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人醒了,事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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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江奔宇他們三人的自行車碾過最後一段坑窪的土路,吱呀作響地駛回村尾牛棚院子時,天邊的晚霞正燒得最烈。那光芒不是金紅,而是濃得化不開的絳紫與橘色交織,潑墨般肆意塗抹在低矮的村舍輪廓和遠處蜿蜒的土崗上,將整個小院也染上了一層暖融融的光暈。空氣裏彌漫著柴火燃燒後的餘燼味、泥土被曬了一天後的溫熱氣息,還有不知哪家灶間飄出的、稀薄的飯菜香。正是晚飯將起的寧靜時分。
三人剛將沾滿塵土的自行車在院牆邊的樹下支好,還沒來得及拍打身上的風塵,廚房門簾“嘩啦”一挑,秦嫣鳳端著一盆淘米水走了出來。暮色給她清秀的側臉鍍上了一層柔光。她看到江奔宇,眼神立刻亮了起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鬆快,把水潑向牆角的幾壟小蔥,直起身子,朝著堂屋方向努了努嘴:
“小宇,你可算回來了!你運輸站的同事來了,叫孫濤的那個小夥兒,都在咱家坐了快一下午了!”
江奔宇聞言,劍眉微挑,目光順著妻子的示意投過去。堂屋敞開的門裏,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顯得有些局促的身影正站起來,不是孫濤是誰?江奔宇大步流星走過去,聲音帶著趕路後的微微沙啞,卻透著一股子兄弟般的熟稔:
“濤子?啥風把你吹我這山溝溝裏來了?運輸站今天閑出鳥了?”他順手把脫下的外褂扔在旁邊的條凳上,露出裏麵半舊但幹淨的汗衫。
孫濤見到江奔宇,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臉上緊張的神情鬆懈了些,但隨即又染上一抹焦急:“江哥!不是站裏的事,是醫院!我們救的那個……他醒過來了!真醒了!”
江奔宇走近,拍了拍孫濤結實卻緊繃的肩膀,眼底劃過一絲了然:“喲?你小子這一趟跑得夠遠的啊?蒙鎮衛生院打個來回得花不少功夫吧?嘖,該不會……”他嘴角忽然勾起一抹促狹的笑,促狹地撞了撞孫濤,“順道,去‘感謝’了一下那位救死扶傷的李護士?見到人家姑娘了沒?長啥樣啊?有沒有見到你的未來丈母娘?”
孫濤那張平時跑運輸曬得黝黑的臉龐,唰地一下紅到了耳根,腦海裏不由自主地又閃過那張眉眼溫婉、帶著關切卻又嚴肅的麵孔,還有那雙穿著白色護士鞋、忙得幾乎不停歇的腳……他張了張嘴,囁嚅著說不出話,隻能尷尬地搓著布滿老繭的手指。
江奔宇看他這副窘樣,哈哈一笑,倒也不再逗他,隨手拎起桌上的粗陶茶壺,給孫濤和自己都倒了杯涼茶:“行啦行啦!知道你小子臉皮薄,不鬧你了。說正經的,他醒了就醒了唄,醫生怎麽說?要見我幹嘛?”
孫濤端起茶杯灌了一大口,涼意壓下些許燥熱,才正色道:“江哥,那人……看著不簡單!雖然才醒過來沒多久,說話還有點虛弱,但那眼神,那談吐,透著一股勁兒……不像是咱這地界常見的莊稼漢或者普通工人。我怕……怕給江哥你招來啥麻煩。”
江奔宇放下茶杯,用看“單細胞生物”似的眼光掃了孫濤一眼,哼了一聲:“你小子這腦袋瓜子,光轉方向盤去了吧?用腳後跟想想啊!咱們是在哪撿到他的?荒山野嶺!身上挨的是什麽?不是鋤頭鏟子,是刀!還有槍子兒!身上縫了十幾針!你告訴我普通人能有這待遇?光這一點,他身份就絕不‘普通’!還用等他醒了看談吐?”
