然昭走過去,向叔拉住他想讓他別多管閑事,可崔然昭哪裏能依,推開向叔的手坐到沈赫身邊。
:“我還以為你死了,看到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崔然昭自言自語,然而麵對他的依然是沉默,崔然昭也不說話,掏起腰間的酒囊喝了幾口。向叔一臉焦急想要上前阻止。少爺從小到大滴酒不沾,勞途奔波又大病初愈,哪裏能受得了烈酒澆身?
:“酒要麽?”
崔然昭臉頰染上紅暈,黑白分明的眼睛也變得霧氣蒙蒙。
沈赫睜開眼,皺著眉頭看那少年。
無知又逞強,與某人何其相似?
沈赫奪去他手裏的酒壺把它交給向叔,冷淡說道:“他醉了,不要讓他麻煩到我!”
向叔扶著崔然昭點頭稱是,然後把崔然昭扶到床邊伺候他躺下,屋裏就此變得安靜下來。
向叔床邊等了半天,確定自家少爺睡著之後並沒有酒後胡作非為的跡象,便也轉身出門去,準備去打點水給少爺擦擦身體,也好讓他第二日宿醉之後不至於難受。
:“陳…陳大人!”
腳剛踏出門口,向叔被守在門口的陳叔烈嚇了一跳,回頭看了一眼昏暗中的沈赫,那人仍然閉目養神,緊皺的眉頭告訴正在告訴人們生人勿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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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叔烈眼神示意向叔快滾!屋中唯一的床都讓那小兔崽子躺上了,他這個坐營顏麵何存?
向叔自然不敢停留,聽到陳坐營對手下的一名百夫長吩咐著什麽,向叔也不敢偷聽,麻溜地往驛舍後麵找去。
然而驛館是朝廷設立,普通人不能靠近,大隊行軍也有規矩,向叔找了半天非但沒找到熱水,還因此被守夜的士兵訓斥了一頓。
回到房間時已是半夜,守在門口的士兵告訴他陳坐營已經另有安排,讓他們在天亮之前不準隨意進出房門。
看來與他們共處一室的人真是非同一般啊!要不怎麽會被如此看守?
進房間少爺已經醒了,醉眼惺忪掙紮著想要起來,向叔連忙過去伺候。但即使小心翼翼,在扶起少爺的時候也不免有了響動,於是在向叔眼角的餘光裏看到屋裏那人又皺起了眉頭。
向叔討好地回頭笑了笑,那人眉頭皺得更緊了,眼神攝光如同寒星,一臉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
向叔被看得很不自然,所幸崔然昭喝酒不多,睡醒之後並沒有發生頭痛的情況,之後大家一時無語,竟也相安無事。
窗外已是午夜,守在門外的士兵開始昏昏欲睡,就是向叔眼皮子也在開始不停打架,隻有崔然昭剛醒過來沒有睡意,此時正坐在半桌前發呆,眼睛不時地偷看坐在角落裏閉目養神的人。
:“一直看著我幹嘛?我又不是女人!”
那人並未睜眼,突然開口說話倒把崔然昭嚇了一跳。
:“我…隻是在想,陳大人為什麽要殺你…”崔然昭收回目光把臉漲得通紅,支吾著問道。
:“關你什麽事?!”
對麵的人冷漠至極,崔然昭被噎得一陣沉默,這時向叔又招呼他躺下,崔然昭卻是靠近那人悶悶地問了一句:“難道你對誰都是這樣的嗎?”
崔然昭比初見時要消瘦許多,顯然那夜被嚇得不輕,明知道與自己交往免不了遭到排擠,他這是要做什麽?
:“大少爺,你爹是不是沒告訴過你,世間並不是人人都得圍著你轉的!”
