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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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工快點!”
    海麵上波濤洶湧,雨水與浪花打在甲板上,船上有人大喊。王猛全身濕透,縮頭抱著收起來的帆繩跑回船艙,顯然大家都沒預料接近福州地界天氣竟還如此反複無常。
    與兩年前南下船隊不同,戚長鋒年前進京述職,這次回去福州帶的人馬不多,滿打滿算也隻是一艘艦船。
    海上行船凶險,恰逢遇上風浪,但戚長鋒一如既往指揮得當,並且跟著進京的都是些得力的手下,所以有驚無險,船踏入福州地界時,一切又重新歸於平靜,隻有偶爾幾個士兵感了風寒。
    :“哨官別走!王猛這就來!這就來…!”
    王猛風寒最重,不知是之前受傷還是由於其他別的緣故,身體不似從前結實,不過淋了一場冷雨便高燒不退,此時正躺在床上燒得迷迷糊糊地在說著胡話。
    與此同時,京城西郊龍泉寺內,冰消雪融之際,光禿禿的銀杏樹枝落寞蕭條,或者隻有仔細查看才能發現新芽的跡象。
    :“求求王妃回去吧!春寒料峭您身子骨會受不住的!”
    銀杏樹下老仆婦哀聲哭求,旁邊侍衛丫鬟也在殷切望向寺院中身著華麗的女子。
    隻見那女子雖然麵露憔悴卻容貌俏麗,皮膚五官無一不美,隻可惜因為生產不久的緣故,蒼白的臉上眸色暗淡,原本嬌豔欲滴的紅唇也沒了血色。
    女子輕聲咳了咳,望向空庭蕭索的寺院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全然沒有理會仆人的勸說。
    老仆婦憂心忡忡還想再勸,哪知山門外傳來疾走的腳步聲,緊接著便是寺中和尚阻攔的聲音:“施主留步!今日不便,望施主見諒!”
    和尚聲音急切,可來人卻沒有停住腳步,正當寺院眾人一臉戒備地望向門口,院中女子抬頭便見到了一雙冰冷破碎的眼。
    是他?
    李蘭朝身形一晃,差點就要暈倒,旁邊仆婦見狀趕忙上前攙扶,李蘭朝無力地笑了笑,擺手道:“房媽媽,蘭朝無礙…”
    李蘭朝強撐著身體,望向那個隻有一麵之緣的男子一時竟忘了禮數,等回過神來,又連忙手邊的帕子捂著嘴角咳了咳,眼神空洞遙遙望著前方。
    他們雖然都隻是一麵之緣,可大家都心知肚明彼此為何而來。
    宴雪行聽沈赫講過的他們的事,滁州一戰,曾經氣宇軒昂的武侯將軍把嬌豔欲滴的富家千金從火場救出,按照酒肆茶樓說書人的說法本該成就一段佳緣,可門第有別,再加上將軍當時急於烏傷平亂,因此互有好感的兩人各走一方,直到現在也無緣再見。
    可憐英雄不為兒女情長所累,富家千金卻芳心暗許,千裏投奔帶來父親李九固的書信,本屬意身為禮部侍郎的叔父牽針引線謀機會合媒,然而“陶然莊”桃花詩會裕王對富家千金一見傾心,如此為了兄長叔父的前程富家千金不得不委身裕王。從此李蘭朝當了皇家媳,成了他人婦。本以為富家千金會切斷一些不該有的念想,可看她如今對著人去樓空的廟宇古刹黯然神傷,心中多少遺憾可想而知。
    李蘭朝如是一樣,當時“陶然莊”站在風華絕代沈左使身邊的人謫仙一樣,看他如今這般田地,聽裕王的人講,沈左使在那人帳下屢建奇功,隻可惜被倭寇連累落海而死,清玄仙君如此顏色,相必也得到了消息,來到此處,估計是想核實一番吧?