一旁默默坐著擇菜的秦嫣鳳,聽到“刀”、“槍子兒”、“縫了十幾針”,拿著菜的手猛地頓住,臉色瞬間白了。她抬起頭,看向江奔宇,那雙一向溫順的眼睛裏充滿了擔憂和驚悸:“小宇!這…這到底咋回事?你們救的啥人呐?咋還動刀動槍的?”她的聲音都有些發顫。
江奔宇看到妻子煞白的臉色,心裏掠過一絲後悔,怎麽在她的麵前說這些事。他走到秦嫣鳳身邊,放柔了聲音,簡短地解釋道:“沒事兒,妞,別怕。就是前兩天跟濤子去平縣上運送物資,回來的路上,在一片青石坳後山那片老林子裏,正好撞見暈倒在地的家夥,估計是有人在截他……人被打得挺慘,倒在血泊裏眼看沒氣了。總不能見死不救吧?我和濤子就過去,把他給救了出來,連夜送蒙鎮衛生院了。身份啥的,咱們確實一概不知。不過孫濤說的對,這人,恐怕身份不簡單,是攤上大事了。”他刻意省略了當時的驚險和血腥搏鬥的細節,隻含糊帶過“倒地”、“救了出來”這幾個字眼。
秦嫣鳳聽完,沉默了良久。微暮的天光透過糊著舊報紙的窗欞,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廚房灶膛裏的餘火發出輕微的劈啪聲,空氣仿佛凝固了。她知道丈夫走的是一條看不見卻布滿荊棘的路,救人是好事,可攤上這種來曆不明又惹上仇家的人……她心裏沉甸甸的。
最後還是孫濤鼓足了勇氣,再次開口,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江哥……那,那你見……還是不見?”
江奔宇收回看向妻子的目光,臉上沒什麽多餘的表情,仿佛隻是決定去村口小賣部買包煙:“見啊!幹嘛不見?人家點名要謝救命恩人,咱總不能攔著不讓謝吧?”他語氣輕鬆,又轉頭對秦嫣鳳道:“妞,多備一副碗筷。濤子今晚別回了,來回跑忒折騰,就在咱家擠一晚,明早跟我們一起走。”
孫濤有些不好意思地搓著手,環顧這並不十分寬敞的院子:“江哥,這……方便嗎?太麻煩嫂子了。”
“麻煩啥?剛入秋,講究那麽多幹嘛?聽說前年冬天出車你不也在車頭倉擠過板鋪?我這車車頭倉寬多了。”江奔宇邊說邊挽起袖子,“你坐著歇會兒,陪龍哥聊聊那跟車員的事。我去廚房整幾個菜,今晚難得人齊,咱哥倆兒好好喝一杯,順便聽你好好說說那李護士……啊不,說說那病人!”他不忘再調侃一句。
孫濤臉上的紅暈剛褪下去點,又冒了上來,剛要解釋那病人說話時給人的壓迫感。江奔宇卻已經走向灶房,走了兩步又像是想起什麽,停下來對覃龍吩咐道:“龍哥,你好好聽濤子講講運輸隊跟車員的具體門道,都要幹些啥活?路上有啥規矩?尤其是暗中福利上的那些……咳,”他瞥了一眼秦嫣鳳的方向,“那些需要注意的事項。別抱著金碗去乞討。”
覃龍沉穩地點點頭:“放心,老大。”他隨即挪了凳子坐到孫濤旁邊,掏出半盒香煙遞過去,“濤子兄弟,抽煙!咱哥倆細嘮嘮。”
江奔宇則一頭紮進了廚房。廚房裏光線更暗了,灶膛裏的火星子忽明忽滅。秦嫣鳳跟了進來,把門口添茶續水的活計交給了剛剛進來看熱鬧的許琪。
很快,狹小的廚房裏便響起了生活的交響曲:
篤!篤!篤!篤!——是厚實的菜刀在厚重的柳木砧板上快速而均勻地切著,聲音沉穩有力。
啪!哢!——一個粗大的蒜子被刀背幹淨利落地拍裂開來,再被剁成滾刀塊。
咚!咚!——劈柴斧砍在早預備好的樹疙瘩柴火上,聲音短促幹脆。
嘩啦啦————
是清澈的井水被舀進大鐵鍋,衝刷著鍋壁。
叮鈴哐啷——碗碟輕微碰撞的聲音。
約摸過了十多分鍾,節奏變得高亢而熱烈:
滋啦!——碧綠的菜葉子滑入燒得滾熱的油鍋,瞬間騰起大片的白色煙氣,裹挾著濃烈的油香。
哧啦——!幾勺紅亮亮的紅燒肉被傾倒入鍋,肥瘦相間的肉塊在油裏劇烈地跳躍、收縮、上色,空氣中瞬間溢滿了令人垂涎欲滴、飽含油光的肉脂香氣!
