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張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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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無恥虜夷之輩,然搶食賊耳,不足為患!”
    :“今虜在宣府城下殺人放火,豈可言是搶食?正須議所以禦之之策!”
    :“然也…!”:“徐大人所言甚是…!”
    :“那麽,依徐愛卿所言,當如何戰俺答夷狄?”
    :“回陛下,虜夷凶狠,唯飛將軍所不能敵也!”
    嘉靖二十八年春,天行宮昆侖殿中,內閣幾位大臣商討東虜韃靼人邊境來犯,分別是首輔嚴嵩、次輔張治、少詹事兼翰林學士呂本、翰林右中允趙孟靜,還有彼時任禮部尚書兼翰林院事的老師徐階。當時我奉職翰林庶吉士,雖然秋闈高中兩年有餘,然而這種場合我這個不入流的庶吉士原本是沒有資格旁聽的,可我月初閣試勝出,老師有意提拔,便將我放在了侍詔的位置。
    侍詔主要記錄陛下與大臣們商議政事和起草詔書,在場我是最年輕的官員。韃靼俺答侵擾邊陲多年,守衛西北宣統府的涼州總兵周彥章已經七十有餘,雖然年輕時英勇善戰,有“飛將軍”的名稱,然而周彥章垂垂老矣,也不知能抵擋到何時。眼下找不到替代將領,邊城守備難防,大臣們各抒己見,嚴閣老居然提議任由俺答侵擾我大明城池,屠戮我邊城百姓!說什麽韃靼人不過是一群土匪,搶殺饜足過後自會退兵,用不上興師動眾大動幹戈。
    我在一旁敢怒不敢言,寫字的手都在顫抖!在場其他言官也氣得漲紅臉,若不是礙於嚴閣老身份,他們估計恨不得上前撕碎嚴首輔的嘴了!身為萬百官之首,居然能說出這般厚顏無恥,罔顧百姓身家性命的話來!
    幸好陛下還是忌憚韃靼人的,興兵討伐雖然免不了勞民傷財,那年各地還天災匪患不斷,可皇上又怎能眼睜睜看著百姓慘遭韃靼人欺辱我大明的百姓呢?
    然而準備糧草事宜,戶部被叫來報賬大家又不出聲了。
    :“…宣統府主兵錢糧、查得先於嘉靖二十八年、該廵撫宣府都禦史劉逵、奏該戶部會官、查得本鎮各項支用該銀九十一萬三千二百五十兩八錢零、除支給外、少銀八萬九千四十五兩五錢零、巳經題派存積塩一十四萬一千九百六十七引八十六斤、並銀三萬六千八百九十三兩補足訖…”
    :“…今止有屯糧六萬二千三百石、先年歲有備冬草四十三萬九千五百二十束、秋青草九萬六千五百五十束、今皆缺數、相應查理…”
    戶部尚書李大人手捧黃冊,眼看皇上眉頭愈加深鎖,李大人報賬時額頭冷汗直冒,連舌頭都開始了打轉。
    隨著戶部報完賬,原本讚同出兵討伐俺答的大臣們噤若寒蟬,一雙雙心思流轉的眼睛微垂著到處瞄看,就是老師也黑著一張臉。對於邊防軍隊支出巨大,糧餉不足的問題大家都略有耳聞,但真細算起賬來漏洞百出,剩下備用居然不足五萬兵馬三個月的糧草,真到周彥章手裏還好,問題原本足夠十萬兵馬半年的糧草隻剩不到原來的三分之二,其餘糧草銀錢來處和去處無法查證,若再撥糧草,官官作用下又不知道途中還要“耗損”多少錢糧。
    回到翰林院,老師抬頭望著還未長出新芽的光禿柿枝歎了口氣:“沒想到撥錢糧還要先查去處,查出來什麽一群戶部官員會被砍頭,怕就怕戶部各處打馬虎眼,賬目不清不楚的,最後落得個不了了之。”
    之後一段時間果然如老師所料,戶部自己查自己,要麽賬本不知去向,要麽便是賬目不清,總之一查便是兩個月。到了夏末,俺答囊吉更加猖狂,集結數萬騎兵圍攻宣統府,其中燒殺搶掠自不必說了,周彥章老則老矣,“飛將軍”名號卻尤是不減,還未入秋,前方便傳來了捷報。 “飛將軍”與俺答輾轉於“曹莊之戰”,雙方鏖戰數日,戰士們拚命廝殺,周彥章不但斬酋首四,搴其旗,還一舉擊退俺答數百裏。
    捷報到時,朝野上下振奮不已,陛下讓王公公當眾宣讀:“虜近鷙甚,小入則小利,大入則大利,邊民受其荼毒,我兵積怯,已成不振。今茲諸將能挫敗其鋒,使之狼狽出奔,蓋數年所未見,所宜略過論功,用作敢戰之氣,風示諸鎮!”
    皇上龍顏大悅,當即便讓我這個侍詔擬旨,擬周彥章以首功,加太保兼太子太傅,賞銀五十兩、紵絲六表裏。
    然而“飛將軍”周彥章卻上疏奏曰:諸將士奮不顧身,三戰三捷,即所摧敗,前此無聞”,請求辭去升賞,建議世宗獎勵英勇殺敵的將士。
    周彥章老當益壯,殊死與戰卻謙不居功,皇上更加念他忠義,又細慰問一番,才知周彥章居然“曹莊一戰”受了重傷,皇上便特意恩準他歸鄉養傷。可周彥章長年舊傷又加上嚴重新傷,舟車勞頓回到百裏之外的涼州城,不到一個月便薨了。
    恰好此時戶部的賬目已有定論,當時我也在場侍詔,不知何時,那上麵每一條賬數都清楚明了,何時何日何地何人交接,唯獨到了宣統府賬目開始模糊,再問便是周彥章部下糧曹官去清點糧草時,宣統府內倉大使官居然失責漏記,反正如今俺答已退,周彥章部下數目更正,至於失察不明,亂報謊報之罪,周彥章功過相抵,不予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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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事可大可小,若真有其事,周彥章管下不嚴與否先不說,這些無故匿失的糧草糧餉去了哪裏?糧曹官賬目又因何不清?自古以來貪墨軍餉是大罪,就算多大的的功勞也不能掩蓋其罪行,然而周彥章在宣統府邊關駐守幾十年,凡事身先士卒,在軍中頗有威信,如今薨逝不到十日,便有人開始潑髒水?
