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趙老板的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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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營飯店“一號店”後廚的喧囂被一扇厚重的隔音門擋在了外麵。走廊深處,盡頭那扇掛著“經理室”木牌的房門虛掩著,門縫裏透出一線昏黃的燈光,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油墨、老木家具和上好香煙混合的味道。
    江奔宇步履沉穩地走過去,沒有敲門——那點門縫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邀請。他手掌輕輕一推,“吱呀”一聲輕響,門開了。他人還沒完全進去,帶著些微酒意卻異常清醒的聲音已經先到了:
    “黃老哥!勞您久等,找我啥事?”
    辦公室不大,陳設簡單卻透著點地位:一張厚重的舊式寫字台,一個文件櫃,牆角立著個帶罩子的落地台燈,旁邊是個放雜物的小櫃子。黃經理正斜靠在那張寬大的藤椅裏,麵前攤著一本賬簿,一隻搪瓷茶杯放在邊上,煙氣繚繞。見到江奔宇進來,他立刻放下翹著的二郎腿,臉上堆起熟悉的、帶著精明的笑容。
    “呦!老弟來啦!”黃經理站起身,繞過桌子迎了一步,順手摸出煙盒,熟練地彈出一支煙遞給江奔宇,“怎麽,一頓飯吃了快兩鍾頭?楊主任這是喝盡興了啊?”他話裏帶笑,眼神卻銳利地觀察著江奔宇的反應。
    江奔宇接過煙,就學著黃經理劃著的火柴點上,深深吸了一口,煙霧繚繞中笑容坦蕩又略帶點無奈:“嗐!黃老哥你可別笑話我!陪領導嘛,領導的興致就是咱們的任務。盤子光光,酒杯見底,說話都要小心捧著,沒轍!這不是您吩咐我的事大,我才趕著過來的嘛!老哥直說吧,有啥吩咐?”他說話時,眼神隨意掃過室內,不動聲色地將一切細節記在心裏。
    黃經理自己也點上煙,走回藤椅坐下,手指在積了層薄灰的桌麵上無意識地敲了敲,臉上笑容收斂了些,聲音也壓低了幾分,帶著點辦大事的鄭重:“談不上吩咐。是這麽回事兒……羊城的老趙那邊,遞過來話兒了。”他頓了頓,觀察著江奔宇的表情。
    江奔宇臉上沒什麽明顯變化,隻是抽煙的動作微微一頓,眼神更專注了幾分:“哦?趙老板怎麽說?是要…上次那種海貨?”
    “對嘍!還是鹹魚幹!”黃經理肯定地點頭,身體微微前傾,“不過這次,要求有點變化。不要大的了,就要小的!越小越好!最好是那種,一個手指頭大小的鳳尾魚幹或者小銀魚幹!味兒要醃透了的,嚼起來香脆帶韌勁的那種!”他用手比劃著大小,語氣不容置疑,“至於貨量嘛……”他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伸出一隻手,五指張開晃了晃,“多多益善!你有多少,他們就能吃下多少!管夠!老趙說了,不怕貨多,就怕沒貨!”
    江奔宇心裏飛速盤算著。手指頭大的小鹹魚幹?量大?這要求聽著簡單,但要在短時間內大量籌集符合標準的幹貨,也不是隨便哪家漁村能供應的。他心裏已經有了計較,臉上卻不動聲色:“趙老板胃口不小。價格呢?”
    “老規矩!”黃經理兩根手指捏在一起,在江奔宇眼前做了個搓撚鈔票的動作,“兩塊!不講價!按市麵走,隻高不低!現錢!”他強調著“現錢”兩個字。
    “成!”江奔宇幹脆利落地點頭,沒有絲毫拖泥帶水,“這活兒,接了!什麽時候要?”他吐出一口煙圈,煙頭在手指間靈活地轉動。
    “越快越好!”黃經理斬釘截鐵,“老趙那邊催得緊!估計是他上麵還有‘渠道’急等著填!”
    “行!”江奔宇站起身,“等我消息!最遲…三天,我給你準信!”他做出要走的樣子。
    “哎,等等!”黃經理也站起來,臉上露出濃厚的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老弟,這事兒……老哥我實在有點好奇。這麽大的量,這規格的小魚幹,一般漁民自己曬點吃還行,大批量供…可不是隨便哪家魚檔能拿出來的啊!我在電話裏問老趙,他神神秘秘,光說你有辦法,具體死活不肯吐口。老哥我就納悶了,你這路子,到底怎麽鋪的?當然啦,”他馬上又換上圓滑的笑容,“老弟要是不方便說,老哥絕不多問!理解,都理解!”