篤!篤!篤!篤!——鍋鏟貼著熱鍋底快速翻炒、撥動,與鐵鍋碰撞出節奏感十足的金屬撞擊聲。
噗——嚕嚕——燜燉的湯汁冒著密集的小泡。
嘶——鹵水鍋裏,咕嘟著的豬頭肉、心肝肺翻滾著,濃鬱的香料和醬鹵味不可阻擋地彌漫開,霸道地蓋過了其他所有氣味。
隨著傍晚的微風一陣陣地吹向院子,這混合著肉香、油香、醬香的濃鬱味道,像無數隻無形的小鉤子,精準地襲向坐在堂屋說話的覃龍、孫濤,以及院子裏玩耍的幾個稍大點的孩子。孫濤的肚子不受控製地發出一聲響亮的“咕嚕”,覃龍也悄悄咽了口唾沫。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停止了交談,端起麵前的粗瓷茶杯,掩飾性地大口喝起已經涼透了的老茶婆——那茶水的寡淡滋味,此刻更顯得廚房裏的香味是多麽勾魂奪魄。
廚房裏,鍋裏最後一道清炒蔬菜也盛了出來。江奔宇看著案板上的菜基本齊了,額角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他用搭在肩頭的毛巾擦了一把,對正在往灶膛裏塞最後一把硬柴的秦嫣鳳說:“妞,行了,火燜著吧。你先出去招呼大家夥兒,把外麵那張大點的矮桌支棱起來。大人一桌,娃娃們那桌小的就擺西屋窗根下邊吧。估計那群調皮鬼也玩野了該回來了。”
“哎。”秦嫣鳳應著,利落地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草屑,轉身掀簾子出去了。
果然,沒過一會兒,院子外就傳來了由遠及近的孩子們嘰嘰喳喳、打打鬧鬧的聲音,伴隨著竹竿敲地的脆響,顯然是剛從河裏摸魚或者打豬草歸來。接著就聽見秦嫣鳳帶著笑意的招呼聲:“阿金!阿木!快去把手臉洗幹淨!別跟泥猴兒似的!阿靜!去幫嫂子把西屋那小板凳都搬出來!阿丹,拿抹布把桌子擦擦!”
院子裏頓時一陣忙亂的響動:板凳腿在青石板上拖動的刺啦聲、孩子們光腳丫子啪嗒啪嗒跑來跑去的聲音、用盆打水時的嘩啦聲……充滿了旺盛的生命力。很快,幾個大點、更懂事的男孩女孩就蹬蹬跑進了廚房。
“姐夫!好香啊!”小舅子阿金吸溜著鼻子,眼睛亮晶晶地盯著灶台上的紅燒肉。
“宇叔,我也來端菜!”覃龍的妹妹覃靜,拿起粗布隔熱墊,利索地去端那盤最大的紅燒排骨。。
“我來拿碗筷!”其餘的小孩子也爭搶著去夠碗櫃架裏的粗瓷大碗和毛竹筷筒。
一陣風卷殘雲般,剛出鍋的熱乎菜肴就被小家夥們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地端了出去,分成了兩桌:大人桌大碗盛裝,色香味俱全;孩子們那桌碗小些,但分量也絕不少。
江奔宇擦了擦手,端起最後兩碟小菜走出廚房。堂屋前的屋簷下,那張用厚實門板搭成的大矮桌已經圍坐了覃龍、、孫濤以及幫小家夥們打飯的秦嫣鳳。
旁邊幾步遠,在掛著一串草藥幹的西屋窗外,一張更矮的小方桌旁,擠擠挨挨地坐了七個孩子,大的十一二,小的才7歲,一個個拿著碗筷,眼睛盯著桌上的菜直放光,規矩地等著大人發話。
“開吃嘍!”江奔宇笑著把菜放下,對著孩子們大手一揮,“你們先吃,不用等我們大人!”這句話如同開飯的號角,孩子們歡呼一聲,瞬間筷子翻飛,響起了滿足的咀嚼和歡快的交談聲。