沈赫無情嘲笑,年輕人抬著清澈的眼睛看向那似笑非笑的臉,心裏很不是滋味,手指頭扯著袖口低聲道:“我沒那個意思,我隻是…”
隻是覺得他和自己認識的所有人都不一樣,尤其是那雙冷漠中帶著絕望的眼睛,看似拒人於千裏之外,但他就是覺得憐憫…
是的,就是憐憫,這人聰慧機敏,身上卻像藏著許多事,讓人忍不住覺得心疼。
沈赫冷眼看著崔然昭,他出身錦衣衛,從前跟在陸秉身邊閱人無數,哪裏看不出崔然昭臉上的憐憫?
自己居然被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可憐!
但沈赫轉念一想,自己可不就是可憐嗎?不堪的身世,兄弟落井下石,阿雪還不理解,自己居然落得如此境地,就是一個年輕孩子都看得出來自己悲哀。
:“你…叫什麽名字?”崔然昭猶豫著開口,麵對沈赫的沉默,崔然昭顯然還不想結束談話。
:“沈——”
沈赫本想直接告訴他名字,可一想到沈赫這個名字是殺父仇人起的,自己如何能承認這是自己的名字?可不叫沈赫又可以叫什麽呢?沈玉龍?可父親取這名字時,空有一腔報國盡忠的衷心,最後下令滅他滿門的卻是他最忠誠是的君王!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這是多麽大的諷刺!
:“沈大哥,然昭以後就叫你沈大哥吧!”
崔然昭拱手抱拳,生怕他不答應,又匆匆說道:“沈大哥,往事已矣,何必執著從前?若沈大哥不棄,然昭願忝為小弟,日後沈大哥有用得著小弟的地方,然昭必定義不容辭!”
崔然昭一臉認真,學著說書人講綠林好漢結交時的台詞。沈赫從來就不是自怨自艾的人,就是身處險境也曾殺出一條血路,他還不至於就此一蹶不振。經過崔然昭一番說辭,沈赫低落的心情稍有緩解,抬眼好笑地望著他道:“可是到了江都你我就要兵分兩路,你要如何義不容辭?”
他是怎麽知道我要去的地方是江都,而不是與他一起去福州?!
崔然昭暗暗吃驚,回頭與向叔相視一眼,眨巴著眼睛好像在問:他真的不是父親派來的嗎?
:“沈大哥是怎麽知道的…莫非沈大哥是父親派來的?”
崔然昭問出心裏的疑問,沈赫微微一笑,說:“能令名震江湖的向山虎成為俯首帖耳的守家奴,你父親崔忍秀著實本事不小!”
被人點明身份,向叔臉上陡然變色,開始不自然地望向崔然昭。
:“想不到向某人隱姓埋名多年,閣下居然知道在下,不知閣下尊姓大名?”
向叔徑自開口,一改以往的卑微,帶著內呲贅皮的黑色眼睛突然變得凶狠淩厲,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渾身帶著混濁的殺氣。崔然昭從沒見過他這副模樣,就是父親曾與自己說過向叔的來曆,但在他記憶裏,向叔可從來都是和藹可親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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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下當年可是龍虎崖寨首之一,盛名時手下強人匪軍無數,怎麽?自威寧侯大敗龍虎崖後,威震天下的向山虎居然嚇破膽子,十幾年來隱姓埋名,甘心做人馬鞍了嗎?”
:“勞閣下記掛,都是些前塵往事了, 蒙家主不棄,向某人得以棄邪從正過了幾年安生日子。雖然在下不知閣下何人,但閣下還是不要為難崔家的好,向某雖已金盆洗手多年,卻也並非不能重開殺戒的!”
向叔眼裏露出驚人的殺意,崔然昭看得心驚肉跳,再看沈大哥,臉上並無半分懼怕,甚至眼角露出幾分譏誚,一副滿不在意的樣子。
:“崔家家大業大,這次尤其把手伸到了江都,沈某哪裏來的能耐為難崔家?就是你們此去江都有什麽打算也不關沈某的事,沈某不想自討苦吃,隻是牛犢初次下河不知深淺,你既然受人所托,還是看著點好!”