    我和老師自然是不信周彥章貪汙的,周彥章守關幾十年從未出過紕漏,屍骨未寒便遭這般構陷,不可謂不心思歹毒。更何況作為翰林侍詔,當時曹莊一戰捷報我是查看過的,上麵說“飛將軍士卒死力,曹莊數日,與囊吉子血戰,逐敵百三十裏,敵終遁去。然鏖戰累日,將軍力竭,歸途墜馬…”
    試問一個殫心力竭的老將又怎會為了一己私利克扣糧草?
    朝臣們大家都心知明了其中必有隱情,然而禦史台一些見風使舵的言官卻抓著不放,說什麽周彥章恃功為貪墨糧餉之利,皇上念其久守邊關之不易,故網開一麵。然此人恃寵而驕,罔顧君恩,此等貪官,豈堪封賞?
    接下來遼東巡撫賈衍、通政使司羅知詹,還有其他一些官員一同上疏彈劾,要求皇上撤銷對周彥章的封賞,言辭之懇切,罪行之惡劣,仿佛周彥章是什麽了不得的大奸大惡之人。一時間皇上也開始懷疑,猶豫要不要徹查周彥章的“罪責”。
    周彥章已經年過七十,為了退敵竭盡所能重傷墜馬,這些人為了掩蓋一些事實居然瘋狂攀咬飛將軍,我捧著那些彈劾的奏疏氣得說不出來話來,於是把一些替飛將軍說話的奏折也放了進去。
    首先是夏言之後的繼任首輔,如今已經閑職家中的前謹身殿大學士翟鑾上書:“臣曆九邊,驍將固多,若廉勇嚴明、與士卒同甘苦者,周彥章闕)最,臣薦疏中備陳之,但彥章軍法過嚴耳”
    接著便是二十八年禮部侍郎許承旻直接了當請賞:“迄今彥章以老將籌邊,奇功懋著,特膺上賞。”
    還有禮科給事中沈宗安連上兩道附議:“彥章忠勇素著,國之長城,其死也,邊人亡不灑淚者。”
    就連當時還是翰林右中允的趙孟靜都上書都求情:“求錄周彥章之功,以勵邊將,即虜可不戰而退。”
    我當時也想要奏書一封,但老師阻止我說,皇上正是疑心時候,太多人求情反而適得其反,畢竟太得人心,可不見得陛下樂見。
    我隻能噎著一肚子氣靜觀其變,並且老師說的不無道理,現在隻是要求撤銷封賞,若鬧太過,陛下為堵住諫言官的嘴說不定發回宣統府重新查賬,第一次都能把黑說成白,下一次就更不知道會怎麽羅織罪名誣陷了。
    老師和我都隱忍不發,然而沈宗安卻沒有想過其中利害,仍然每日上書要求保留周彥章的封祿,後來皇上不理會,他言辭更加激烈,甚至大逆不道大罵陛下寧信奸佞,也不信周彥章幾十年戍守邊關耿耿忠心的話來。我與戶部的人不熟,卻也知道戶部一直和嚴嵩走得近,嚴閣老估計怕沈宗安鬧出來更多牽扯,一日與陛下昆侖殿密談許久,陛下從開始的猶豫不決,很快便有了決斷,於是王公公派人匆匆傳我侍詔。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聞治國有常,在於明罰勖眾。近日,宣統府太倉內使吳文寶,職司倉儲,乃國之重務,而疏忽職守,致倉廩不實,儲備虧空,實乃大謬不然。又糧曹官謝欒,掌理糧秣,亦屬要職,然監管不力,賬目混亂,失察之責,難辭其咎。二臣之失,敗壞朝綱,其罪當誅。
    今特詔示天下:吳文寶、謝欒二人,即日起削去官職,貶為庶民,流放千裏,以示懲戒。其家族三代之內,不得入仕…”
    他們在遮掩什麽我這個九品侍詔無從得知,最後處罰了兩個小吏,看似保全了飛將軍的榮辱,也將罷黜了言辭激烈的禮事給事中沈宗安,倒不是嚴嵩仁慈,隻是宣統府很快迎來新的總兵——涼州總兵仇鸞,他原先因貪汙進過大獄,結識嚴嵩父子後才得以起任涼州總兵,而後又走馬上任宣統府總兵,雖然不過相差百多裏,但宣統府是麵對韃靼人的第一關塞,這樣從朝廷到地方,甚至一府總督,上下沆瀣一氣,我簡直無法想象這樣各自為利的府兵如何能麵對凶殘成性的韃靼人?
    果不其然,二十九年正月,俺答率軍卷土重來,這次沒有飛將軍的抵擋,此時已經封為“平虜大將軍”的仇鸞非但不戰而敗,還以重金賄賂俺答,使俺答退兵幾百裏,捷報傳到京城時,陛下被蒙在鼓裏,犒賞三軍之餘,還宣告大赦天下以顯示我大明得上天恩德。
    隻是假的終究是假的,俺答很快棄宣統府繞道涼州,前方打得如火如荼時,我在此時聽說了仇鸞重金賄賂俺答之事,恨官官相護誤了忠良,也恨這些貪官汙吏蒙蔽了皇上。我想,作為熟讀二十多年聖賢書的學子怎能袖手旁觀?
    我憋著一股氣蓄意待發,想要上書一封以免陛下被奸人蒙蔽卻毫無所知,偏偏此時老師讓我給翰林修撰楊敘打下手,他是個年近七十的老頭,為人古板少言,做事要求一絲不苟,我當時在他手下被折騰得夠嗆,哪怕我已經全心全力幫忙查閱典簿,沒日沒夜翻遍山川地誌,然而隻要有一處不明,有一處疏漏,都會招致楊編撰的責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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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我抽出身來,已經是二十九年夏,俺答從涼州東進薊州,一直掠奪搶殺至京郊,俺答率三萬騎兵駐紮在京郊汝口孤山,並且派人傳信陛下:予我幣,通我貢,即解圍,不者歲一虔爾郭!
    簡直是奇恥大辱!除了“飛將軍”周彥章,居然沒有一個人能抵擋俺答鼠目!京城藏兵十幾萬沒有一個人出兵,並且當時的兵部尚書丁汝夔下令按兵不動,任由韃靼人在城下燒殺搶掠,百姓哀嚎哭喊淒絕,經過了人間煉獄一般的八天,陛下答應俺答通市,俺答才終於退兵而去。之後丁汝夔被問斬,其他一幹人等被問責,一場浩劫才算過去。
    庚戌紀年,這等變故歸根到底是我大明人才不濟還是我大明國力衰微?十幾萬大軍對三萬賊寇,如此懸殊的兵力,上至首輔下至兵卒竟無一人應戰!
