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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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來了?”看著來人,宴雪行眼裏燃燒的恨意仍然不減。
來人頭戴軍客抹額,鳳羽頭盔被他拿在手上,身上還穿著威武錚亮的鐵甲,走動時,穩健步伐高大壯碩的軀體,加上他那周身常年征戰的殺氣,一看便使人心生敬畏。
雪見春仰頭望去,他認得他,是月前進京述職的武侯將軍。
:“宴公子,你怎麽…?”
地上大大小小幾具屍體,戚長鋒簡直不敢相信,這是曾經旁邊暖亭裏那個纖塵不染的宴公子的手筆。
宴雪行一臉戒備,痛恨為什麽自己天生就比別人警覺?從別人告訴他噩耗開始,他以為自己會發瘋,事實上他也嚐試過發瘋,不然也不會殺死地上這幾人。
雖然他們有錯,但如此喪心病狂連殺三人,他以為這就是自己已經瘋了的證據。然而他仍然清醒地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痛苦折磨著他,對於那個噩耗,他連聽到的可能都感到懼怕。
:“宴公子…”戚長鋒向宴雪行靠近,看著他枯槁消瘦的麵容,心中的刺痛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別過來!”
宴雪行拒絕戚長鋒靠近,一些可怕的念頭湧了上來,可能…他們說的是…真的?沈赫真的回不來了?長明燈已滅,之前的卦象也非偶然?
翳悶衝破胸膛,目光落在戚長鋒蠕動的嘴唇仿佛有什麽可怕的妖怪要呼之欲出。宴雪行加緊腳步往門外走出,然而身後卻被人叫住。
:“宴公子!”
宴雪行抱著箱子回頭,卻見一個年輕俊朗的少年站在麵前。
少年皮膚白皙,粗黑的眉毛大而圓的眼睛,原本憨厚青澀的麵容看到宴雪行轉過身來時眼眶微紅,走上前遞給宴雪行一個東西。
光滑的溫潤的觸感躺在手心,宴雪行下意識伸手去接,卻半天也不敢低頭去看,直到麵前少年淚流滿麵,宴雪行像是意識到了什麽,猛地低頭,白色的半塊玉佩赫然映入眼簾。
:“這是沈大哥拜托我給你的…”
少年泣不成聲,宴雪行目光死死盯著手上的玉佩,那碧玉早已沒了光澤,原本菊花探雪的樣子除了殘缺不全的花蕊,葉片旁的雪字也缺少了一個角,並且斷裂處玉質堅硬,突兀得沒有緣由。
宴雪行痛苦地閉上眼睛,腦子裏全是它曾經躺在自己心口的樣子,如今玉難全,人也不知何處了。
:“他還說了什麽?”
宴雪行聲音僵硬,明白心中不好的預感已然有了七八分可能。
:“他說…他沒有背叛你,除了你誰都不可能。”
少年抽噎著告訴他,宴雪行聞言以為自己會疼得撕心裂肺,然而沒有,或許他早在與沈赫一年的離別怨恨中消磨掉思念,也可能是在之後的欺騙與算計中變得麻木。
宴雪行全身無力,冰冷的眸子沒有一絲亮光,戚長鋒望著他手裏的箱子欲言又止,最後動了動嘴唇還是咬牙道:“沈赫落海時我們所有人都親眼所見,士兵立即跳海救人也找不到他的蹤跡…”
戚長鋒長歎一聲,聲音有些哽咽:“雖然不願意承認,但赤嵌城附近海域暗流洶湧,當時他又深受重傷…宴公子,我知道你很難過,我們都一樣!這次回京原本想要替他請賞,可是…宴公子,沈家不平反,即使沈赫有再大的功勞都隻能留在福州。”
宴雪行慘然一笑,漆黑的眸子更多的是絕望:“戚將軍,是太師告訴你我在這的吧?”
