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錢沐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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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太陽升起,將碼頭上被風吹起的浮塵染成一片朦朧的金紅。碼頭邊的簡易茶攤支著幾張褪色的油布傘,三兩個趕路的農民捧著粗瓷大碗,吸溜著最便宜的末子茶解乏,補水。
江奔宇坐在最靠外的一張條凳上,茶碗裏的水色已淡,他的目光卻凝在路口延伸的公路上,仿佛能穿透那越來越濃的晨色。指尖無意識地撚動著桌上幾粒幹硬的炒黃豆,發出一聲極輕的“哢噠”。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被拉得很長。
突然!
道路遠端傳來低沉的引擎咆哮,如同滾雷碾過空曠的田野。一輛渾身布滿泥點、草屑的軍綠色解放牌ca10b卡車,像一頭從晨色中掙脫出來的疲憊巨獸,喘息著、震顫著衝破了一抹早霞的光影。車未完全停穩,駕駛室一側的門便“哐當”一聲被大力推開。孫濤半個身子幾乎探出窗外,焦灼的目光在茶攤前幾個模糊的人影中飛快掃視,當捕捉到那熟悉的身影時,他臉上瞬間迸發出近乎狂熱的急切,手臂揮舞得如同狂風中的旗幟:
“江哥!這兒!快!上車!”
那一聲呼喊像尖刺,紮破了茶攤凝滯的空氣。其他茶客和賣茶的老漢都驚愕地抬起頭,看著這突然闖入的龐然大物。
江奔宇幾乎在聲音響起的同時站起了身。粗瓷茶碗被帶倒,殘留的褐色茶湯順著粗糙的木桌流淌下來,滴在覆滿黃土的地麵,洇開幾塊深色的斑。他甚至來不及扶正,目光隻是飛快地、銳利地向茶攤角落掃去——覃龍的身影正隱在油布傘的陰影裏,像一塊沉默的礁石。兩人的視線在嘈雜的引擎聲和灰塵彌漫的空氣裏碰撞,沒有言語,隻有一瞬的交匯:覃龍極其輕微但無比肯定地點了點頭。眼神中的了然和堅毅,遠勝千言萬語。
江奔宇再無半分遲疑。他幾乎是彈射起步,大步流星穿過簡陋的茶攤和幾個呆愣的茶客,帶起的風卷動了塵土。卡車駕駛室的門敞開著,他左手猛地抓住冰冷的、沾滿油汙和泥漿的車門框,左腳在輪胎側麵借力一蹬,身體如同矯健的豹子般輕捷地翻上駕駛樓,穩穩坐進了副駕。“啪”一聲將沉重的車門帶上,密封不嚴的門縫瞬間隔絕了外麵小半的喧囂。
“走!”江奔宇吐出一個字,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孫濤得到指令,右腳狠命一跺油門,離合與檔杆在他粗糙的手指下發出粗礪的金屬摩擦聲。卡車巨大的身軀發出沉悶的轟鳴,排氣管噴出一股濃重的黑煙,如同掙脫束縛的猛獸,粗暴地碾過並不平整的馬路,再次朝著蒙鎮的方向狂奔而去,輪胎卷起一些沙塵。
駕駛室內彌漫著濃重的機油味、汗水味和汽油燃燒後的焦糊味。儀表盤在昏暗的光線下發出幽幽的光,指針隨著發動機的負荷輕輕顫抖。
“路上順當?”江奔宇的聲音打破了引擎的單一節奏,他隨手拉上頭頂駕駛室上方那塊充當天窗的帆布簾,隔絕了車頂棚在顛簸中發出的刺耳嘎吱聲。
“別提了江哥!”孫濤眉頭緊鎖,雙手緊緊抓住方向盤,竭力控製著方向,“那狗日的蘇國富的手段一樣,借口養護車,一車一車地弄!就是不讓開車出來,幸好還有幾輛老車,又是提前報備過的,才能挑了了這輛老爺車出來,那個碎嘴子今天也在站裏找茬,問我為啥不接縣供銷社運煤油的‘美差’……”
孫濤像開了閘的洪水,把在運輸站積壓的憋悶、煩躁和所見的細節一股腦兒倒了出來。從他描述中蘇國富刻意刁難的手法,到運輸站裏的暗流湧動,……每一個細節都被他用濃墨重彩渲染出來。
江奔宇聽著,目光沉靜地穿透擋風玻璃,注視著在升起的陽光穿過樹木,切割下不斷變化的地貌和越來越稀疏的人煙。偶爾,他會插問一兩個關鍵節點的問題,得到的回答更印證了他的判斷——那絕不是巧合。
顛簸中,時間似乎被車輪碾碎、拉長。窗外從深濃的晨色漸漸過渡到完全的明亮了,光線的明亮,讓卡車跑得更快。
“濤子,”江奔宇的手指著前方稀疏人影、在陽光照耀中顯得格外寒酸的一個聚集處,“前麵是那個……四洲坳口的野集?快到了吧?”