    後來據說俺答掠奪人畜共二百萬,我在翰林院出不去京郊視察,一時間人人麵上喪如考妣,包括長年久居天行宮的先帝,難得日日昆侖殿召見朝臣。
    然而不到半年,隨著與俺答通市邊關趨於安定,京中嚴嵩一手遮天,整個朝野沒有一個人敢違逆嚴首輔半個字,然後首輔提拔黨羽,黨羽再扶持嚴嵩之子嚴世蕃,整個朝堂儼然成了嚴嵩的一言堂。
    :“有什麽能比身家前程更重要呢?”
    老師手裏捏著我這兩年來嘔心寫成的《論時政書》滿臉擔憂,對於上麵所指弊端老師其實並不認同,他覺得這封奏書會造成意想不到的後果,到時別說什麽忠君報國,可能身家性命跌入萬劫不複都有可能。
    :“歸年進翰林院以來多得老師提攜,歸年深感五內,然而政令不通,奸邪們狼狽為奸,他們欺上瞞下欺壓百姓,儼然成了一個巨大的毒瘡!並且供養大明朝各封地的王公侯爵,朝廷已經多年入不敷出,導致守在各地的戍邊將士缺衣少食,這樣的軍隊如何能守得了我大明遼闊的的疆土?”更別說這次俺答區區三萬騎兵就這樣堂而皇之在京城門外燒殺掠奪。
    老師沒有回答我,看向我時,他漆黑深沉的目光帶著隱忍,他仍然想勸我不要輕舉妄動,可那時我年輕氣盛哪裏肯聽?非但沒有聽老師的勸告,還直接越過翰林院把奏書交給了內閣。
    嚴首輔看了奏書後倒沒有什麽特別的情緒,隻是召見我問了一些問題,作為一國首輔,他哪裏會不知道國家入不敷出,供祿歲累巨萬,宗親驕恣豪奢等等問題呢?
    他看似誠心問我,當下我也顧不了那麽多,直截了當說,朝廷應當廣納人才,革除弊政,宗親也該縮減供養…
    嚴嵩沉吟良久,我當然不會天真到他會將我的意見全盤接納,但也希望經過這次韃靼人侵擾,他作為首輔會有提防,至少不能為了一己之私將大明安危置身事外而不顧。
    可我還是想得太所以然了,我永遠記得嚴首輔合上奏書時看我的眼神,那時他不過六十有餘,不管麵貌還是精神都炯然不惑,他先是歎氣一聲,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張侍詔,難得你有此心,大明正需要張侍詔這般憂國憂民的青年才俊,其他人即使有這樣的誌氣也未必像你這般勇敢啊!”
    麵對嚴嵩當時讚賞我心中一寬,然而他很快接著道:“你說的這些本輔也不是不了解,隻是革除弊端弄不好容易引起朝野動蕩,再說了,地方供養皇族宗親這是太祖定下的規矩,陛下仁德至孝,他日飛升見到太祖,張侍詔,你讓陛下如何自處呢?”
    :“可是…”
    :“本輔了解你們後生想要作為的心思,隻是很多事牽一發而動全身,身在朝堂,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你應該了解,本輔愛惜侍詔才華,今日這章奏折本輔就當全沒看見,侍詔覺得如何?”
    嚴嵩目光溫和,和我說話的口吻全然一個慈愛後輩的長者,然而他的話語卻是這般冰冷,甚至我心頭湧動的熱血都在慢慢變冷。
    我早該知道,若嚴首輔勤政愛民,我所羅列的幾大弊端哪會輪到我來提?他不過是個欺下瞞上的奸佞弄臣!騙得皇上手裏的權力,也欺勢了對陛下忠心的文武百官。我不甘心呀!嚴嵩不也是十年寒窗,默默無聞從袁州窮苦村落,靠著勤奮苦學一路考中的進士?後來更是皇恩浩蕩成為如今一國首輔,他從百姓中來,理應了解民間百姓疾苦,怎麽後來反倒成為大明招權納賄、專權禍國的毒瘤了呢?
    想到這,我心下陣陣悲涼,不知不覺臉上就露出了幾分厭惡之色,也可能我的沉默使嚴首輔心生不滿,他常年伴駕,察言觀色的功夫無人能比,也或許早看穿我的想法,正在我心亂如麻之時,突然聽到嚴嵩道:“張侍詔年少有為,想必不願待在翰林院謄抄詔書,本輔知道你是個想要做事情的人,荊州江陵知縣空缺,江陵又是侍詔家鄉,不若本輔就做主讓張侍詔回去江陵造福父老鄉親如何?”
    嚴嵩的聲音威嚴且冷漠,不安感覺在我心中盤旋!江陵知府權位低下不說,若嚴黨起了謀害我的心思,我的家人乃至整個家族都會因此受到牽連!嚴首輔隻手遮天,先後鬥倒夏言、翟鑾兩位首輔,在嚴嵩之前他們哪位不是陛下麵前舉足輕重、說一不二的心腹大臣?然而他們一個被陷害致死,一個被迫致仕,他們尚且不能與嚴嵩爭個輸贏,更何況我這個從九品的翰林侍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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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汗瞬間濕透我的後背,如果抬頭,嚴嵩一定會看見我了無血色的麵孔,然而我哪裏敢抬頭?戰戰兢兢地跪伏地上,魂飛魄散的我腦子亂成一團,不知怎麽的,想起不久前被羅織罪名抄家問斬的沈宗安,全家幾十口人無一幸免!我突然意識到得罪嚴黨會有怎樣的下場!我的三個兒子聰明乖巧,尤其我那剛出生不久的幼子,早上出門時我還抱過他,他眼睛還沒睜開如株堪堪破土幼苗,指甲蓋般大小的殷殷小口在吮吸著,原本是無意識的嬰兒,卻在睡夢中衝著我笑,我還沒給他起名呢!怎麽忍心讓他受到我的牽連就此消失?
    :“首輔大人英明!是下官愚鈍!本想著盡力為大人分憂,沒想到顧慮不周,下官不到之處,全憑大人處置!”