不,嚴嵩倒台,現在應該說是徐首輔了。
戚長鋒一時語塞,他以為宴雪行會關心沈赫的死訊,沒想到他居然隻是問是不是徐首輔告訴自己他的行蹤?
戚長鋒臉頰微微發熱,不明白如今為何宴雪行對沈赫如此冷漠,眼看著他拖著沉重的步伐離開,戚長鋒仍然無法平複心中的悲痛。
:“吾愛雪行,離京數日,行至東平府,餘仍昏昏然,此間甚是難熬。然餘心念汝,盼汝知吾非背信之人,何時解餘心之憂乎?
嘉靖四十一年九月十日秋”
:“ 阿雪,今日餘仍昏昏沉沉,馬車之木板堅硬,臥其上,士卒鞭策馬匹,精神難振。後見長鋒,未知吾頹然,唯以言語相慰……阿雪,此次離京,歸期未知。若汝得書,可否回餘一字?縱是責罵,吾亦願受。吾之疏忽,致他人有可乘之機,然吾與梁音,實無他事也。
嘉靖 四十一年九月十二日秋”
:“阿雪,今至兗州府,宿驛站。此地雖小,卻因馬車之事,烏傷人怨念甚深,恐有殺我之心,然長鋒必不令彼等得逞。阿雪,餘實未曾負汝,關於梁音之事,餘必向汝詳述,然今吾身陷囹圄,難以脫身。長鋒既保我性命,豈能反使其為難乎?
嘉靖四十一年中秋”
流水聲嘩嘩,宴雪行坐在曾經無人山穀與沈赫纏綿的地方,前麵一連幾封信都是對梁音之事的解釋,他甚至都沒提自己身世,隻是一味地求原諒。
可以想象,沈赫在寫這些信時多麽心急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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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雪,相見之時,如字所書,何以久不聞君訊?縱君怒斥,吾亦願聞之。吾心所向,唯歸爾。今日新兵至,邀吾共飲,烏傷人日愈益恨,夜深人靜,時有潛至馬車之側。莫非吾遭其擊斃,君方肯理睬乎?
嘉靖四十一年九月二十秋”
:“…彼等果然難捺,不服管教又懼長鋒之威,與其餘部屬亦難融洽。見吾頹廢,誠然欲欺於我。”
:“…烏傷人欺我死者甚眾,雖未傷我,吾亦曾萌生死誌。然父冤屈未雪,若吾身亡,黃泉路上何以麵目見高堂?長鋒亦怒我不惜命,鞭撻吾時手段狠辣,嚐吾夜不能寐,至今半月方得下床。再次書信與爾,阿雪,可知信件有無至於你手?”
:“心向京城,然長鋒落淚,不忍見吾赴死,亦不願吾此生盡毀。世間吾已無所牽掛,隻求再見爾一麵,然長鋒謂所識兄弟,頂天立地、能屈能伸之人。除卻見爾,我吾應往福州,建功立業,待有功名,昭雪沈家之冤…”
:“…長鋒不厭其煩,其焦慮勸慰,吾亦覺應赴福州,以圖後計。烏傷人既已老實,我等亦近江都地界,聞人議論京城近事,果如我所料,汝京城之依傍寥寥,且心機尚淺,難應對齟齬。然陶鶴鳶之相助,乃吾始料未及。阿雪,吾此刻不奢求速歸京城,唯盼汝回一紙書信,縱使“安好”二字,足慰吾之憂忿。”
:“…抵江都府,林麒告知近事,汝受困牢籠,若當初聽吾一言,共退江湖,今日何來煩憂?汝為諸事所困,不回信也罷,待汝心中釋然,願與吾通信之時,再書信亦不遲…”
:“…離江都而往,海途遇險,終至福州方得閑暇,書此信於你。長鋒見吾振作,亦心安。汝何時還複吾信耶…?”