江奔宇這才落座主位。燈光朦朧,但桌上的菜在昏黃燈影下依舊顯得極為豐盛:大盆的紅燒肉油光紅亮,肥瘦相間顫巍巍的誘人;一盆的鹵豬雜豬耳、豬頭肉、豬心、豬肺、豬肝)散發著濃鬱的醬香和香料味兒;碧綠油亮的炒青菜;一大碗醬骨頭湯還翻滾著熱氣;還有一大盤解膩的涼拌鹹菜絲。在那個普遍清苦的年代,這樣的晚飯,在普通農家絕對是“硬”得不能再“硬”了。
孫濤的眼睛幾乎釘在了那盤紅燒肉上,喉嚨不自覺地上下滾動著。他喃喃自語,語氣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感慨:“江哥……這就是你們平時吃的啊?怪不得你在站食堂裏,看見那點葷腥都不屑動筷子……敢情天天擱家裏這麽吃呢!”他覺得自己這話有點冒失,趕緊補充道:“我說你們這飯食……也太……太那個了!”他想說“太好”、“太奢侈”,一時竟找不到合適的詞。
正說著話,院門口傳來自行車鏈條的哢噠聲響和熟悉的腳步聲。
“虎哥!你可回來了!”江奔宇提高嗓門朝著門口招呼,“就等你呢!洗把手快過來坐下!”
推車進來的正是從張子豪處趕回的何虎。他風塵仆仆,應了一聲,三兩下洗了手臉,拉開江奔宇旁邊的條凳就坐了下去,也不客氣,抓起碗筷便加入了這場充滿煙火氣和特殊“家宴”氣氛的晚餐。
“湊合吃唄。”江奔宇隨口應著,給覃龍倒了杯自釀的米酒,又看向孫濤,“咋樣濤子,還合口味?”
何虎估計也是餓壞了,隻是埋頭扒飯吃肉。覃龍笑了笑,給孫濤夾了一大塊油汪汪的五花肉:“濤子兄弟,嚐嚐老大的手藝!”
沒等江奔宇說話,秦嫣鳳便溫和地笑著介紹:“這是紅燒五花肉,用冰糖炒的糖色,醬是自釀的大醬。這是豬龍骨熬的醬骨頭湯,拆骨肉都熬化了浸在湯裏。這盤是鹵豬雜,有豬耳朵、豬頭肉、豬舌、還有心和肝肺,都鹵得入味,下酒最好。”她聲音柔和清晰。
“哦!哦!”孫濤忙不迭地點頭,看著碗裏那塊紅亮的五花肉,再也顧不得矜持,一大口咬下去!油脂混合著鹹鮮醬汁在口腔裏爆開,瘦肉軟爛不柴,肥肉入口即化卻絲毫不膩!難以形容的滿足感瞬間衝上腦門。他含糊地說了句“好吃!”,便再也顧不上說話,埋下頭狼吞虎咽起來,那姿態,恨不得把碗底都舔幹淨。平日裏運輸站食堂裏那點燉菜裏的零星肥膘,簡直無法和這純粹而極致的肉香相提並論!幸好江奔宇深諳孫濤的飯量,加上今日有客,特意做了平時的三倍分量,否則這一桌恐怕還不夠孫濤一個人造的。
眾人邊吃邊聊,夜色漸深,院裏的蟬鳴稀疏了下來,隻有矮桌上碗筷叮當、咀嚼聲和低語聲,以及孩子們那邊偶爾爆發的笑聲,在晚風裏飄蕩。
飯桌上更加熱鬧了些,燈光下,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吃飯的放鬆和滿足。孫濤徹底忘記了拘謹和下午的緊張,沉浸在酒足飯飽的溫暖裏。此刻的院子,被晚飯的香氣、家人的絮語和孩子們隱隱的歡笑填滿,仿佛暫時隔絕了外麵的風波與時代的洶湧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