    我“撲通”跪下磕頭認錯,心中萬分希望嚴嵩能網開一麵,然而他隻是冷哼一聲便拂袖而去,等到再聽不到他漸行漸遠的腳步聲,我才終於敢抬起頭看向周圍。
    跪了這麽許久,我的腿腳已經腫脹發麻,像突然要把我腦子裏的血往腿上衝刷一般,隻感覺眼前一片黑暗,我甚至看不清楚前麵嚴府精致的鶴腿花枝方桌的樣式,待我渾渾噩噩回到家裏,家中妻兒還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妻子王氏一如既往溫柔地迎上來伺候,我側頭一看,幼子提溜著黑乎乎的小眼珠兒在奶娘懷中看向我,然後“咯咯”衝著我笑了兩聲。
    我從奶娘手中接過孩子,之前長子敬修次子嗣修我都沒抱過,第一次抱這樣幼小的孩子,像抱著一團難以掌控的肉團。我小心翼翼地將他圈在懷裏,然而畢竟幼子還小,被我抱著不舒服,黑漆漆的眼睛望了半晌他的父親,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正在我捏把汗時,他竟小嘴一癟,“哇…”地大聲哭了起來。
    哭聲震耳欲聾,我從不知道這麽小的人兒竟也會發出如此響亮的哭聲,一時間僵硬抱著的手不敢亂動,不知所措看向妻子。王氏忙從我手上把孩子接了過去,又細聲哄了半晌,孩子才停了下來。
    孩子到了他母親懷裏倒是乖得很,七八個月的孩兒臉上掛著淚珠,看向我時瞳孔裏還氤氳著霧氣,吧嗒吧嗒抽動的小鼻子一雙無辜大眼睛默默地望著我,那道小鹿一般的目光既害怕又想親近我這個父親,望著他稚嫩的臉我的心中忍不住一片柔軟,伸出手去又想抱他,然而他又飛快縮進他母親的懷裏,兩隻肉嘟嘟的小手抓得更緊了,仿佛害怕我又要將他搶走。
    :“孩兒乖…孩兒,是爹爹呀!”
    妻子王氏不停哄勸著孩子,我也上前一步想要繼續逗弄他,隻是他在他母親懷裏偷偷看了我一眼,之後便再也不肯轉身,緊緊抓住他母親的衣襟,仿佛生怕有什麽豺狼虎豹要把他叼走一樣。我無奈笑了笑,旁邊奶娘和丫鬟也在捂嘴偷笑, 怪不得古人常以含飴弄孫為樂,若是平平凡凡過一輩子,這樣倒也不失為一種安逸。
    隻是這樣短暫的天倫之樂雖讓我暫時忘記煩惱,心底隱隱不安卻還是時不時往上湧。
    :“懋德垂承詔,遺榮遽乞身…不如季兒就叫懋修吧!”
    不知怎麽的,我突然想起前朝曾鞏所作的《送任逵度支監嵩山崇福宮》裏麵的這兩句詩來,如果可以,我也想誌節初皆壯,風流久更新,不說樞庭承遠派,郎位襲清塵,起碼不至於像現在這般在朝中如履薄冰,日子過得這樣艱難。
    :“…懋修?以往不是周歲才給孩兒起名的嗎?”
    夫人有些疑惑,但抬頭看見我眉間的陰鬱又立馬閉了嘴,她不知道我究竟在麵對什麽,或許她隻知我與她夫妻榮辱與共,也沒有追問我許多,隻是把懋修交給乳娘,盡可能溫柔服侍我。
    :“你怎麽回事兒?怎麽傷成這樣?”
    當我正想與王氏商議一番時,長子敬修被仆人周安領了進來,也不知道去哪裏瘋玩,身上衣服被擦破,臉也青了一塊。
    看見我板著臉,敬修先是害怕地顫了顫,然後低下頭去吧嗒著眼淚緘默不言。
    仆人周安告訴我,敬修這是出去的時候被撞過來的馬車擦傷了。
    :“好端端的,怎麽會被馬車撞了呢?”夫人上前滿臉心疼查看長子的傷勢,見並無大礙才放下心來。
    :“夫人恕罪!都怪小人照顧不周…大公子想去書肆挑些書,沒想到回來的時候,也不知道哪家的馬車不長眼的橫衝直撞,小人都已經抱著公子站在街道邊邊上了,那馬車還是向著我們駛過來,小人隻得拚命護著公子,可還是被那馬車擦到了公子…”
    周安說話時有些激動,顯然還驚魂未定,聽了他的話我才看清楚他身上衣服不但破了,右邊胳膊上手臂和半身都不同程度受了傷。他是從小伺候我長大的仆人,身體平時跟武夫相比也不多遑讓,周安的身手無疑是敏捷的,然而連他都躲避不及,可想而知這輛馬車原本的企圖…
    :“可有看清楚是誰家的馬車了嗎?”
    我皺眉不禁懷疑,周安卻搖了搖頭,我見他傷得厲害,身上許多口子都在汩汩往外冒著血,明白此事定然有不對路的地方,我強忍憤怒,壓下心頭的不安吩咐周安下去養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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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安忍著疼痛磕頭退了出去,然而我卻是越想越怕,若周安沒護住敬修,以敬修如此弱小的身體,怕是不死也得落得傷殘…!
    :“以後沒有什麽必要的話就不要讓孩子出門了!”
    我一臉凝重,夫人被我嚇了一跳,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她還是忍著恐懼訕訕向丫鬟春桃使了個眼色,示意她把敬修帶下去擦藥。很快屋裏隻剩下隻剩下我和夫人,夫人這才落下淚來,還一邊攪著手帕咬住紅唇欲言又止。
    我歎了口氣,朝堂那些事又豈是她這般深宅婦人所能理解的?不管是事發突然還是有人蓄意圖謀,我這個做丈夫的總不該讓她擔心。
    :“放心吧夫人,不會有事的。”
    我輕聲安撫,可夫人溫柔聰慧,又哪裏是我三言兩語便能安撫得了的?我隻得給她大概講了講那段時間發生的事,當聽到嚴嵩要把我貶出京去時,她一時竟忘了落淚,手帕擦了擦臉上珠兒問我:“那…夫君打算怎麽辦?”
    我又歎了口氣,雖然不想讓她擔心,但我並不想騙她:“荊州是遼王的地盤,你忘了麽?遼王與張家有仇!”
    夫人臉色白了白,她不知道該如何幫我,隻能低頭垂淚不語。
    她的眼淚讓我覺得心中更加不安,但夫人一介婦孺,我也不想讓她擔心,安慰許久她才扶她躺下。
    :“今日內閣議事,首輔已經提議讓你外調江陵,看樣子,是勢在必行了。”
    次日,我登門拜訪尚書府,老師看著我憂心忡忡地道。
    :“那…各位大人表示如何?”
    :“首輔已經開始著人謄寫奏疏,平常官員外派而已,大家都不想得罪嚴黨,哪裏會有人異議?”