:“至福州,事務繁多,時竟無暇執筆書信與你,軍營中士卒蠢笨。觀其戰,若遇倭寇,恐難逃厄運。然忘告知爾,吾已晉升百戶…”
:“…猛雖粗鄙,然亦堪用,雖腦近榆木,唯力氣可取。吾憶曾與爾言,海上之時,吾曾有恩兄弟二人。初時彼對吾不服,然隨吾獲功,抵觸似有漸消…”
:“…觀彼輩功績日增,衣錦榮歸,或即今生之極榮。然吾獨何歸?未知事畢,吾將何擇,然今之願,唯與子共遊四方,逍遙天地之間…”
:“…倭寇之患,奸詐如狡兔,吾忙於追擊,久未聞訊於爾,甚竟忘卻書信之事…”
:“…今日練兵嚴厲,眾皆背後稱吾“活閻王”,哈哈…”
:“…長鋒良緣締結,此時願與君共攜營街…”
……
宴雪行一封封看完,又一封一封折疊放好。雖然不是第一次看,甚至在守長明燈的二十一天裏他已經來來回回看了許多遍,但那張狂輕佻的字跡一如其人,宴雪行仿佛又看見了從前沈赫在自己麵前得意笑著的樣子。
可惜長明燈已滅,想到那個可能,宴雪行心裏那條被疼痛撕扯過的線又在隱隱發作。
從一開始對修道占卜嗤之以鼻,到如今對術法深信不疑,宴雪行大約明白戚長鋒等人說的應該是真的。
輕輕摩挲信箋上的字跡,宴雪行看著沈赫從開始喋喋不休乞求原諒,到後來練兵小事,再到一兩句話就是一封信,隨著時間的流逝,大抵他也對自己心灰意冷了吧?
宴雪行說不上多傷心,可能長久的怨恨使他忘記了曾經那顆見到沈赫就會歡喜憂愁的心,也可能朝堂的爭鬥使他身心俱疲,如今他隻有麻木,與無盡的無奈與悲涼。
他們原本可以好好在一起的,都怪自己不肯放下執念,殊不知自己的小有才情,對於徐太師他們來說又算得了什麽?棋子而已。
十一月的無人山穀湖麵冰封,隻有瀑布附近煙水霧瘴,曾經整夜簇擁一起坐著的石頭被薄薄一層幹雪覆蓋。宴雪行被凍得眼角鼻尖通紅,鮮紅的唇呼出一口氣來,煙氣隱入蒼白的皮膚,他伸手去扒開雪片,骨節分明的手指也被凍得通紅。二十多天滴水未進,在“沈雪園”時又經曆大動幹戈,如今他全身無力,冰冷僵硬的手指針紮一般發疼。
就這樣,用樹枝在空地上挖了一個坑,小心翼翼把裝了百來封信的箱子放了進去,宴雪行又仔細填土夯實,直到雪花打濕眼瞼,睫毛濕潤,他忍不住咳出聲來。
:“咳咳…!”
宴雪行咳得無法停止,如此又是一陣劇烈的咳聲,肺裏好像有東西在撕扯,疼得他眼淚都哭出來了,終於喉頭一甜,雪地染上一抹血色,宴雪行隻覺得天旋地轉,空空如也的腹部還在止不住地泛酸、抽搐。
:“嘔…!”
忍不住幹嘔,直到肚子裏吐出黃水,宴雪行百般滋味結腸,太陽穴突突直起,一直延伸至眉弓都是止不住的疼痛。
黃水吐盡,胃裏一陣酸澀的灼燒感,宴雪行終於倒在雪地上,此時他已經不能思考,空洞洞的眼睛隻能定定地望著上天。
不管是老天爺還是三清天尊,求求你們看在弟子一番虔誠的份上,請讓弟子在奈何橋上再見沈赫一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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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雪行在心裏默默祈禱,雪花飄落在他長長的睫毛上,同時落在他沒有神采的瞳孔裏。
好冷!也很累!緩緩閉上眼睛,他仿佛看見了沈赫那張肆意張狂的臉,如過去夢裏一樣,他嘴角的弧度和眼底的笑意,他們就那樣靜靜看著對方,任憑彼此洶湧的思念和壓抑纏繞。他想上前抱抱他,聽他在耳邊呢喃,情欲占據眼眸,然後再將彼此燃燒吞沒!