    李蘭朝不知道宴雪行曾經來過,還以為是清玄仙君剛得到消息來找戚將軍問個明白。
    然而不管兩人如何心思,又是如何陌生,遙遙相望心情竟都空蕩蕩如頭頂銀杏枯枝一般,蕭瑟且荒蕪。
    他們都沒有說話,畢竟對他們來說愛而不得與永不再得說不得誰更痛苦。
    針紮一樣的痛苦在心口蔓延,怕隨從奴仆們看出端倪,李蘭朝抿唇忍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最後僵硬地宴雪行福了福身,宴雪行下意識頷首回禮,然後李蘭朝在房媽媽等人疑惑打量的目光中坐上了轎攆。
    :“她是裕王妃,怎會此時出現在這?”身邊酈道淵望著遠去的轎輦疑惑地問。
    宴雪行說不清楚什麽滋味,旁邊小和尚不知兩人身份,隻覺得裕王妃是何等尊貴的人?裕王說不定今後繼承大統,那麽她就有可能是未來的母儀天下的皇後,不要說什麽來路不明的道士,就是先前住在龍泉寺的武侯將軍見了也是要回避的。
    :“那個…兩位道長,你們究竟要找誰?”
    小和尚有些懊惱,顯然因為二人唐突貴人他的語氣裏還帶了些抱怨。
    隻是小和尚不知道的是,與麵前人一樣,裕王妃雖然借著為世子祈福的由頭來到龍泉寺,為的卻是半個月前就已離開的武侯將軍,尤其得知武侯將軍娶了另外一個商人之女,雖說今生無緣,但她還是覺得不甘心,還想在龍泉寺找到心中那人存在過的痕跡。
    十幾天行程戚長鋒早已出現遠在千裏之外的福州海麵。臨近駐地,將士們心裏更覺得惘然,倒不是朝廷的封賞不盡人意,也不是擔心未來倭寇卷土重來,隻是曾經衝鋒陷陣帶領他們建功立業的人不在了,如同人被抽去一縷魂,整個軍隊都死氣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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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戚長鋒這個軍中主帥也好不到哪去,即使如花美眷在懷,皇帝陛下的賞賜堆滿船艙,他仍覺得心裏空落落的,說不盡的無奈惆悵,走出艙門,眼裏看到的也是心事重重的士兵。
    :“王百戶現在怎麽樣了?”
    戚長鋒側身問身邊的侍衛,對於曾經沈赫最得力的手下,戚長鋒一直對王猛都頗為照拂。
    侍衛一臉愁容,回答說王猛昏迷一天一夜,還是沒有醒來的跡象。
    還有不到二十海裏就要到達福清碼頭,進入內海風浪就漸漸小了,戚長鋒輕輕歎了口氣,沈赫已經不在,說什麽他也要照顧好他的手下。
    戚長鋒走出艙門,從艦船艏樓的欄杆往下望去,落日餘暉落在船頭,那裏十七八歲的少年人正呆坐著望向海麵,隻見遠處海鳥飛走了又來,來了又去,少年被海風拉扯的頭頂盔纓吹得左右倒伏,在落日與冰冷盔帽映襯下竟如一團明明滅滅的火焰,原本消沉的少年人因此多了一分生氣,然而並不能掩蓋他神容倦怠,圓而大的眸子帶了些與他年齡不合時宜的憔悴與哀愁。
    :“少爺…”
    守在少年身後的向山虎欲言又止,崔然昭卻像是沒有聽到,自顧自沉浸在回憶之中。
    船是在天色入幕時靠岸的,無論如何,死去的人已死去,活著的人仍然活著。
    第二日,京郊十裏亭外,酈道淵帶領所有的部下改頭換麵,裝扮成離京的商隊與宴雪行辭行。
    :“師弟,真不打算回天山了嗎?”
    接近二月,春風送暖,酈道淵腳上皮劄?醒目得很,並且頭上貂皮瓜帽鑲嵌著鮮豔瑰麗的紅色瑪瑙石,再加上身上暗色緙絲圓領長袍,儼然一副商人打扮。
    宴雪行搖了搖頭,即使為了掩人耳目,酈道淵這身打扮與記憶裏癡迷仙道的師兄簡直判若兩人,宴雪行更不會信經曆過殺戮與貪婪的師兄還能找回原本修道的模樣。
    “: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師弟,京城繁華皆是過眼雲煙,再說了,不管你如何不情願,他也再不會回來了!”
    酈道淵凝眉仍想勸說,但宴雪行不為所動,甚至明白酈道淵口中回不來的人是誰,眸子裏也沒有一絲波瀾。
    酈道淵看不懂他,或許師弟真的參透本門道法,悟得其中真言,做到了仙人所說的無欲無求?