    聽到老師的回答,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穀底,若是真的外派做了江陵知縣,遼王與我張家不清不楚的仇怨不說,我呈的奏章《論時政書》顯然已經得罪了許多人,世人喜歡錦上添花,然而別人落拓時落井下石的人也在不少數,如果遼王得知我寫的《論時政書》,那裏麵那麽多對皇家宗親不利的諫言,連同之前積怨,他一定不會放過我,放過張家…唉!老師當時為什麽就不能替我說幾句話呢?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攫獲了我,像是困在地獄被妖魔勒住了脖頸,抽去我所有力氣讓我透不過氣來。然而老師自詡清流,夏言沈宗安他們案發時他選擇袖手旁觀,如今我是他的門生,他竟也一聲不吭?!
    我的心裏忍不住生起一股怨恨,看向老師的眼神也不知不覺多了幾分不滿。
    老師雖然口口聲聲說匡扶天下為己任,還說什麽一心光明,可涉及自身利益時卻總是選擇獨善其身,這不是虛偽又是什麽?
    :“你在怪老夫?”
    察覺到我的異樣,老師突然沉下臉來。
    :“圭年不敢…!”
    雖然的確心中不滿老師隻顧著自己獨善其身,但他始終是我的老師,我並不敢真的讓他感到羞辱。
    :“當時我就跟你說過,這奏疏呈不得,如今被首輔針對,你倒是怪上為師了?”
    老師顯然聽出了我語氣中的不滿,幹脆從太師椅上站起身來,看著我冷聲道:“很多事不能靠著一意孤行便能成功!你少年成名,二十三歲便中了進士,如今你在翰林院也待三年了,很多事情不用為師講也明白,試想今日就是陛下看了你的《論時政書》又能怎麽樣呢?你會因此得到什麽樣的結果呢?”
    我低頭不語,老師倒也不惱我的當時年輕莽撞,隻是搖頭拍了拍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道:“圭年呀!這三年來我一直留你翰林院做讀書工作,並不是不知道你心中抱負,隻是很多事情須得從長計議,別說我們如今人微言輕,就是身居高位又如何呢?沒有經過大量研究探察,如何推斷你所舉列的弊政能夠得以解決?”
    雖然老師說得不錯,呈《論時政書》確實有我考慮不周的原因,然而我當時我以為老師會支持我,就是嚴嵩,雖然他欺上瞞下,並且貪婪成性,但他畢竟讀書人出身,我書上所講都是為了大明江山,嚴嵩自詡忠君無二,身為一國首輔,他怎能眼睜睜看著大明江山腐朽破碎?
    可我都想錯了,嘴上說著可以為大明肝腦塗地,但涉及自身利益卻是萬萬不能的。
    我沒有與老師反駁,因為即使老師拚力幫我,我也逃不了被針對的下場,最終不過連累老師遭人非議罷了。
    老師保不了我,也不會為了我和嚴嵩撕破臉皮,在朝堂,我這三年左右進士毫無根基可言,也根本不會有人為我說話。
    我心裏越想越是苦惱,難道我真的就要回去江陵做個不知何時出頭的知縣嗎?
    很快翰林院的人都知道了我得罪了嚴嵩和皇族宗親,幾乎所有人都對我避而不及,甚至侍詔時,連宮裏的小太監都不把我放在眼裏,唯恐與我扯上關係遭到牽連。
    :“我看了你的折子,寫得不錯!”
    當我心裏惴惴不安時,耳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我連忙抬頭向四周望去,隻見翰林院裏各位翰林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有進出談笑的同僚,也有專注讀寫的學士,唯獨沒有一個人看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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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道我剛才出現錯覺了?我不禁有些疑惑,然而正在我繼續謄寫手上的書稿時,我旁邊一人突然放下自己手上的書,笑著對我道:“怎麽?敢直斥皇族宗親官僚弊端的張侍詔,居然謹小慎微至此麽?”
    我猛地一驚,敢在翰林院裏不避諱與我談論這些的人會是誰?居然不怕牽連被人記恨嗎?
    我不由得細細打量起他來,隻見麵前之人舉止儒雅,氣度不凡,雖然粗獷的麵容上蓄起八字胡須,然而他膚色白淨,身上赤色青羅青衣緣的翰林侍讀學士官服顯示出他有著絕對不低的學問,居然是二十一年進士,如今已是翰林侍讀的高鼎—高侍讀!
    對麵見我緊張,微微一個眼神示意我不要聲張,笑著小聲道:“侍詔不必緊張,高某人並不是那趨炎附勢、膽小怕事之人。”
    我連忙拱手作了個頷首禮,說不上什麽心情,旁邊或許已經有人注意過來,許多道目光都開始有意無意向我們這邊了看,然而高鼎大手一揮,毫不在意靠向我,然後用隻有我們二人聽到的聲音對我道:“嚴閣老提議讓你調任江陵知縣的事我聽說了,以侍詔之才,配這低微的官職實在是我大明之失矣!”
    :“大人慎言!恐隔牆有耳,圭年實不想敢令大人遭人非議。”
    :“怎麽?難道你真想去江陵做那芝麻縣令不成?”
    高鼎壓著聲音瞪著銅鈴一般的眼睛看著我,通常這種小地方縣令都是從有功名的舉人中選任,就算有些富裕地方縣令用的是進士以上的官員,但一旦離開翰林院外調,說明內閣不再栽培此人,不曆練個十年八年,想要往上升任幾乎不可能,若政績斐然或有人提攜也就罷了,若無人提起,可能幾十年輾轉各縣衙也不一定。
    :“皇恩浩蕩,若江陵百姓需要下官,圭年也不敢推辭。”
    :“得了吧!你雖然來了不過三年,但你的能力我是知道的,若不是這次惹首輔不滿,以你的才能,怎麽說也是要在繼續皇上身邊侍奉的…”
    高鼎一臉真誠,他雖隻比我早幾年進翰林院,但他的學識卻不是我所能企及,如今個個都想與我撇清關係,他卻不計後果跟我說這些,當時我心裏不免有些感動,哪怕後來他與我政見不合雙方反目,想起當時他一番言語,我仍忍不住感歎他的耿直無畏。
    :“張侍詔,我知你難處,你那折子寫得這般好,陛下還未看過呢!”
    高鼎突然湊過來一臉神秘地笑,我回頭看了看周圍,發現並沒有什麽人注意我們,高鼎這才繼續道:“你放心吧!我雖然不至於為你得罪嚴黨,但我不會眼看著你被流放江陵的。”
    我身軀一震,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他,老師都不敢為了我惹嚴嵩不快,他區區一翰林侍讀又如何能做到?