孫濤眯著眼辨認了一下那些在陽光中的交易建築,點點頭:“對!江哥好眼力!就是那!過了這丁點大的野集,再踩一刻鍾油門,蒙鎮衛……衛生院的大門就在眼皮子底下了!”他特意壓低了最後幾個字,帶著某種保密任務的緊張感。
“靠邊停一下。”江奔宇說道。
“啊?這兒?”孫濤一愣,方向盤下意識地攥緊,“江哥?在這兒停?這兒能有啥……”
“廢話少說!路邊停穩!”江奔宇說著目光卻掃視著路邊那些簡陋的、在擺著的貨攤。
卡車龐大的身軀像座移動山丘般沉重地刹停在了路邊的一處空地裏,揚起漫天塵土。發動機怠速的震動嗡鳴在寂靜的野外格外清晰。江奔宇沒等車完全停穩就推開車門跳了下去,快步走向那些散亂排布在路肩、多半是附近村民提籃小賣的攤點。金黃的光線下,攤子上多是些時令的蔬菜、山野菌子、粗糙的竹編器物、幾個可憐巴巴的雞蛋,最好的也無非是些自家炒製的南瓜子和硬如石頭的米糕。供銷社體製下,真正的“商品”極少出現在這種自發性的小市場上。
孫濤熄了火,也趕緊下車跟上。他看著江奔宇在幾個攤位前快速逡巡,眉頭皺了一下,小聲說道:“江哥!這破地方能有啥好東西?都是些不值錢的土貨!都是附近幾個村的老鄉出來換點鹽巴錢的!好東西還得去蒙鎮街上的供銷社啊!咱到那兒買不好嗎?”
江奔宇腳步頓住,掃了一眼周圍貧瘠的貨品,眼神裏也掠過一絲無奈。確實,這裏拿出手的東西連他自己都看不上。“……行吧!”他吐了口濁氣,轉身大步流星奔回卡車,幾乎是摔上車門,“開車!趕緊!”
蒙鎮老街的青石板路麵上,孫濤熟門熟路地把車停在唯一一家開始營業的供銷社側門的小巷口。
江奔宇下車,走進去,十分鍾後提著兩個塞得滿滿當當、沉甸甸的尼龍網兜出來。孫濤借著巷口的微光瞥了一眼裏麵的東西,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印著“工農牌”商標的紅糖白糖塊!金黃色的菠蘿罐頭!還有那珍貴稀罕、包裝精美的“光明牌”麥乳精!更有幾袋印著“雀巢”外文商標、價格驚人的奶粉!最底下還壓著幾盒肉罐頭,那鐵皮蓋子泛著冰冷的光澤。
“江哥!咱……咱這……是不是太顯眼了點?”孫濤的聲音都帶著點哆嗦,這麽多“高級貨”湊在一起,在這個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簡直如同捧著一大堆燒紅的炭!“你搞這麽大陣仗,給傷員帶?”他實在想不通。
“你懂個屁!”江奔宇低吼一聲,眼神銳利如刀,“空著手去探病?還有空手去看你那對象,想讓人多看你兩眼?太天真了吧,濤子?這個叫敲門磚,見麵禮,得讓她知道你,讓她留下印象。不然你以為,就沒有別的人追你那李護士?你送這些東西以後,誰送她東西,她都會想起你送得這些貴重禮物,那就是不是,隻要有人送東西給她,她就會想起你了?”江奔宇說的問題幾乎要將孫濤釘在原地。
他一邊疾步走向衛生院方向,一邊又從貼身口袋裏摸出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硬紙片——那明顯是從某個煙盒上仔細裁下來的部分。隻見他不知何時已備好一支磨損得隻剩小半截的鉛筆頭,借著衛生院大門旁那一張桌子,迅速在卡片背麵空白處寫下幾行字。
“這……這寫的啥呀?”孫濤愈發摸不著頭腦,湊近了想瞄一眼。
“你懂個球!跟緊了!”江奔宇頭也不回,一把將寫好的卡片塞進其中一包奶粉盒的硬包裝與透明塑料包裝袋之間的縫隙裏,巧妙地卡住。“記著!一會兒你給我像個榆木疙瘩!點頭!再點頭!別的甭管!問你也別吭聲!”