:“師叔,您醒啦?”
耳邊響起清脆悅耳的聲音,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夢境過於美好,床上的人動了動微皺的眉頭,旁邊打瞌睡的小姑娘立即驚喜得跳了起來。
床上的人緩緩睜開眼睛,精致古樸的紅木床頂,錦色繡紋的帳幔,再看向旁邊一臉關切的小丫頭,宴雪行有那麽一瞬恍惚。
怎麽…?自己不是死了嗎?這裏是哪裏?旁邊小姑娘又是誰?
:“這…??”是哪裏?
幹啞的聲音如同粗糙沙礫劃過耳膜,宴雪行發現自己竟然連句話都說不完全了。
:“師叔您先別起來,讓鈿珠伺候您。”
小姑娘眉眼清秀,看見宴雪行醒來,手腳麻利走過來給他身後墊了兩個軟枕。
屋裏炭火炙熱,兩位侍女照顧十分周到,幾天過後宴雪行已經恢複大半,走出房門,這才發現自己身處一座懸崖邊上的雅苑。
遠處雪山連綿,偶爾看見露出來的幹枯樹枝,隻有自己所處的露台被人清理過,除了一些桌椅和茶具,露台上甚至一點雪花痕跡都無。
宴雪行走到露台邊緣望著深不可崖底,即使天已放晴,但仍看不到深穀中積雪的深淺。
伺候的侍女央求他進屋,一連幾天,宴雪行都沒有看到山莊的主人,不過想也知道,那些侍女叫自己師叔,大概也能猜到是誰。
:“外麵天冷,不如屋裏暖和。”
五天後,宴雪行果然看到了風塵仆仆歸來的酈道淵,畢竟除了自己師兄,還有誰手下叫自己師叔呢?
時值年關,見宴雪行不在屋裏休養,反而坐在露台邊上發呆,待花勝遞過來一杯溫熱的酒,暖意流過四肢百骸酈道淵才不悅地皺起眉頭。
宴雪行抬頭望著酈道淵,此時他褪去滿身黑衣,換上記憶中熟悉的天青色道袍,並且灼雲紋樣的半張麵具也沒了當初“沈雪園”打鬥時的黑沉,甚至沒有沒有遮掩的半張臉上膚色白淨,俊秀清雅的麵容一如從前,仿佛與傳聞中令人聞之色變的“越霖樓”樓主根本不是同一個人。
發現師弟默默盯著自己眼睛看,酈道淵微微垂眸,幹淨清爽的笑容慢慢浮了上來,恍如隔世,仿佛自己與從前溫文爾雅的雁行雲一樣沒有改變。
然而無論酈道淵如何改頭換麵,宴雪行永遠記得過去“沈雪園”猙獰的麵孔,於是宴雪行轉過頭去,神色淡淡望著遠處冰雪覆蓋的山林。
眼底的冷漠讓酈道淵微微一怔,隨即又長長歎了口氣,見宴雪行不理自己,酈道淵也沒覺得尷尬,自言顧自道:“又快一年了,時間過得真快!你進京城來也快三個年頭了,像今天這樣坐在一起還是第一次呢。”
酈道淵一邊說著一邊給宴雪行倒酒,宴雪行仍然表情冷淡,酈道淵把酒杯往宴雪行麵前推了推道:“師弟怎麽不問師兄這些日子去哪裏了麽?”
宴雪行眼梢微抬:“去了哪?”
見宴雪行也並非完全不理自己,酈道淵笑著擺弄酒杯,頗有些無奈道:“從前陶鶴鳶在天行宮時,雖說對皇帝修仙作用不大,但也是有些真本事的,前些年他老人家雲遊四海,老皇帝手下那些牛鼻子道士不知斬了多少,這麽多年老皇帝身子也早被丹藥虧空得沒了人形,要不是師弟進宮這兩年調養得當,大明怕是早就變天了!”