    我將信將疑,並不信他能有這般手段,雖然回到江陵做知縣不是什麽好的出路,但我不得不認命,蚍蜉不能撼樹,老師也有難處,或許過些年情況變了,他會想起我也不一定。
    之後一連幾日我都沒有什麽精神,妻子見我無精打采也無法分心於我,不知怎麽的,包括妾氏所生,府上幾個兒女都不同程度發生了痢疾,大夫說是時疫引發,可事情哪裏就會這般湊巧?
    我心裏的一天比一天更加不安,翰林院裏時不時的排擠還是小事,孩子接二連三出事才真的讓我如鯁在喉,有時候我都恨不得任命快些下來,我寧願回去江陵麵對遼王也不想留在京城日日如芒刺在背。
    之後又過了些時日,臨近年關,陛下照常在昆侖殿召見各位大臣,尚書們接二連三稟告各衙門收支,內閣大臣們也照常商議來年各種事宜,透過仙幔,隱約可見涎香嫋嫋縈繞的紫檀牙床上閉目養神的天子。
    一切和往年一樣平常,就連官員都相差無幾,唯一不尋常的隻有我。我那封《論時政書》必定惹了很多人不快,嚴嵩也說過要把我流放江陵的話,然而到了年關還沒有動靜,甚至我還能坐在一旁侍詔,不可謂不詭異至極。
    如果過完年我還留在京城,是不是代表奏書的事情已經過去了?
    我拿不定主意,心裏也總忐忑不安,老師說應該不會有事了,我還在提心吊膽每天小心做事,直到高鼎跟我說,為了不讓嚴嵩有機會把我踢到江陵去,他在給陛下誦經的時候,故意把我的《論時政書》落在了語心殿,皇上必定是看見了,嚴嵩把建議我流放江陵的奏書呈上時,皇上還特意看了看,萬幸陛下天恩浩蕩沒有批示,也沒有說起任何關於《論時政書》的隻言片語,隻是跟嚴嵩說了一句:“張侍詔此人雖莽撞,卻難得坦蕩!”
    皇上輕飄飄一句話就這麽定論了我的是非過錯,之後嚴嵩卻也不再為難我,隻是其他人仍然疏離我,隻有高侍讀一如既往。他跟我說,想要在朝堂謀得一席之地,除了能力才幹,勇氣才是最重要的武器,不然被人逼到牆角也不反抗,你隻能落得個任人宰割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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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啊!一如戰場不能畏縮,朝堂也容不下懦夫,高鼎真知灼言我深以為然,之後幾年我一直謹小慎微,沒有再隨意評論任何一件事,也不再懼怕跟任何一個人走動。我甚至開始跟老師一樣,對嚴嵩多有奉承,對此高鼎並不鄙夷,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論時政書》的原因,他反而一直對我多有提攜。
    我兢兢業業做了幾年侍詔,一共迎來兩次學生進翰林,我也從一個年輕氣盛的年輕人變成了一個善於察言觀色的官場中人。
    昔日針對已經消散,老師和上司對我也頗為滿意,就是陛下也偶爾為我側目,隻要我不出錯,我想總有一日,我這個昔日九品侍詔升修撰升學士,再入內閣都不會有什麽問題。
    並且老師於三十一年入東閣官至次輔,也由於仇鸞同敵賣國與嚴嵩言行過密的原因,再加上兵部員外郎楊仲芳極力彈劾之下,皇上開始漸漸露出對嚴嵩不滿,於是老師這個時候趁機提拔了一些心腹門生,一時之間竟有了和嚴黨分庭抗禮之象。
    當然這其中並沒有我,老師並沒有對我表現出不信任,然而他就是對我視而不見。那時我已升至翰林編修,換作以前我可能會怪老師沒給我機會,可我已年過而立,很多事情也已看得明白。那時皇上分明對嚴黨的信任有了鬆動,老師即使不想與嚴黨鬥,嚴黨也不會對老師有什麽僥幸想法的。
    可老師並非等閑之輩,他非但跟嚴嵩表示自己一切聽從嚴首輔的意見,還把徐小姐嫁給嚴世蕃做妾,一切不可謂不唯嚴首輔馬首是瞻。
    不管嚴黨是被老師迷惑也好,還是嚴嵩真的已經自信到了可以掌控一切的原因,老師與嚴嵩之間並沒有想象中出現勢同水火的可能,他們之間泥水相融,於是連帶我這個昔日惹嚴嵩不快的翰林編修,也任由新的翰林掌院寧肅齋打壓棄用。寧肅齋善於奉承,也瞧不上我當年不自量力的行為,有什麽他也不使我,不過看在老師的麵子賦予我閑職,以至於嘉靖三十三年我整天無所事事,每日除了看書寫字,便是與家人朝饔夕飧。通過幾年經營,也有同僚邀我出遊,可每次出去城外,即使官道兩旁芳草萋萋,然而人煙稀少,少了走卒販夫走動,也掩蓋不了被俺答燒殺過的痕跡。
    :“求老爺可憐可憐,老乞兒已經三天沒吃飯了…老爺可憐可憐吧!”