兩人你來我往氣氛劍拔弩張,崔然昭夾在其中勸也不是說也不是。
:“多謝閣下提醒!向某保證,今後不會再打擾到閣下的。”
向叔聲音低沉,臉色十分難看,說著回頭眼神請求崔然昭躺下睡好,一言不發搬了個椅子坐在床邊。
沈赫閉目養神,屋裏再次變得安靜,等第二日主仆二人醒來,外麵天已大亮,沈赫早已不在屋裏,一聲牛角號聲吹響,號手已經在催促大家整裝待發了。
:“少爺,從現在開始,您不要再去招惹那姓沈的了!”
離開驛館後,向叔一臉憂慮地對崔然昭說道。
崔然昭點頭應承,前麵百夫長見有人交頭接耳,大聲罵了幾句,兩人就又低頭隨行軍快步行走,一直到了驛館,崔然昭才得以停下來。
:“到了江都地界,再有兩日就能到達江寧府,屆時就不用吃這般苦頭了。”
快到冬月,天已經很冷了。向叔坐在篝火旁整理盔甲,許久沒聽到自家少爺回答,回過頭來望去,隻見崔然昭目光落在驛站門口一處牆角,那裏盤坐著一人,黑衣勁裝,神情冷漠,抱著劍一副生人莫近的樣子。
:“少爺…”向叔拉拉崔然昭的衣袖搖了搖頭,眼神祈求他不要過去招惹那人。
崔然昭:“向叔放心,我有分寸的。”
得到少爺的承諾,向叔點了點頭,然而話雖這麽說,少爺的目光還是不可抑製的偷望那人。
:“向叔,你說他會去關樓嗎?”崔然昭突然問道。
向叔無奈搖頭:“很難講,我打聽過此人身份,但士兵們都不知道他的來曆,隻知道他在京城犯了事,是被皇上貶去關樓的。”
崔然昭低頭沉默,看那些烏傷人向沈大哥投去的目光,怕是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若不是軍規震懾,隻怕這些人早就讓沈大哥屍骨全無了。
:“不過此人倒是對將軍情義不淺,將軍應該不會坐視不理的。”向叔知道崔然昭擔心什麽,開口安撫他道。
這孩子從小生性善良,最是看不得別人受到傷害。
:“沈大哥對將軍情義不淺?向叔是怎麽知道的?”崔然昭麵露訝異,他記得,那個坐營官也這麽說過。
:“少爺這就不懂了吧?這裏很多人都是戚將軍新收的烏傷士兵,這些人大多同宗同族最是團結,但也最不容易管理,因為他們本來就是一個團體,很難打心裏服從別人,就是他們曾屈服於戚將軍的虎威之下,也不見得會就此夾起尾巴來做人。少爺不見就是軍規森嚴,那些烏傷人也敢起來鬧事,欺負那個姓沈的麽?”
:“可是這與沈大哥與將軍之間情義有什麽關係呢?”
:“因為這是關鍵。我先問你,這些烏傷人不好管理,甚至戚將軍因為一些原因將他們帶在身邊,並無意中采取懷柔的手段拉攏他們,如果你是將軍親信,在明知道他們不好相處的情況下,你會如何對待他們呢?”
:“這些烏傷人看著就不好惹,爹爹說過,忍一時之氣,免卻百日之憂,然昭怕是不敢與他們作對…”看著那些烏傷士兵凶狠的目光,崔然昭小聲說道。
:“是啊,守分安命,趨吉避凶是常人所為,但姓沈的明顯不是這樣。這些烏傷人自恃甚高,雖被戚將軍懾服過,可說起來都是些烏合之眾,戚將軍想要利用好他們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在戚將軍自己也不是那麽一帆風順的情況下…”
向叔說到這尤其壓低了聲音,顯然不想被別人聽到自己議論戚將軍。
:“這些人就是一把鋒利的刀刃,戚將軍稍有不慎就會傷到自己,想要消磨他們的銳氣,單單采取懷柔策略是行不通的。果不其然,將軍出了東平府後,他們就開始了作妖,先是不服營帳分配頗多微詞,後來出現了有士兵無故被毆打,甚至有人一覺醒來鼻青臉腫不知誰人作為,雖然有猜測烏傷人報複傷人,可沒有證據也追究不了。如此千人的軍隊因他們而分裂成幾個小團體,這些對於日後來說極為不利於戰鬥。唉,這與三爺家遇到的事是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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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叔說到這裏,不知怎麽的轉而說起崔家三房的事,崔然昭為之一愣,說:“向叔是指大哥之死麽?”