    酈道淵麵露失望,知道勸不動宴雪行,無奈歎了口氣,回頭打了個手勢,轉身就要離去。
    :“雁師兄…”
    宴雪行突然叫住他,震驚同時酈道淵緩緩轉過身來,不敢相信有朝一日竟還能聽到師弟叫自己一聲雁師兄?
    酈道淵臉上有了些驚喜,還以為宴雪行會改變主意,哪知宴雪行隻是笑了笑上前半步,看不出來情緒道:“雁師兄,阿雪將師兄們葬在了山腳的雲杉後麵,屆時師兄回去天山派,請替師弟敬師兄們一杯吧!”
    宴雪行淡淡地向酈道淵…哦,應該說雁行雲施了一禮,看樣子是在做最後的告別,雁行雲動了動嘴唇還想說什麽,可眼前師弟沒有一絲留戀,施展輕功飛快轉身快速往城門方向而去。
    京城繁華如初,街市巷尾販夫走卒吆喝聲不斷,宴雪行行屍走肉般走街上漫無目的,前麵是熟悉的宴春樓,再往前走便是沈雪園。
    走到沈雪園已經午後,那裏門庭深鎖,不算高大的門樓殘破凋敝,朱色榫卯屋簷經過年月風霜侵蝕早已失去原有的顏色,細看之下,還隱約可見上麵蛛網的影子。
    宴雪行不知道自己為何來這裏,明明兩年時間物是人非,沈雪園的主人再不會回來,可他仍想進去看一看,看看他們曾經共同生活過的地方。
    如今裏麵連仆人都不知所蹤,裏麵隻怕會更加破敗了吧?
    宴雪行望著門板上長了鏽跡的銅環出神,想起往日時光,裏麵精巧雅致的暖亭,有他與沈赫同床共枕的廂房,還有後院堆滿醫書和藥材的書房。
    午後陽光透過屋簷,日頭落在頭頂刺眼到令人眩暈,他們曾在沈雪園纏綿嬉笑和爭吵,如平常夫妻一般過著平淡的日子,那時沒覺得有多麽難得,甚至爭吵的日子裏誰也不理誰,但如今想起來,卻是哪怕爭吵都不可能了。
    沈雪園也不知道被誰收了去,竟然殘破至此,宴雪行看了一會兒,心裏空落落,有種說不出的難受,許久終於還是長歎一聲,轉身離開了沈雪園。
    街上日頭漸漸熱辣,通往南邊鼓樓路上百姓們行色匆匆,路過一個茶棚時,宴雪行覺得口渴,便坐下喊了一碗茶。
    兩文一碗的茶湯實在算不得什麽好茶,淡淡芳香的同時味道醇厚不足,宴雪行喝不出來味道,不過是潤喉而已。宴雪行慢悠悠地端著茶碗,周圍許多客人正聚精會神聽著著說書先生講不知名的話本,一開始宴雪行並不介意,隨著周圍聚攏的人越來越多,那說書人講得唾沫橫飛,聽客裏時不時傳來油膩的嬉笑和噓聲,宴雪行側臉,不由得認真注意起來。
    :“色膽如天不自由,情深意密兩綢繆。隻思當日同歡愛,豈想蕭牆有後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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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貪快樂恣悠遊,英雄壯士報冤仇。天公自有安排處,勝負輸贏卒未休。
    話說西門慶與潘金蓮燒了武大靈,換了一身豔色衣服,晚夕安排了一席酒,請王婆來作辭,就把迎兒交付與王婆養活。吩咐等武二回來,隻說大娘子度日不過…”
    說書人越講越興奮,茶棚裏眾人聽得眉飛色舞,市井之徒最好這樣男盜女娼的軼聞,於是越來越多走街串巷的人圍了上來,尤其講到西門慶與藩金蓮在王婆家中私下媾合的戲碼時,說書人講得口幹舌燥,底下人聽得麵紅耳赤,正在說書人把二人床幃之事講得露骨豔俗,粗俗詞句聽在耳朵裏,宴雪行沒來由覺得厭惡,快速放下茶錢,起身擠出了人群。
    身後喝彩聲與男人們的淫笑浪語不斷,其實宴雪行哪裏會不明白說書人畫本裏西門慶指的是何人?
    嚴世蕃字東樓,東樓與西門對應,慶兒又是嚴世蕃的小名,西門慶明裏暗裏指的可不就是嚴世蕃麽?