    每次經過城外我都能看到一個斷了腿的老乞丐蹲坐在老槐樹下哀聲乞求,同僚們多數會慷慨解囊,隻有我俸祿微薄,家中妻兒老少也須養活,所以幾乎每次我都隻能偷偷轉過頭去,那老乞見我鐵石心腸,又見我身上穿著並不破爛,每次經過,都會先鐵青著一張幹瘦的臉,然後沉默一陣,眼看我們走出一段路時,偶爾還會追著我後麵大聲叫罵。
    這個時候我一般都躲在同僚身後,那老乞見討不了我的錢,通常撕心裂肺咒罵一番,然後又會柱著枯木做的拐杖重新回到老槐樹下。
    我出遊時不習慣帶上奴仆,於是我窘迫的樣子落在同僚眼裏,他們會笑我落魄孤寒,還會一邊走一邊調侃我不如請去當個富裕地方知縣,這樣也不至於堂堂翰林學士被個乞丐追著討錢了。
    我也不跟他們計較,回過頭望去,老乞丐已經坐在老槐樹下認真數著討來的銅板,我想起以前老槐樹下有個茶棚,如今隻剩下幾塊長條碎布掛在上麵,可能是以前店家掛著的店名,也可能是那些被韃靼人殺死的冤魂黑幡,總之夏天的老槐樹綠意盎然,也抵不過風中飄揚著的碎布條破敗的樣子。
    那段時日愜意自在,可我總覺得這樣的日子過於懶散,有同鄉邀我回江陵遊玩,想起前些日子江陵托人書信來說祖母近來身體有恙,我想著反正也沒什麽事情,於是便打算跟著同鄉回去幾個月看看祖母。
    然而我告假時掌院卻不準,還當著翰林院那麽多人的麵當眾奚落我偷閑躲懶,罵我每日不是瞎晃蕩就是拿著皇上的俸祿不幹正事,那時我已過了衝動莽撞的年齡,我知道掌院並不待見我,也可能真的懶散一段時日慣了,像這樣既沒事做又要挨罵的日子我也都懶得跟寧肅齋爭辯些什麽,於是幹脆辭官回鄉,我想我就是回去當個教書先生也比這樣受到排擠強。
    得知我要回鄉,高鼎先是勸我不要衝動,大丈夫能屈能伸,寒窗苦讀多年好不容易翰林及第,總不能為了個小人誤了前程。可我去意已決,高鼎見勸我不得,隻好歎息一聲道:“權力這東西,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我們這些小嘍囉夾在其中,總難做得很,編修出去躲一陣也好,有機會總能為陛下效勞的。”
    不但高鼎勸我,其他交好的同僚也勸我不要跟寧掌院置氣,可我哪裏隻是為了跟寧掌院置氣?連老師都對嚴嵩溜須拍馬,他可是聖人首徒門生,學富五車的東閣大學士啊!如果連他都成為了嚴嵩黨羽,那麽朝堂還有一處淨土麽?
    我灰心喪氣,老師聽說我辭官的事也要勸我,可老師身為次輔本就繁事繞身,當他得知我辭官時,我已心懷著雀躍的心情打包好一切,隻等向他辭行便翌日歸去江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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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老師也不再勸我,隻是意味深長地跟我說:“暫時離開這是非之地也好,等你回來時,想要做的事都會成為現實的。”
    我要做的事成為現實?我要做什麽事呢?我突然忘了我以前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一心隻想回到江陵去。翰林院這幾年磨滅我的銳氣,我也不再對官場再有什麽幻想,進京時我孑然一身,如今除了妻兒,我也幾乎一無所有 。
    父親得知我辭官很是氣憤,回到家時還讓我跪了祠堂,可那又能怎麽樣呢?官場黑暗,我已經謹小慎微了九年,與其被黑暗官場吃掉,我還不如跪上幾天祠堂。
    :“年哥兒,你難得回來看祖母…”
    病床上祖母已經病得氣若遊絲,見我時臉上難得有了一絲血色。她還不知道我辭官的事,隻道是我千裏迢迢趕回來看她的,當我向她伸出手想要拉住她時,她高興得落下淚來卻不肯接,直言說不要把病氣過給我。
    我低頭看著她蒼白幹瘦如枯葉的臉,曾幾何時祖母是最疼愛我的人,包括祖父,孩童時祖父教過我讀書寫字,祖母也對我疼愛萬分,如今他們都要一一離我而去了。
    :“年哥不要哭,祖母沒事!祖母會好起來的 …咳咳咳…”
    祖母剛說幾句便咳了起來,伺候的老媽子趕緊上前,與幾位丫鬟一起,趕忙幫老太太順氣躺下,我再想去看便被趕了出來,祖母說什麽也不肯再讓我上前,以防沾到她的病氣。
    父親罵了幾天倒也不好再罵我了,他寒窗苦讀十幾年隻考得個秀才,一直在遼王府上做事,即使後來在官府謀了個書算的職位,也總逃不過遼王的控製。包括祖父,張家幾代人幾乎成了遼王府家奴,還有族裏的其他叔伯,隻有我年紀輕輕中了進士,本以為前途光明會帶領整個家族走上坦途,卻不想才過而立便辭官回了江陵。
    父親唉聲歎氣,還說起祖父在遼王府做事時受到過的屈辱,一時抱怨聲如洪水般襲來。
    我整日無所事事,不但父親,族中一些眼紅我的子弟也開始陰陽怪氣,直到一日祖母垂死,把我叫到床前,此時她已經認不得人了,隻是不停叫著祖父名字,直到咽氣,她也沒能完整跟我說上一句話。
    祖母葬禮並不隆重,但作為遼王府上的舊人,遼王妃派人送了挽禮,族中把這當做是一種榮光,管家過來答謝時,我跪在靈堂下首,那管家肥頭大耳,神氣的目光似有若無掃過我身上。我心情更加沉重了。他一個閑王府上的管家,不過仗了狗勢的奴才,居然也敢對我藐視至此!
    更可恨的是他用一種幸災樂禍,又看似憐憫的眼神看著我!我堂堂翰林學士,什麽時候輪到他這種賤婢造次了?
    可即使這樣的卑鄙小人我也得忍著,我壓抑著憤怒沒有發作,如果說被針對是一種痛苦,那麽用那種憐憫的眼神更讓我覺得可悲!
    葬禮完畢,父親時常頂著紅腫的雙眼示人,我沒辦法視而不見,他總愛喝酒,喝醉了又瘋了一樣哭著罵我,仿佛對我有著一種刻骨銘心的恨意,一刻也不想要見到我。
    我知他沒了母親心裏傷心,但我何嚐又不為祖母離去而難過?
    :“昨日遼王派人來問,你回來這麽許久,理應去拜會他才是。”
    夫人王氏委婉提醒,既然辭官回來,我便知道要麵對遼王,正好夫人貼心備好了禮,見到遼王時,他一如從前雍容貴氣,也如從前一般對我熱絡客套,仿佛是多年未見的老友,他舉止溫文爾雅,甚至拉著我說話的時候語氣都聽不出來有什麽起伏。
    從遼王府出來,見到了族中一個我叫五哥的堂兄在做門房,他見我與周安路過時對他並未注意,他一臉鄙夷地看向我,語氣裏很是不善:“哎呦!原來是張翰林呀!今日怎麽有空拜見遼王來了?”