聽到崔然昭提起大少爺,向叔身體微微顫動了一下,頓了許久才歎氣道:“是的,老爺在老崔家排行老大,可由於老爺先前生的都是小姐,直到六姑娘出生才有的少爺您,而三老爺納婚不久便有了然旭少爺,雖然你們為長房,然旭少爺卻比您大了四歲呢!想當年然旭少爺出事時,少爺不過十一二歲,再加上您那時上泰山拜師學武,可能您還不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麽吧?”
:“我記得大哥的,三叔家掌管崔家布匹、酒家商號,當年我從泰山派回來,就聽說大哥死於平陽當地酒樓之爭,三叔家白發人送黑發人,叔母更是在不久便鬱鬱而終,若不是前兩年陳姨娘生了三弟,叔父家還一直萎靡不振呢!此事是崔家忌諱,這麽多年誰也沒有提起,所以,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
火光倒映在眼睛裏,向叔回想起從前的事,眉頭微皺的臉上神情惘然,觸及從前不願提及的事,過了半晌向叔才終於又歎了口氣。
:“然旭少爺少年英才,很得族中人喜愛,就是老爺也時常把他帶在身邊,可能正是由於這般萬千寵愛,然旭少爺其實是很驕傲的。他今天學會了算數,明天就一定會學看賬本,直到完全掌握生意門道為止。他以為所有人都被他的才能折服,事實也是如此,然而他還是太年輕了,不知道人心險惡…”
說到這向叔臉上閃過痛苦的神色,疲累的眼睛裏有著一絲愧疚:“當年我本來也是要去平陽助然旭少爺一臂之力的,隻可惜臨時有事去不了,不然,然旭少爺就不用死了…”
時隔多年,向叔感覺仿佛還是在昨天,從前他還伺候過那個豐神俊秀的少年呢!
聽到這崔然昭眼角濕潤,大哥雖說是堂兄,但家族裏就剩下父親和三叔,到他這一代也隻有自己和大哥,所以大哥從小就對自己很好,無論什麽時候都對自己多有謙讓,自己又怎麽能夠忘記大哥呢?爺兒倆一時沉默無言,不由得都沉浸在往日的悲痛之中。
:“崔家的酒樓名為玉祥樓,不單是博陵,整個海右都有玉祥樓的影子,當時三老爺正值壯年,然旭少爺又意氣風發,於是他們把酒樓開到了並州之地的平陽府。少爺也知道,並州過去便是西北之地,平陽府靠近海右,西北之地地處貧瘠,如此平陽府便是來往客商沿途停留的重要驛站,其中繁華自不必說了,想要在其中留下根基也並非易事,但崔家家業豐厚,多花些錢財也不是什麽做不到的事情。如此玉祥樓就開在了平陽府最繁華的東掖門前大街,開張那日我還去了呢!敲鑼打鼓盛況空前,整條街都沒有玉祥樓如此氣派的地方。可由於並州過往的人大多從西北往來,西北過去就是韃靼人的地盤,因此往來客商都不是什麽泛泛之輩,平陽府裏窮凶極惡之徒橫行,明裏暗裏爭奪地盤的情況也比比皆是,當時老爺就不同意三老爺將酒樓生意擴張到此地,奈何然旭少爺一意孤行,認為自己應付得來,三老爺也以為是玉祥樓北擴的時機,並且認為玉祥樓招牌就足夠威懾一些人了。”
:“玉祥樓以前很厲害嗎?”崔然昭不解,他看過父親的賬本,明明玉祥樓做的是酒樓生意,各項收支目前僅能保持平衡,怎麽聽起來江湖人士都不敢惹似的?