他的腳步沒有半分停頓,帶著孫濤熟門熟路地穿過略顯空曠、彌漫著消毒水和陳舊木頭混合氣味的前廳,徑直走向走廊深處的護士值班室。門虛掩著,可以看到裏麵一個戴著白色燕尾帽、穿著洗得有些發灰白護士服的年輕女子正低頭整理著桌上的一疊蠟紙刻印的表格。
江奔宇走到門口,沒有半分猶豫,屈起指節在敞開的木門上輕輕叩擊了幾下。那節奏帶著鄉下人少有的清晰和穩重。
“你好,同誌。”他臉上瞬間堆起一種鄉下青年特有的、帶著點淳樸拘謹又刻意討好的笑容,“勞駕打聽一下,李麗娟護士在班上不?”
女護士抬起頭,露出張略顯疲憊但五官還算端正的臉。她有些警惕地打量著門口兩個穿著粗布衣裳,一個精幹一個憨厚的陌生男人尤其注意到他們手裏那些沉甸甸、絕對不普通的網兜),公事公辦地說:“麗娟護士?在呢。不過剛進後麵病區查房了。你們找她有事?”她的目光尤其著重在那些網兜上停留了一下。
“哦哦哦!沒事沒事!勞煩同誌您幫個忙!”江奔宇臉上的笑容更加憨厚真誠,甚至帶上一絲恰到好處的急切,仿佛帶著某種秘密的期待。他利索地把那個塞滿了餅幹、水果罐頭、肉罐頭的尼龍網兜遞了過去,另一隻手看似無心地、飛快地從另外一個網兜裏精準地摸出一瓶密封完好的玻璃瓶裝水果罐頭那晶瑩剔透、色澤誘人的果肉在燈光下誘惑力十足),不由分說就塞進了值班護士沒防備的手裏。
“這個麻煩姐姐您幫忙轉交給麗娟姐!裏麵有……有我大哥特意給她寫的幾句話,囑咐一定交她手裏。她一看就知道了!”江奔宇加重了“大哥”、“特意”幾個字的語氣,眼神裏傳遞著一種“你懂的”曖昧暗示。“這個嘛……”他把那瓶額外掏出的罐頭又往前塞了塞,“就當是我那大哥感謝姐姐您幫忙的心意!您千萬收下!在麗娟姐麵前……嘿嘿,勞煩您幫忙多說句好話!”
值班護士看看手裏沉甸甸的、代表著巨大財富的網兜,再看看塞到自己懷裏這瓶實打實、能換好幾天口糧的、市麵上幾乎買不到的奢侈水果罐頭,眼裏的警惕瞬間被驚喜和一種心照不宣的了然所取代。她的臉色如同冰雪消融,嘴角不自覺彎起一個明顯的弧度,語氣也熱絡了十倍,甚至帶上了點姐妹間推心置腹的意味:“啊喲!小夥子!你哥想追麗娟啊?懂事!懂事兒!放心放心,包在姐姐身上!我這就親自給你送去!一定把她哄得高高興興的!嘿嘿……”
“那就拜托姐姐您了!真是太感謝了!”江奔宇臉上的笑容愈發憨厚誠懇,半真半假地鞠了個躬,扯了一把還在愣神的孫濤,轉身就朝著住院部的方向快步走去,不再有任何拖泥帶水。
留下值班護士喜滋滋地把那瓶水果罐頭飛快地藏進自己的挎包夾層,又提了提那分量十足的網兜,眉開眼笑地轉身去找李麗娟了。
獨立病房。 這裏位於走廊盡頭,是衛生院級別較高的病房。木門緊閉著,門上一個小窗玻璃也放下了窗簾。
敲門聲過後,是錢沐風低沉而警惕的回應:“進來。”
江奔宇推門而入。房間不大,隻有一張病床和一張木桌,靠牆立著一個舊式的臉盆架,暖水瓶擱在地上。空氣中消毒水味道更重。錢沐風並沒有躺在床上,而是穿著一身不合身但洗幹淨的藍色條紋病號服,背對著門,雙手有力地撐在刷著綠漆的木窗框上,身體微微前傾,視線穿透厚重的深藍色窗簾邊緣的縫隙,正極其專注地觀察著樓下的動靜。即使聽到開門聲,他也隻是非常緩慢地轉過頭,將警惕的視線投向門口。