宴雪行冷笑:“現在不也變天了麽?”
酈道淵微微一愣,隨即啞然握著酒杯笑道:“老皇帝還在便算不得變天,隻不過朝堂爭鬥你們贏了!”
宴雪行默然,酈道淵輕呷一口酒繼續道:“說來要怪你家那位!當年為了保住陸家地位,竟讓錦衣衛的雲左使將‘越霖樓’好一通攪和。在這之前我就勸過公子,佟文喜長相尖酸,性情狡詐,根本不是什麽可信之人,可公子被他的花言巧語迷惑,非但不聽勸,還因此疏遠‘越霖樓’。”
他話裏的公子指的自然是嚴世蕃,酈道淵說完還有些忿忿不平,絲毫沒發現麵前師弟臉上痛色一閃而過,宴雪行悶悶道:“和我說這些有什麽用呢?師兄應該知道,師弟從未認識那姓佟的。”
酈道淵麵露思索:“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跟你說這些,怎麽?佟文喜不是你們的人嗎?”
宴雪行看出他眼裏的探究,本想辯解一二,但想到嚴黨如今已經樹倒猢猻散,也沒什麽好隱瞞的,於是宴雪行迎上他的目光,麵無表情道:“徐首輔謀劃的事怎會告知我?不過當年‘枯骨嶺’見過佟文喜一麵,他手段殘忍,決事果斷,當時我還以為他不過是跟嚴家有仇,要不然也不至於自認倭寇,也要把嚴世蕃拖下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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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天寶閣”嚴家與倭寇確實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枯骨嶺?!”酈道淵臉色微變:“這麽說當年那些大臣世子是你殺的?”
宴雪行搖了搖頭:“我沒有殺他們!當時我要殺的是嚴世蕃,隻不過後來佟文喜說殺嚴世蕃輕而易舉,嚴黨連根拔起卻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我暫時沒有殺他,至於後來隻剩下嚴世蕃和佟文喜活命,就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兒了!”
一杯酒灌入喉嚨,宴雪行白皙的臉龐很快起了一層不同尋常的紅暈,他本就相貌生得極好,加上臉上酒色微醺,看得酈道淵不由得心中一顫!從前他就知道他這師弟長得出塵絕麗,如今胭脂一般的眸色和臉頰更是美得令人心驚!不知怎麽的,酈道淵又想起那夜無人山穀師弟在那人身下放縱淫奢,肆意承歡的下作模樣,酈道淵立即覺得口幹舌燥,端起酒杯又喝一杯,直到感覺頭頂昏陶陶的,很是煩躁地抱怨道:“不管師弟有沒有殺人,如今嚴家已倒,嚴首輔現在被老皇帝禦賜金碗行乞,連大小姐都不敢出手相幫,眼看著他在京城被人磋磨受盡了欺辱,不得已我才悄悄送他出京城,希望遠離是非之地,他還能得個善終吧!”
宴雪行眼裏閃過一絲譏笑:“嚴賊有此下場是他罪有應得,師兄如此袒護難道以為嚴家還能東山再起嗎?”
麵具下的酈道淵心中微微慌亂,捏著酒杯的手緊了緊,卻故作輕鬆道:“世道的事誰說得準呢?畢竟嚴首輔與陛下修仙問道二十多年,這樣的情份可不是徐首輔那種百般討好求來的寵信能比的。”
宴雪行笑著搖頭:“師兄做慣殺人的買賣,難道還看不出來陛下其實早對嚴嵩失去信任了嗎?如師兄所說,他們之間情份深厚,為何嚴家被查,嚴世蕃當街處斬,嚴嵩也落得這般潦倒窘迫的境地?”
酈道淵聞言一言不發,宴雪行卻神情難得幾分愉悅:“嚴世蕃貪攏錢財,霸占民女,與倭寇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雖說這些老皇帝未必十幾年不知情,可一旦觸碰到虛無縹緲的天意就不一定了!”