:“當然厲害!崔家是整個家族全力支持,而不是某一房某一子單打獨鬥,經過祖輩積累下來的財富,在您祖父這一代就已經富甲一方了,崔家子弟又個個出類拔萃,到老爺這一輩更是富甲天下,並且這些年來天災人禍不斷,多少英雄豪傑難為二鬥米折腰?所以崔家就是看家護院的打手都是有名有姓的江湖人士,更不要說分派在各處玉祥樓裏的護衛了!他們都是經過挑選身經百戰的江湖義士,崔家許他們安身立命的地方,他們為崔家保駕護航,並且不管來路,隻要忠於崔家,崔家便能替他們抹平前塵舊俗,毫無顧慮地過完下半輩子。所以一般人都不能容忍別人踐踏玉祥樓,生怕失去最後的庇護之所。再加上玉祥樓有一個規矩,凡事到玉祥樓吃飯的人都不準禍事生端,就是兩個仇家坐在同一張桌子上也得安靜地把飯吃完,要不哪日遭遇了不測,就不是崔家給不給麵子的事了!因此玉祥樓在整個海右來說都極具盛名!”
:“既然這麽厲害,那為什麽大哥又怎麽會遭遇不測呢?”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西北貧瘠之地那都是些什麽人啊!崔家是有錢,但錢買不斷人性,也阻止不了殺戮,就算當時玉祥樓生意興隆,崔家派去平陽府的護衛也是江湖赫赫有名的高手,一般人並不敢輕舉妄動,可總少不了一些暗潮湧動。開張不久玉祥樓就來了幾夥人,他們像約定好了一樣,起先還神色如常,但轉瞬之間便抄起家夥打了起來。他們加起來得有幾十人,差不多把整個玉祥樓都給砸了,三老爺自然很生氣,然旭少爺也說過絕不會善罷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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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那次,當時大哥把家裏幾乎能動用的人手都帶去了平陽府,然昭記得向叔你好像也去了?”
:“是啊!得了平陽府這一塊地盤就等於打開所有的西北之地,三老爺是個生意人,窺見商機就不可能放過賺錢的機會。崔家作為一方豪紳,解決區區鬧事幾十個人不在話下,崔家至少養了百來號武功高強的人呢!但事實上三老爺用計之道不輸於世上任何一個謀略家,也根本用不了我們出手,那些人就輕易被解決了。”
說到這裏,向叔頓了頓看向自家少爺,夫人出身博陵名門書香世家,對於孩子教養,夫人從小就不願少爺過多沾染銅臭鏽跡,老爺也信了方士“財多傷丁”的預言不敢教孩子生意場上的門道,因此主家從不在少爺麵前講這些陰謀詭計。
可惜啊,少爺有著一雙他見過最純淨的眼睛,隻是這雙眼睛卻被一場軍規處置嚇得沒了光彩。想到這些事少爺遲早要麵對的,向叔也就不打算隱瞞他了,歎了口氣又道:“那些人是平陽府當地的混混,明著是打架,但其實都打著勒索玉祥樓的主意,三老爺看得一清二楚的,但當時我們到達平陽三老爺並沒有讓我們動手。三老爺說,壓製他們一時容易,要在平陽府長期生意下去,這些人還會生事,與其以後受他們時不時侵擾,還不如一開始就把他們製得服服帖帖!”
向叔說到這臉上露出崇拜的神色,雖然說自己忠誠的主人是崔家的當家之主,但論起膽色謀略,三老爺明顯更加出色。
:“少爺,你可知道三老爺當時是怎麽做的?”