    江奔宇聞言,臉上浮起一種難以捉摸、介於憨厚和狡黠之間的笑容。他把煙頭摁滅在桌上的煙灰缸裏,動作隨意。“黃老哥,”他語氣輕鬆,仿佛在說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說到底,就是人多而已!”
    “人多?”黃經理徹底愣住了,咀嚼著這兩個字,滿臉的不信,“這……這事兒跟人多有啥關係?難道你還真能組織起一個大團隊不成?”他喃喃自語,顯然覺得江奔宇在敷衍他。
    江奔宇心裏暗笑。他當然不會告訴黃經理,這幾個月的風平浪靜下,張子豪他們的觸角,像無聲生長的藤蔓,早已遍布了整個三鄉鎮及其周邊。一鎮、十六個公社、五十四個大隊、三百多個生產隊、兩百多個星羅棋布的村落……幾乎每一個角落漁村,至少都有兩三個被牢牢綁在他們線上的人!這已經不是幾個頭目的小打小鬧,而是一張無形而緊密的蛛網!有錢賺,又安全——上頭有“靠山”、有穩妥的出貨渠道、流程簡單清晰統一通知備貨、分散收貨、集中轉運、錢貨分離),誰會不樂意?每家每戶曬魚幹醃鹹貨本來就是習慣,一次集中十斤八斤小魚幹根本不算事。想想看,幾百個村子,成千上萬家!涓涓細流匯成大海,這點小魚幹的需求,簡直九牛一毛!就算革委會的人查問起來,也不過是農民自己改善夥食,完全抓不到把柄。
    看著黃經理那一臉“你糊弄鬼呢”的表情,江奔宇再次笑了起來:“老哥,您要是不信,小弟我也沒轍!秘密這事兒,誰心裏還沒點譜呢?對了,”他話鋒一轉,切回正事,“這次交易,啥個章程?是這邊交,還是老地方?”他指的“老地方”,是約定俗成的某個偏僻安全的卸貨點。
    “哎喲!光顧著好奇了!”黃經理一拍腦門,“老趙特意交代了,跟以前一樣!找個能進大卡車的僻靜地兒就行!地方你定,提前給我個信兒,老趙那邊派人帶錢來!”
    “沒問題!”江奔宇點頭,“規矩不能破。親兄弟明算賬,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錢貨兩清,幹幹淨淨!”他強調了最後八個字,這是保證安全的核心原則。
    “那是自然!”黃經理滿口答應,但他眼神一轉,像是想起了什麽,又像是不經意地開口,“誒,對了老弟,差點忘了個事兒。剛才進去送菜時,聽你席間跟楊主任聊天,好像提起過……收音機?老趙這人啊,路子廣得很,你手上要是有那種……稀罕點的‘玩意兒’,比如收聲音的匣子、帶影兒的電視機盒子,或者走得賊準的手表……”他湊近一步,聲音壓得更低,帶著試探,“能不能……也透點風給老趙?他興許也感興趣?”