酈道淵麵具下的臉色凝重,抬眼看著宴雪行許久,頗為無奈歎氣道:“是啊!陛下耽於丹術早就壞了身子,陶鶴鳶也深知不能治好陛下的丹毒之症,你一來陛下的身子就有了起色,其中天山派的術法想必師弟用過不少,雖說不知道能不能修煉成仙,但唬人還是綽綽有餘的。”
:“不過師弟也別得意,長生不老雖不可能,可有人卻深信不疑,師弟難道以為有人敢告訴天子人終有天元壽盡一天嗎?”
酈道淵手裏把玩著酒杯,意味深長地道:“陛下年事已高,隻要一日不立儲君景王就還有機會,嚴大人暫時落魄而已,根基一直在,再說了,徐首輔不如大人聽話,‘天寶閣’需要人打理,總不能落入裕王手裏,也不能讓閹人說了算,終有一天,陛下未必不會想起大人…”
宴雪行哈哈一笑,眼裏譏諷幾乎溢於言表:“師兄啊師兄,怎麽說你也在京城經營十幾年了,怎麽還如此天真?”
宴雪行站起身來眺望遠處的雪山,冰冷的寒風略過,耳邊碎發如柳拂動,他頂著一張蒼白的臉龐回頭看著酈道淵冷冷道:“你說得不錯,天大地大,絕不會有人告訴皇帝陛下修仙是假的,可是師兄似乎忘了,既然修仙是假,那麽陛下肯定會有駕崩的一日,嚴嵩如今狼狽出逃,朝堂上掌握權柄的是裕王,景王失去嚴家這條大腿,區區一個年老色衰的靖妃又何足掛齒呢?殊不知老皇帝年老體衰,如今整日裏看著後宮一年比一年選進來年輕貌美的妃子力不從心,你們居然以為景王還有機會?哈哈…這是給機會徐首輔慢慢拉攏從前嚴黨的勢力,好為裕王完全鋪平道路啊!”
酈道淵聽得差點把手中的酒杯捏碎,意識到事情嚴重性,麵具下看似平靜的表情差點堅持不住,眼看著殺手的戾氣洶湧,宴雪行嗤笑一聲,用一種近似同情的目光看著酈道淵道:“師兄放棄吧!即使陛下不計前嫌允許嚴嵩回到京城,也絕不會再重用任何一個他的黨羽,畢竟嚴世蕃之死嚴嵩即使不恨陛下,陛下還要提防嚴嵩反水呢!”
宴雪行一針見血,酈道淵心裏猛地一顫,止不住全身冰冷,酈道淵抬眸絕望地看著宴雪行。即使心裏早已有這樣的猜想,如今被人明明白白說出來,心裏殘存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
嚴世蕃雖作惡多端,可對酈道淵來說嚴世蕃卻是唯一一個在他入京後沒有嫌棄,一力幫助他建立“越霖樓”的貴人,他們之間甚至沒有什麽推杯換盞間虛以委蛇的深情厚義,有的隻是賞識與忠誠,當年他可是乞討來的京城啊!讓他如何不感激公子?
酈道淵麵沉如水,低頭時眼裏不知不覺蓄滿了淚水。
縱使萬般不情願,他也不得不承認師弟說得話沒有花假,哪怕帝王威嚴不容反抗,公子一死,大人即使心裏不恨也很難像從前一樣毫無芥蒂伺候皇上了!更何況大人年事已高,這些年老眼昏花的同時,反應和行動能力也早已變遲鈍,公子在時尚且被暗算,如今大人孤家寡人又如何鬥得過裕王一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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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盡的悲涼湧上心頭,酈道淵想起分別時嚴嵩小心翼翼傷心拭淚的模樣。曾幾何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嚴首輔正眼看過自己?如今竟也在自己麵前露出來脆弱一麵,可憐他權傾朝野,經營半生落得個抄家流放,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下場,如何不讓人心酸?