崔然昭搖了搖頭,向叔神秘笑道:“三老爺采取的策略是分而治之!三老爺先是把他們分成兩夥人,然後分別請客吃飯貢獻錢財,而且事後還承諾,之後玉祥樓在平陽所得利潤均都會給他們八成!那些人聽了樂不可支,還以為平陽府來了個人傻錢多的大財主,之後不但沒有來騷擾過玉祥樓,還分別派來兩名手下來做幫工。其實三老爺也知道他們這樣做不過是派人監視酒樓生意而已,試問誰能有這樣的容量容許自己辛苦掙來的錢被無端分一杯羹呢?要說三老爺也真沉得住氣,之後兩三個月裏,他看到那兩夥人誰強,就把錢分給誰多一點,照理說誰強三老爺怕誰誰就分多點也正常,可到第四個月開始就不一樣了!兩夥人裏,一個叫孫鬥的人手下比較多,在平陽府裏欺男霸女是出了名的,平時縣府衙門的人見他都要先頭疼三分,三老爺不動聲色地就把原本該四六分的利潤分了七成給孫鬥,而另外一夥人就隻得三成。要知道錢這個東西真是有意思,它可以是世上最凶猛的利器!四六成是這兩夥人事先說好的,但三老爺把七成給了孫鬥,另外一夥人恨得牙癢癢,卻也不敢和孫鬥鬧翻,隻敢死命壓榨三老爺。三老爺走南闖北見過多少風浪?心中雖不懼怕卻也裝得膽戰心驚,和另外一夥說,錢就這麽多,孫鬥的人強要他也沒辦法,若兩邊的人兩成利潤都不給他留,把他逼急了大不了散了這買賣,大家都雞飛蛋打算了!”
三叔原來是這麽懂得耍計謀的人!崔然昭不禁有些愕然,在他印象裏,平日裏三叔明明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啊!不過他也大概知道三叔接下來會怎麽做了,果然,向叔又繼續道:“玉祥樓生意非常好,南來北往的客人絡繹不絕,單單重新開張的第一個月就有一千多兩白銀利潤!平民一年也掙不到十兩銀子呢!孫鬥一個月就分得差不多五百兩,其餘一夥人也分了三百多兩,他們哪裏想得到錢還能如此掙的?這些人平白受了錢財,要是被削減或者被剝奪,還不比殺了他們還要難受?果然,孫鬥手下的人開始莫名其妙消失,再後來經過三老爺故作為難說下個月孫鬥要八成利潤時,另一夥人再也坐不住了!還沒到月底分賬兩夥人就動起了刀子,橫刀相對,你死我活,好不淒慘!那場打鬥我們並沒有看見,是後來有人告訴我們的,這兩夥人死的死傷的傷,孫鬥被人砍死,另一夥人的頭目也被砍傷,再然後,我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們都收服了!”
向叔說到這臉上露出快慰的神色,但想到後來發生的事又轉而消沉起來。
:“隻可惜解決事情以後,三老爺卻做了一件讓大家都追悔莫及的事,尤其是三老爺…”
這些年三老爺意誌消沉,要不是小少爺出生,三老爺隻怕還振作不起來呢!
想到那個死去如絢麗羽毛一樣的少年,向叔臉上難掩心痛,低歎了一聲,眼裏隱隱含了淚光。
:“另外一夥人的頭目叫尹乾,看起來麵相老實,卻也是個心狠手辣之人!就是他!是他殺的大少爺!”向叔緊握拳頭,咬牙幾乎從牙縫中說出這句話。
:“尹乾這牲畜傷好了以後不但沒找三老爺要說法,還假意裝可憐說從前是自己有眼不識泰山,現在身體已經殘廢,求三老爺賞口飯吃!你知道的,對於成功以後對手卑微屈膝討好的勝利者來說,再沒有比這更令人得意的了!三老爺正是如此被那牲畜麻痹,更何況尹乾也確實廢了一隻手臂,三老爺於是把尹乾留了下來。你能想象嗎?從前平陽府數一數二的惡霸居然可以屈身於玉祥樓馬槽裏給玉祥樓南來北往的客人洗馬!傳出去誰不得豎起大拇指說三老爺厲害?正是如此,後來更多尹乾手下的人前來投靠,三老爺也都一一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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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昭疑惑:“三叔如此聰明不應該把他們留下來才對!”
:“確實如此,三老爺論才智不比任何人差,誰又能明白當時他是怎麽想的?可能是被喜悅衝昏了頭腦,也可能因為一些事吧…少爺難道你就不奇怪,三老爺和當地陳姓豪紳認識,也正是與陳老爺之間的來往,三老爺才覺得平陽府是賺錢的好地方,可為什麽這些地痞流氓卻隻敢對玉祥樓打砸呢?”