    江奔宇沒有立刻回答。他慢條斯理地從口袋裏又掏出一支煙點上,深深吸了一口,煙霧緩緩吐出,模糊了他的表情,隻看到那雙眼睛在煙霧後顯得格外深邃明亮。他沉默了幾秒鍾,目光似乎穿過煙霧,落在黃經理略帶緊張又充滿期待的臉上,然後,嘴角緩緩向上勾起一個莫測高深、帶著點野性光芒的弧度,輕輕笑了一聲。沒點頭,也沒否認,甚至連個“嗯”字都沒吐。
    這一笑,卻讓黃經理瞬間意識到了什麽,他臉上的表情從試探立刻變成了驚愕,夾雜著難以置信的激動,說話都有些結巴了:“呃!對……對不起!老弟!你看我這嘴!聽到這‘玩意兒’太過震驚,有點失態了!規矩我懂!我懂!是我多問了!多嘴了!” 他連忙掩飾,額角甚至滲出了一絲細微的汗珠。收音機、電視機!這些東西在物資匱乏、市場未開的年代意味著什麽?那是常人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更是極其敏感、風險極高的“大買賣”!他意識到自己剛才觸及到了江奔宇更深、也更危險的秘密通道。
    江奔宇臉上的笑意更深了,顯得從容而自信。他掐滅了第二支煙,語氣恢複了之前的平靜:“黃老哥,甭緊張。我就是隨口一問。趙老板那邊,你有空問問就行,有消息了,照舊,知會我一聲。” 他指了指黃經理桌上那部老舊的黑色搖把子電話。
    說完,江奔宇不再停留,利落地轉身,“那我就不打擾老哥辦公了。”他拉開門,高大的身影一閃,便消失在門外的陰影之中。
    “砰——”
    沉重的木門在江奔宇身後關上的瞬間,辦公室裏的空氣似乎才重新開始流動。黃經理臉上的驚愕和難以置信瞬間被一種極度亢奮的潮紅取代。他甚至來不及坐下,像被彈簧彈起來一樣,猛地撲到那張寬大的辦公桌前,一把抓起那個沉重冰冷的黑色搖把電話。
    他飛快地搖動手柄,發出急促的“嘎啦嘎啦”聲,仿佛要搖碎那連接線路的阻礙。接通了總機之後,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卻異常清晰地報出一個極其特殊、需要特殊渠道才能接通的號碼。
    一個毫無感情色彩、平板的男聲從聽筒那頭傳來:“口令。”
    黃經理深吸一口氣,用一種隻有特定人員才懂的腔調,清晰念道:“姥姥家的米缸爛了。”這句毫無邏輯、在普通人聽來完全不知所雲的話,卻有著特定的驗證含義。
    短暫的死寂後,對麵傳來:“好,等一下。”電話裏隨即響起一串機械化的接駁轉接聲,電流的“滋滋”聲顯得格外刺耳。
    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鍾。然後,一個同樣低沉的、但更顯威嚴和一絲沙啞疲憊的男聲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喂?我是趙國良。你是……”
    “老趙!是我啊!黃胖子!”黃經理的語調因興奮而顯得有些尖利,他用手攏著話筒,仿佛這樣就能把聲音包得更嚴實,壓低聲音急促地說:“成了!小宇剛走!他親口說的!小魚幹,接下了!三天!但這不算什麽!關鍵是他後麵……他後麵問我,你有沒有興趣……收聲音的!帶影兒的匣子!走得準的手表!電子玩意兒!那些!他有路子!” 他語速極快,每一個字都像砸進對方心坎上。
    電話那頭沉默了。是那種仿佛連呼吸都停滯了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兩秒鍾,或者三秒鍾?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隨即,趙國良的聲音猛地拔高,那點疲憊瞬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斬釘截鐵的急促和不容置疑的果斷:
    “要!都要!見個麵!你現在就告訴他!告訴他,我立刻!馬上就安排人去取錢!現金!大量的現金!我要當麵和他談!當麵!!”
    趙國良的聲音透出一種不容任何質疑的、幾乎帶著命令的強硬。
    “呃!老趙?需要你親自來一趟嗎?”黃經理被對方這陡然的反應驚住了,下意識地問了一句。通常這種見麵,趙國良本人極少會親自露麵。
    “你隻管安排!不要多問!不要留尾巴!”趙國良的聲音近乎嚴厲地打斷他,“詳細情況,見了麵再談!”他顯然已經下了決心,甚至可能是超出他平時行動安全底線的決心。電話裏的音量稍微低了點,但可以清晰地聽到背景中似乎還有人在低聲報告著什麽,伴隨著紙張翻動的聲音。
    隨後,電話那頭的聲音再次壓低,黃經理也緊張地更湊近了聽筒,兩個人隔著電話線,壓著嗓子,在電流的噪音背景中,開始了極其秘密、也極其關鍵的低聲交流。他們語速飛快,字句破碎,夾雜著一些外人無法聽懂的切口和代號。辦公室的空氣中,隻剩下黃經理壓抑又急促的聲音和趙國良那頭偶爾傳來的低沉短促的命令。一場更大、更複雜、牽動更大利益和風險的地下交易,就在這老舊電話線的兩端,在昏黃的燈光與隱秘的暗語中,悄然揭開了帷幕。而那扇緊閉的門外,國營飯店的熱鬧依舊在繼續,仿佛與這個辦公室裏發生的驚心動魄的暗潮毫不相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