不過幸好,世子他們即使家族被抄,看在大人多年伺候皇上的份上嚴家上下也隻是貶為庶人,全家隻需緊衣縮食,勤勞營生生存倒不是什麽難事,隻是嚴家再回不到從前的風光了。
公子啊公子!並非道淵忘恩負義,實在大勢已去,今非昔比了!
酈道淵麵露哀傷,沉默許久終是長歎一聲,罷了罷了!就像淩遲風枉造殺孽一樣,都是上天注定,如果大人就此安然無恙,也算自己報答公子一番恩情了!
:“師弟入京不過短短三年,卻將人心看得這般透了!你說得不錯,雖說天子不會有錯,但公子是皇上親自下旨問斬的,大人老邁,皇上哪怕記掛這麽多年情份,也不得懷疑大人的忠誠。就像當年沈同知與陸指揮,即使從小一起長大,陸太保對沈赫也算得上恩重如山,可即使沈赫放下仇恨,陸指揮也不得不防備沈赫的報複,殺父之仇與喪子之痛都是不共戴天的啊!”
酈道淵言之不無唏噓,宴雪行隻覺得喉頭被苦澀堵著,可抬頭看見酈道淵眼中帶了幾分謔意,宴雪行立即又把苦澀咽了下去笑道:“人就是這樣,一旦虧心於人,哪怕曾經割臂同盟也不複從前的情義。嚴家已倒,不知師兄今後如何打算?”
宴雪行身後山巒皚皚白雪,他的神情冷淡,鬢邊飄動著荊簪束不緊的碎發。
顯然宴雪行已經不願再與酈道淵談論朝堂爭鬥,話題一轉,酈道淵也站起身來,神情複雜地望著遠處山脊,自嘲道:“師兄能去哪裏呢?這些年打打殺殺已經厭倦,再說了,失去公子的庇護,‘越霖樓’成眾矢之的,手下這些孩子也跟師兄好多年了,師兄實在不願意看見他們落個不好的下場。”
話至此,酈道淵有了退隱的打算,回頭看著宴雪行認真道:“我打算回天山派,雖然仙門已經不在,但師兄這些年積攢了些錢財,天山派武功再加上修仙煉丹之術,足夠我們把天山派重新發揚光大了!”
:“師弟,即使你不說,但師兄知道他們對你利用無所不用其極,難道你還沒看透這些人的用心險惡嗎?”
酈道淵朝宴雪行上前一步,雖然不清楚徐階如何利用師弟,也不明白以師弟對姓沈的癡迷程度,竟躲進皇宮對曾經相好就此不聞不問,但在無人山穀找到師弟時,他已經瘦得像一堆柴火,單薄的軀體被冰雪覆蓋,當時酈道淵還以為自己師弟已經沒了呢!
幸好師弟一息尚存,若不是失望至極,以師弟的武功才學誰能傷得了他?
那時師弟大約是不想活了吧?
酈道淵微微歎氣,宴雪行也不知道想起來什麽,臉上扯出一個像是哭又是笑的笑容,他走到酈道淵麵前細細打量,聞著他身上隱約殘留的血腥味道,宴雪行盯著他沒有麵具覆蓋的半張臉看了許久,終於還是笑著搖頭。
道雖不能成仙,但也絕非滿手血腥的人可以發揚光大的!
:“怎麽?你還想留在京城?”酈道淵皺了皺眉,眼神裏滿是不解。
血色充斥宴雪行的眼眶,他嘴角笑意逐漸放大,最後定格成一個苦澀的笑容,酈道淵分不清楚那代表著什麽,離開京城同意還是不同意?
:“師弟…!”
酈道淵覺得有些瘮人,哪怕曾經殺人如麻,他從也沒見過這樣絕望的笑容。
:“師兄,你真的打算回天山派嗎?那麽師弟該叫您雁掌門,還是酈掌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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