崔然昭從未聽起家人說過生意上的事,十二歲上泰山派以後更是遠離這些紛擾,但也許是崔家人天生的性格使然,崔然昭對這些事是抱有好奇之心的,於是詢問的眼神看著向叔。
:“夫人真不該這樣寵溺少爺的,作為崔家人少爺遲早要擔起這副重擔。”向叔自言自語,默了半晌又道:“地痞未見得不想敲詐當地富紳,但當地很多富紳背後都是氏族官府背景支撐,他們身後都養了不少護衛,地痞流氓並不敢招惹他們,並且玉祥樓裝修幾個月不見有人找麻煩,開業沒幾天就有人找上門來了?這難道就沒有當地富紳背後指使嗎?三老爺聰明絕頂,絕不會看不出尹乾是否真心歸順,向某相信三老爺的眼光,向某覺得,當時尹乾應該還沒有什麽歹心,或者三老爺也想以此來告誡當地的豪門戶紳也說不定!得罪崔家絕對沒有好下場,就是蠻橫如孫鬥尹乾之流,不也得死的死傷的傷,最後尹乾還做了個玉祥樓的弼馬溫麽?”
崔然昭點頭也覺得向叔的推測合理,雖然他並不能完全理解向叔所說,但這些話也絕對顛覆了他的認知。自己從前真是太笨了,怪不得沈大哥不願意搭理自己呢!沈大哥可是一眼就看出自己和向叔來曆的人啊!
再有幾日就是冬月,快要下雪了,天異常地冷,冷到營地的篝火慢慢熄滅,炭灰也變得冰冷。遠處站崗的哨兵眼皮子都快睜不開了,那些心存怨恨的烏傷人也早已鑽進營帳沉沉睡去,隻有沈赫抱著劍,坐在牆角始終維持著原來的動作,看樣子,沈大哥應該也睡著了。
:“快到子夜了,等下輪到我們站下半夜崗,你還沒講三叔家的事和沈大哥對戚將軍情義匪淺有什麽關係呢?”
向叔抬起內眥贅皮的小眼睛看了崔然昭一眼,繼續道:“尹乾當時固然沒有害人之心,但隨著事情發展變化就不一定了!由於平陽府之事已定,三老爺還要趕去其他地方打理生意,就把玉祥樓交給了大少爺打理。剛開始那些投降過來的人都還算是安守本分,可隨著他們一夥人在一起久了,漸漸明白過來孫尹二人的爭鬥可能來自三老爺的手筆,他們也漸漸地就在心裏生出怨氣。畢竟他們原本是想敲詐錢財的,哪知敲詐不成反倒成了奴才!換誰能心忿呢!?他們先是像烏傷人那樣欺負玉祥樓從博陵招來的夥計,後來不停地給玉祥樓製造麻煩,甚至還私下裏偷盜櫃台金銀,大少爺知道他們心裏怨氣何來,但始終拿這幫人沒法子,一開始大少爺也如戚將軍這般采取懷柔的手段,分設了各種獎勵等級,許他們更多其他人沒有的權利,希望帶動他們做事的積極性,也希望以此拉攏化解他們心裏的怨氣。可他們都是地痞流氓出身,哪裏識得什麽好歹?於是行事更加囂張,後來更是暗地裏把玉祥樓裏一個博陵過去的店小二活活淩虐致死,掌櫃連大氣都不敢出,可想而知事情已經到了何種地步。大少爺當時都氣懵了,但大少爺畢竟太年輕,連續幾道書信給三老爺,還沒等到回信便事先處置了一些人,並揚言要把他們通通趕出玉祥樓!少爺您想想,尹乾本來就是一個自以為講信義的惡霸流氓,他那些手下不顧前嫌繼續以他為大,他卻眼睜睜看著少爺殺了他的那些手下無動於衷?換了是你心裏會怎麽想?正所謂舊怨未了又添新仇,或者他一個廢人重新回到平陽府接頭遊蕩,會被多少人指指點點?以前他遊手好閑生活沒有著落,好不容易混進玉祥樓卻又被人像趕條狗一樣趕出去,他如何能甘心?就這樣,他們招來從前孫鬥的手下把玉祥樓包圍,玉祥樓還被他們一把火燒了!可憐大少爺才十六!衝出玉祥樓的門口時被人亂刀砍死!試想若是當時有人像沈赫那樣挺身而出,把那些人的錯處放到明麵上來,讓大少爺有正當理由處置的機會,那些人可能就不至於這麽恨崔家人了!”