    此人名叫張釗,由於祖父得舊遼王信任的緣故 ,他祖父那房便對我祖父一直頗有微詞,今日見我落魄,不奚落一番實屬不正常。周安看不得他狗仗人勢,正想上前理論,再怎麽說我也曾高中翰林,如今也是有功名在身,再怎麽樣他也看不得別人欺辱我。可我卻不願與張釗計較,隻是淡淡說了一句便拉著他走了。
    身後張釗倒也沒有繼續挖苦,回到家時周安還忿忿不平,我卻勸他不要多事,隻要一日遼王府不倒,張家人便要仰其鼻息過活,不要說從前祖父不明不白死在遼王府,就是如今張家子弟成為遼王府門前的一隻看門狗,也會極力維護遼王的利益。
    周安不懂這些,與他多說也無用,祖父當年在遼王府當差無故身死,隻說是酒後突發惡疾,家族裏沒有一個人敢有異議,遼王府一點小恩小惠便可讓張家人肝腦塗地,若讓他們發現我父子倆心存不滿,遼王在荊州一帶勢力極廣,單單張家人便能讓祖父身下一脈灰飛煙滅。這麽多年來族裏幾位叔伯與父親兄忍氣吞聲,我知道他們都把希望寄於我,隻可惜我沒用,沒能替祖父沉冤昭雪,所以父親罵我我隻得默默受著,希望以此他能緩解心裏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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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江陵那兩年,夫人又給我納了一房妾氏,遼王雖然派人傳信相邀,有意讓我替他做事,可夫人與妾氏又生了簡修、允修,我子女眾多,煩擾之事實在數不勝數,一次兩次托詞,遼王隻道我被冗雜繁事困擾,加之我與旁人總說一些心灰意冷的話,遼王朱憲?便也暫時沒有招惹我。
    我落得清淨,好不容易抽出身來,叔父家兄弟又邀我參加各種江陵各大豪族的宴請。畢竟年少成名,我也曾侍奉過天子,雖辭了官,可我功名還在,那些士紳豪族也樂意給我幾分薄麵。
    :“這位閆公子府上是江陵田主大戶,閆老爺族弟如今在遼王府上內務,大理寺卿閆胥初閆大人就出身江陵宗族大戶,閆家更是江陵數一數二的士紳;還有那李公子,他家不但在江陵商號眾多,就是荊州也有李家的產業,在他旁邊的芩公子家裏是鹽商…”
    族弟張穗年仔細向我介紹宴席上各路人物,宴會主人鄭栩祁顯然是這裏麵的佼佼者,其他人我也一一拜會。畢竟豪族出身,他們即使有些人平時奢侈放縱,但江陵士族大多講究教養,像這種公子哥一般從小家中就會延請老師教導,倒也沒有讓我這個翰林學子感到有什麽不適。
    閆栩祁年歲比我差了幾歲,雖然年輕,但他的教養極好,舉手投足間盡顯分寸,然而在他看似溫和的麵容下,舉杯敬酒時,那一群公子哥無一不誠惶誠恐,仿佛生怕敬酒遲了便把閆栩祁給怠慢了。
    酒過三巡,公子哥們除了對我頗為恭維以外,對閆公子也讚不絕口,那一副副諂媚的樣子,仿佛閆公子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物。
    天子我都見過,像閆栩祁這種地方地方士族之子我當然不會放在心上,雖然他眾人簇擁的情況下看起來排場不錯,但在我看來這一切都不過是嘩眾取寵的一群紈絝罷了。
    :“張大人賞臉,是栩祁福分,栩祁敬大人一杯!”
    閆栩祁說罷向我敬酒,我淡然舉杯,很快一杯酒下肚,酒氣燒得我的臉龐紅了一片,閆栩祁高興拍手讚我酒量,我無奈笑了笑,若不是為了迷惑遼王,我也不至於跟這些毛頭小子們一起喝酒。
    閆栩祁見我如此賞臉十分高興,揮手讓家裏舞姬跳舞助興。
    推杯換盞間,閆栩祁見我並不怎麽熱絡,又提議唱詩作詞,對於這些我早過了興致的年齡,青詞我熟,風花雪月歌賦我反而不太擅長,不過閆栩祁他們一群公子哥而已,憑我隨意做詩也比他們強作詞好不知多少。我隨便作了一首詩,他們齊聲恭維我,閆栩祁很快遣散宴席,或許他已看清我的無聊,與其聽那些紈絝吟些附庸風雅的詩句,倒不如和我單獨相談。
    那時候我並不知道閆栩祁要做些什麽,隻知道他有意與我結交,我見他知分寸識禮數,談吐間也算是個妙人,便也樂意與他相交。
    :“江陵來來去去也就那麽幾個人,他們都無趣得很!不若改天栩祁請閣下去荊州玩!”
    閆栩祁搖著扇子,笑吟吟邀請我,完了還神秘兮兮跟我講荊州城中繁華地方的酒樓花魁,我對那些並不感興趣,便推辭離去,他也不攔我,還送了我一柄玉扇,美名其曰玉扇贈我這個君子。
    不出兩年我跟城中大多數豪族都混了個臉熟,當然遼王之後邀請過我,我去了幾次,閆栩祁也在其中,每次喝酒時他都有意無意回護替我擋酒,這也使遼王有些不滿。有一次酒酣耳熱時,遼王還想灌我酒,我照常接過酒杯一飲而盡,那些認識和不認識的遼王的客人一哄而笑,有些笑著笑著便出言不遜,說什麽翰林學子不過如此!有調侃我酒量的,也有說我墮落的,總之或多或少語氣有些嘲諷。我裝作沒聽見,繼續麵帶笑容接過來每一杯酒,遼王樂意見我窩囊的樣子,我被他灌酒灌得天昏地暗,從前在翰林院時我幾乎滴酒不沾,短短一個月,我便把過去幾十年的酒都喝了,族弟穗年有時勸我不要再赴宴,省得每次都吐得不成人樣,命都快喝沒了,可我仍然每次都去,我不但去,而且酒量越來越好,哪怕把脾胃也喝傷了。
    遼王見我識趣,更多宴請他的朋友與我,這些人中有荊州的名門望族,也有荊州各衙門的大小官員,我陪著他們喝到燈火通明,他們雖然仍然禮遇我,可醉酒調笑時,語氣裏都是對我的不屑。
    每次醉酒都像一種煎熬,閆栩祁讓我不要再去赴宴,或許他已看出了什麽,但這是上天給我的懲罰,我不得不去接受。最後一次赴宴時,朱憲?也笑著勸我不要喝了,他說當年我的祖父就是因為飲酒過多,引發急症身亡,他可擔不起謀害張家祖孫的罪名。
    聽到他提起祖父我微微怔忡,朱憲?立即警惕看向我,坐在我旁邊的閆栩祁也暗暗放下酒杯,一臉焦急地看著我。
    宴席上齊刷刷投過來許多目光,我立刻驚醒過來,搖搖晃晃快要炸開的腦袋,我多想大叫跳起來指著遼王朱憲?的鼻子罵,罵他草菅人命,罵他人麵獸心,更罵他胡作非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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