    然而宴雪行雖然無比厭惡嚴世蕃,可也不得不承認此人雖無恥下流,身為首輔之子,本身也身居要職,經曆過的女子少說也有幾百,但不至於為了跟下九流婦人不清不楚,背負這樣下作的風流孽債。畢竟他所知的嚴侍郎年過半百,不讓別人稱他為嚴侍郎也不能叫他嚴大人,隻使人喚他公子,雖相貌平平,右眼更長了一隻橙黃異瞳,可見此人雖然卑鄙,行事做派卻不能叫說是下作,要知道他富可敵國又權傾朝野,肯花些手段什麽樣的貞潔烈女弄不到手?
    如今街頭巷尾被人這樣編排,大庭廣眾之下都如此議論,私底下百姓們更不知道說得怎樣過分了。
    如果是剛入京那會兒,按照他與嚴黨敵對關係,聽到百姓對嚴世蕃千夫所指,心裏肯定是樂見其成並且跟著唾棄的,然而進京兩年多,陪在世間權位最高心思最深沉的帝王身邊,多少陰謀詭計曾在他眼底發生?甚至自己也被有心之人利用,嚴黨倒台可不就是自己的功勞麽?
    :“兄台你可不知,聖上給嚴老賊禦賜了一個金碗,並下旨命他用這碗行乞哩!”
    :“金碗?那是金子做的碗麽?”
    :“可不是嘛!前些日子我親眼見到那嚴老賊披頭散發,身上戴著鐵鐐,真真好不淒慘!周圍還有錦衣衛的人在看管哩!”
    :“如此這樣那嚴老賊怎麽討到吃的呢?”
    :“嘿嘿!這你就不用管了,鴻臚寺有個署丞姓黎你知道吧?嚴老賊唯一的女兒嫁的就是黎家世子,據說老賊討不到吃的上門去找嚴小姐,嚴小姐深知賊父為人,更恨他這麽多年來結黨營私殘害忠良,見到賊父裝可憐,嚴小姐非但沒給他吃食,還罵了嚴老賊一通!”
    :“嘖嘖!…竟有這樣的事?如此說來,那嚴家女竟還是個明辨是非的人呢!”
    路上不斷有人在竊竊私語,顯然他們還不知道嚴嵩在雁行雲的保護下早已離開京城,宴雪行知道師兄的手段,可能在雁行雲執意離開京城時大概早已安排好了後路。不過他們應該是徹底回不來了,要知道從前即使百姓憎恨嚴黨卻不敢在明麵上說,再怎麽被有心人聽了去,誰也不知道手執權柄的嚴家會怎樣報複,如今滿城風雨,朝堂裏的人要想誰萬劫不複,一定會先讓百姓口誅筆伐,再加上嚴嵩下場如此淒慘,可見皇上已經被人完全掌控。
    嚴嵩可是當了二十七的首輔,宴雪行見過嚴嵩諂媚伺候老皇帝的樣子,當時君臣如魚水之情,即使嚴嵩罪惡滔天,老皇帝卻不見得如此狠心對待嚴嵩,畢竟他們不但是君臣,還是多年修仙的道友。
    徐首輔真是好手段!為了扳倒嚴嵩,先是設計蓮生委身嚴世蕃,暗殺陸秉嫁禍自己頭上,然後離間自己與沈赫他們的關係,再安排一些人勸說,自己如何不為了扳倒嚴黨而苦心經營?就連自己唯一的徒弟都是他們的眼哨,可見徐首輔用心有多險惡!
    這就是老師常掛在口中的忘年之交?!