:“你是說沈大哥是故意招惹那些人的嗎?”
:“倒也不完全這樣,我見此人神情冷漠,眼中全無神彩,怕是遭逢巨變,多半也不想活了吧!畢竟烏傷人報複心強,此去關樓路途遙遠,他能躲過幾次他們暗地裏加害呢?不過他確實對將軍情義不淺,一般人就是不想活了,也沒有必要把自己弄成一個靶子去吸引那麽多人的仇恨,讓自己置於必死的險地。將軍是個有福氣的人,別人就是忠心,估計也難做到不顧一切舍棄性命的地步,如此一來,那些烏傷人得到了懲處,不至於怨恨將軍,那幾個烏傷人被斬後很大程度上也震懾了其他人,少爺不見,自那夜起那些烏傷人規矩許多了麽?如此看來,沈赫心思之透簡直令人不可思議啊!雖然是將軍下令斬的人頭,可留下來的烏傷人恨的卻是沈赫,這對於將來上戰場來說是有好處的,那些烏傷人的眼神你也看到了,他們現在怕是恨不得把姓沈的拆骨食肉,喝他的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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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戚將軍一直包庇沈大哥這樣好嗎?不是更容易攪亂軍心?”
向叔搖頭道:“不見得,姓沈的老想著逃跑,戚將軍氣得牙癢癢,若不是那夜將軍說姓沈的被貶關樓是京城裏皇上親筆批紅下的命令,沈赫必須要到關樓報到,大家也還真覺得將軍故意袒護姓沈的呢!再說了,將軍時常鞭打姓沈的,將軍打他罵他的時候可是一點情麵都沒留!將士們看在眼裏說不定還覺得痛快呢!姓沈的想逃逃不了,想死也死不了,不說別人,就是我自己來說,厭惡一個人有什麽比看見他生不如死來得更痛快呢?隻是將軍畢竟是個明白人,平時對沈赫有露出過關切的意味,沈赫對將軍情義不淺,將軍也未必對他淡漠,這樣長久下去,手下人未必不會生出來別的想法啊!”
他竟真的不想活了嗎?他究竟發生過什麽事如此的心灰意冷?
崔然昭往牆角看過去,今夜並無星光,那裏一片黑暗,哪怕驛站裏傳來微弱的燈光,也無法看清楚人的臉型輪廓。
向叔沒有再說什麽,他要趕緊趁著空檔的時間瞌上半晌,要不夜裏天寒地凍的還要忍受眼困疲乏,那可真不會是什麽好受的感覺。
向叔遞過去一張薄薄的棉布氈子,示意崔然昭靠近一些,盡量讓少爺靠在自己身體,然後挨著旁邊的一些輜重便睡了過去。
很快,向叔不一會兒便鼾聲大作起來,然而崔然昭看著沈赫的方向怎麽也睡不著。不知怎麽的,即使看不見沈赫的臉,崔然昭卻覺得他在望向自己,或者剛才和向叔的談話被他聽到了?可是剛剛自己和向叔明明是小聲說話,再加上營地離驛站門口的牆角有些距離,按理來說,一般人聽不到他們說話才對?
夜裏黑如墨漆,冷風吹起篝火堆裏的灰沫,那邊沒有任何聲音,甚至借著夜色看過去,牆角那邊的人連身體輪廓都沒有動過。
或者真是自己想多了?
崔然昭輕歎一聲,終於在疲倦中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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