    宴雪行恨得眼睛發紅,恨徐階卑鄙狠毒,恨他無所不用其極的利用,也恨自己留戀京城繁華。雖然他不願意相信,但一想到沈赫屍身在冰冷的海裏漂著不得安寧,他的心裏就錐心入骨的疼。
    他曾經多希望拋下一切與自己浪跡江湖?可惜被所謂赤誠迷了眼,一切都被自己搞砸了!他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宴雪行握緊拳頭,決心處理完京城的事就去福州,他想,他總是要把沈赫帶回昆州的,哪怕與他屍骨一輩子留在梧桐山莊也甘之如飴。
    宴雪行快步走到魏府後院的一側圍牆,原本還以為徐首輔得勢他的這些爪牙也會跟著雞犬升天,然而魏府落魄冷清,沒有仆婦家丁的同時,曾經夜裏來過的後院小徑雜草叢生,旁邊的樹葉也隨意生長,輕易遮蔽宴雪行隱藏的身體。
    這時一聲聲歎息傳入耳中,宴雪行躲在竹林假山後麵往前麵望去,隻見一個穿著素衣頭簪金釵的女子倚在長廊,與那夜的風情萬種不同,她素淨的臉上滿是愁容,身上既沒有暴露的衣著,也沒了那攝人心魄的勾魂香氣,若不是看著五官仍嫵媚多情,誰還能認得她是東林盟絕代風華的魅姬琳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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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宴雪行的視線望去,也不知道那魅姬在想些什麽,隻見她娥媚低垂,“咿咿呀呀”的不知名歌謠從檀口逸出,隨著歌聲淒涼哀婉,她細長秀氣的柳眉凝結,仿佛有無盡的哀傷聚在心頭。
    然而她雖看起來落魄可憐,但姿容秀麗,身材風姿曼妙,手上百無聊賴搖著華麗的孔雀羽扇,如此看著竟增添了幾分慵懶之意。
    明明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宴雪行卻沒來由覺得奇怪,倒不是她洗盡鉛華的裝扮,隻是那看似平靜的模樣總讓人覺得哪裏不對勁。
    宴雪行小心繞過不被她發現,畢竟東林盟兩人死在自己手上,他來是找師爺何心尹的,可不想為了旁人節外生枝。
    宴雪行順利摸到記憶中的書房,昏暗的房間即使是白天依然看不太清楚,於是書桌案上點著油燈,依稀能看到書桌旁有人耷拉著腦袋在黑暗中發呆。
    宴雪行故意把門一推,裏麵的人被驚動,門外的光亮落在那人臉上,他那疲憊狹長的雙眼立刻被光亮刺激眯成一條縫,宴雪行就站在光裏,書房裏的人似乎還未看清,揉了揉眼睛,待依稀看清來人的身形輪廓後,那人驚訝出聲:“宴公子?”
    何心尹驚訝站起身來,趔趄上前迎接,宴雪行卻快步走了進來。
    :“何師爺,怎麽不跟徐閣老一起進宮伺候皇上呢?”
    何心尹在徐階手下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徐階曾經更是對何心尹言聽計從,怎麽如今徐首輔得勢,老皇帝對他可謂一刻也離開不得,怎麽他這個首席師爺卻在這破落荒園裏暗自神傷?
    宴雪行麵露嘲諷,何心尹一愣,紅著臉尷尬苦笑道:“宴公子何苦笑何某?如今你見我還有幾分從前的樣子?”
    宴雪行慢慢走到何心尹麵前站定,細細打量麵前之人,遠看不知,近看這位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首輔師爺竟憔悴至此!
    隻見他雙頰凹陷,眼睛枯槁無神,最重要的是不過五十多歲的人竟雙鬢花白,不細看的話,還真看不出來與從前是同一個人。
    何心尹仍是苦笑:“宴公子請坐吧!何某如今落拓,禮數不周,公子請不要見怪。”
    :“何先生哪裏的話?”宴雪行冷笑道:“徐閣老如今得皇上盛寵,何先生也應該跟著雞犬升天才是。”
    何心尹隻是無奈笑著搖頭:“首輔如今身居高位,身邊大把可用之才,何某老了,已經向首輔請辭,天下大好河山何某早就想去瞧瞧了呢!”
    何心尹說得心不在焉,宴雪行哪裏會信?知道不是他的真心話,宴雪行又問:“既然如此,先生何必如此黯然?”
    何心尹幾乎要落下淚來,宴雪行畢竟不是那心機歹毒之人,見他麵露淒苦,不由得放緩了語氣:“何先生,宴某今日前來並不是落井下石,隻想問清楚一些事…”
    何心尹抬頭靜聽,宴雪行繼續道:“你與徐階畢竟謀劃多年,我且問你,蓮生落入嚴世蕃之手你出謀劃策,徐首輔親自將故交孫女交到嚴世蕃手上的?”
    何心尹心中一痛,啞然道:“雖然首輔那時日日如履薄冰,但何至於如此卑鄙?明明當年常玉春是為了你才到的昆州啊!”
    :“為了我?”宴雪行明顯不信:“笑麵書生宴某從未見過,他怎會為了在下的緣故?”
    何心尹撐著疲憊的眼皮,苦澀道:“當年陸秉得公子恩澤,陛下盛寵十幾年不衰,尤其錦衣衛與嚴黨走得近,裕王尚且朝不保夕,當年太師如何不怕呢?宴公子,你也知道,即使裕王無能,天下卻也不能繼續落在嚴黨的手裏!”
    :“所以呢?”宴雪行麵無表情。
    :“嚴嵩掌控朝堂多年,六部裏全都是他的爪牙,唯一沒被滲透的便是錦衣衛,就連東廠,由於天寶閣的關係,李傾曲和嚴嵩來往過密,再加上皇上與嚴嵩修道的緣由,嚴嵩在朝堂就是鐵板一塊!天下誰能扳倒嚴黨這一禍害?”
    :“宴公子,我們本就不是什麽擅長爭權奪利的人,即使閣老一路以來百般討好,網羅祥獸進獻宮中,更一心修道想以此博得陛下寵愛,論寫青詞造詣閣老也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可皇上不喜就是不喜,頂多夠格成為一枚棋子!然而你的出現不同,陛下如何信天命公子比我更清楚,老夫承認,當初是我們設計殺害陸秉嫁禍公子,好讓你投靠過來,也是我們的人故意殺死樂妓梁音,逼迫沈同知不得不離開京城,可是宴公子,陸秉不死平衡無法打破,陛下不會懼怕日益壯大的嚴黨勢力,如今陛下年事已高,太醫私下裏和閣老說陛下丹毒浸體,藥石罔效,即使大羅神仙也回天乏術,可能不知什麽時候第二天醒來陛下就駕崩了…宴公子,我們實在是沒有辦法,為了天下蒼生,我們怎麽可能眼睜睜看著天下落入景王之手?”
    長長的一段話過後書房裏死一般的寂靜,何心尹花白枯槁的鬢發在昏暗裏異常地顯眼。
    :“咳…咳…”
    兩人沉默對視許久,終於何心尹捂著心口不止的咳了起來,他咳得異常厲害,眼看他蒼白的臉色眼睛都咳出淚來,胸口猛烈地顫抖,明顯胸前捂著的手沒有任何平息咳意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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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這痛苦萬狀的情況下,何心尹仍抬著複雜的眼望著宴雪行。
    宴雪行五味雜陳,很多事情得到證實,自己如何不怨恨麵前之人利用?可當他用那種近乎乞求寬恕的眼神望著自己時,宴雪行還是忍不住上前,一把抓住何心尹劇烈顫抖的手。
    如果他願意,宴雪行完全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將麵前之人的脖子扭斷,甚者何心尹被抓住的那一瞬瑟縮了一下,也為自己眼裏湧現的殺意嚇得驚懼不已。
    :“…你…咳!”
    出於本能,何心尹害怕地向後退去,他已經痛到身體快彎曲成折疊的形狀,他想停止這該死的狀況,也幸好咳嗽停止了一瞬,鐮刀般拉扯的疼痛讓他哭不出也喊不出聲來,隻能涕泗橫流,心裏惶惶不得安穩如喪家之犬,隻怕恨不得立刻離開人間,早登極樂世界去了。
    :“親生女兒被糟蹋,故人孫女被害得不成人樣,現在這院裏還有幾個活人?先生如今也遭唾棄,究竟為了什麽值得你如此維護徐階?!”
    宴雪行上前一把揪住何心尹的衣領,眼中怒火似要將他吞沒。何心尹哆哆嗦嗦,似一隻鷹隼爪下的獵物不知所措。
    自欺欺人的表象被人揭穿,他以為隻要騙自己為了天下百姓一切都值得,他便可以心安理得操縱別人的人生,做出許多傷害別人的決定?
    :“…對…不…起!”
    喉嚨被人扼住,幹瘦的臉也因缺血而變得微微青紫,但他仍艱難開口,伴隨著道歉的話他的喉嚨裏更是發出“哢哢”的可怖聲音,脖頸似乎就要被人擰斷,但他仍在做著最後的掙紮。
    何心尹雙眼異常凸起,在雙手無濟於事的阻止下,口中慢慢溢出如同泥蟲蜿蜒而過的鮮血,一直流到宴雪行修長白淨的手上,直到鼻孔裏傳來腥甜難聞的氣味,宴雪行這才猛地一驚,慌忙用力推開,何心尹便如同跌落的風箏向後倒去。
    :“咳…咳…!”
    何心尹又開始劇烈咳嗽起來,不同於之前咳得猛烈,這次他的咳嗽長且沉重。宴雪行看不清他的臉,直到看見他靠著案首艱難站起身來,宴雪行這才看到他眼睛以下的半張臉不知何時布滿了一塊塊恐怖的血汙,宴雪行知道,那是他咳血時用袖子擦拭的結果。
    宴雪行用複雜的眼神看著他,剛剛握住何心尹手臂時通過脈象他便知道他大概時日無多了,本就旰衣宵食操勞過度的身體加上多年憂慮,並且經曆最近一連串變故,何心尹早已經病入膏肓,怪不得他沒再跟隨徐階左右,除了徐階心有芥蒂之外,更多的他也有心無力了吧?
    :“宴公子…”
    何心尹捂著胸口表情痛苦地喊了一聲宴雪行,宴雪行眸光一閃,極力克製想要殺人的衝動,雙眼緊緊盯著他。
    可何心尹隻是站定身子,長歎一聲,許久才痛苦道:“…宴公子…你走吧!”
    :“走?去哪裏?”宴雪行冷笑,這話什麽意思?利用完一腳踢開?那他失去的誰來給補償?!
    :“不管去哪都好,隻要離開京城!山高水闊哪不比京城好哇?!”
    何心尹聲音嘶啞,為不讓自己再次跌倒,他那幹柴一般的手用力地撐在桌子邊沿。
    :“走吧!”
    何心尹壓著聲音嘶吼,死死睜大眼睛,他那幹癟消瘦的臉龐頭上頂著幹枯淩亂的斑斑白發,尤其眼睛以下被他擦得到處都是血斑的半張臉,在微弱燭光的映襯下,竟有著說不出來的陰森恐怖。
    宴雪行呆愣一瞬,何心尹以為他無動於衷,突然像是下定決心深吸一口氣,掙紮著飛快往書桌另一邊去,宴雪行被他的動作驚醒,回過神來向前望去,卻見何心尹手一抬,桌上的油燈被打翻在地,火苗立即舔著地上的桐木地板迅速蔓延,轉眼便燒成了一片。
    火光中何心尹的臉形同鬼魅,宴雪行心中說不出來什麽滋味,下意識還是想要去拉他,可何心尹躲著往書桌後麵一縮,哭著笑喊道:“天道不仁,難為慈悲,報應!報應啊!…咳咳咳咳!”
    火勢燒得很快,宴雪行衣擺也被燒灼一塊,他不得不退出門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何心尹在火場裏淒厲的嘶吼。
    :“宴公子!何某對不住你!咳咳…離開京城!咳咳…離開…”
    大火轉瞬吞沒整座書房,滾滾濃煙裏傳來的嘶吼很快變得微弱,眼看著大火像門口撲過來,宴雪行不再猶豫,一腳踢掉門板暫時壓倒一片火勢,眼看著何心尹身上已經著了火,他那痛苦扭曲的臉上皮膚與毛發都已經燒得黢黑,宴雪行想要過去把他拉出來,卻聽到身後一個咬牙切齒的大喊:“宴!雪!行!!”
    宴雪行轉身回頭望去,高高的台階下站著一高一矮兩個男人,他們麵目醜陋,大大小小的瘤塊遍布額頭與下巴 ,如羅刹一般,就是在白天冷不丁的也忍不住嚇人一跳。
    宴雪行認得其中一人,曾經雪夜裏清楚看見過他的臉,那是天羅,那麽與他站在一起的便肯定是地煞了!
    灼熱與刺鼻的濃煙再次逼得宴雪行往後一步,台階下的兩人穿過門板往裏看去,此時蜷縮在書桌旁的何心尹已經一動不動,還隱約可見他身上有火苗跳動。天羅大喊一聲,急得飛奔想要進門去救,然而一切都太遲了,劈裏啪啦火勢燒得凶猛,倒下去的門板重新被大火吞噬,眼看著書房倒塌,天羅恨得目眥欲裂。
    :“宴雪行!東林盟與你不共戴天!”
    然而天羅地煞在東林盟裏武功最低,就算鬼見愁魏千仞來了宴雪行也未必放在眼裏,更何況宴雪行不想跟他們作多糾纏,於是即使兩人狠辣的招式一起攻擊宴雪行,宴雪行也隻是虛晃一招,飛快把兩人打倒在地,然後施展輕功離開了魏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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