當看到是孫濤和江奔宇一起進來時,錢沐風眼中最後一絲鋒芒瞬間收斂,如同閘刀落下,化為一股真切的激動和感激。他臉上緊繃的線條瞬間舒緩下來,幾乎是三步並作兩步迎上前來。雖然右臂還纏著厚厚的繃帶,行動間能看出明顯的不適,但他左手已毫不猶豫、極有力度地伸向江奔宇:“恩人!終於當麵道謝了!在下錢沐風!救命之恩,沒齒難忘!”他的目光緊緊鎖住江奔宇的臉,像是要將這麵孔刻印在腦海深處。
江奔宇沒有立刻去握那隻伸過來的手,而是很自然地將手中那個沉甸甸的、裝著麥乳精、奶粉、紅糖白糖的網兜放到病床旁邊的木桌上。袋口敞著,裏麵那些在1976年堪稱“硬通貨”的稀罕東西,在陽光下散發著無聲卻極具分量的光芒。東西放好,他才轉過身,臉上帶著平靜的微笑,握住了錢沐風的手:“江奔宇。錢老板太客氣了。隻是路見不平。”他語氣平淡,毫無居功之意,甚至帶著點好奇和試探:“說來倒有點意思,當時錢老板你傷得那麽重,意識不清,怎麽就能認得出我這張臉?”
錢沐風那隻飽含力量的手緊緊回握了一下江奔宇,眼中閃過感激和一絲自嘲的光芒:“恩人有所不知。”他鬆開手,苦笑一下,“當時遭了暗算,手和背是傷得不輕,渾渾噩噩,但命不該絕,留了幾分清醒在!模模糊糊的,天塌地陷的嘈雜聲裏,就記住有個身影幫我止血和抬我上車……那身形,那動作,特別是那雙眼睛,沉靜裏有股狠勁兒!腦子裏就記住了!忘不了!後來……後來上了車後,感覺安全了,我又昏過去,但醒來後聽周姨仔細描述過恩公你的模樣……還有!孫濤兄弟能親自領來的人,除了救命恩人還能有誰?”他指著孫濤,真誠地向江奔宇再次欠了欠身:“錢某這條命,是兩位兄弟從鬼門關硬拽回來的!大恩不言謝!”言語間,那份江湖草莽的豪氣與真誠表露無遺。
江奔宇沒再客套,指了指房裏唯一一張油漆斑駁的木椅,示意孫濤也坐下孫濤趕緊找了把更靠門邊的小凳子,警惕地豎著耳朵聽著外麵動靜),自己則隨意地坐在了椅子上,姿態放鬆卻不失警惕。
“錢老哥,承蒙信任叫我一聲兄弟。”江奔宇目光直視錢沐風,“不知……老哥仙鄉何處?怎麽大老遠來到平縣這窮鄉僻壤,還落得如此險境?”他問得直截了當,如同朋友間的閑聊,但在“落得如此險境”幾個字上,加了一絲極其輕微的、探究的重音。
錢沐風的笑容微微一滯,瞬間又恢複如常。他眼神謹慎地掃了一眼緊閉的房門,又側耳傾聽了片刻走廊上似乎並無異常的腳步聲。這才緩緩踱步到門邊,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像某種訓練有素的本能反應——他先是俯身將耳朵幾乎貼在粗糙油亮的木質門板上,凝神聽了足有三四秒,確認門外沒有任何異動。然後,他伸出那隻沒受傷的手,用指背頂死老式的球形門鎖內鎖鈕,又在門框與門扇縫隙處仔細摸索,確認沒有探入的視線孔。最後,他才非常非常緩慢而無聲地將門內側原本半掛著的金屬門插銷那是一種老式病房門上常見的、防止病人從內部反鎖但又有一定防護作用的插銷)輕輕向上提起、對準插孔,無聲無息地推了進去!整個過程行雲流水,顯示出在危急環境中磨礪出的極度謹慎和反偵察本能。
做完這一切,錢沐風才走回床邊,卻沒有坐下,而是身體微微前傾,壓低聲音,那股子江湖氣瞬間被凝重所取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裏擠出來:
“不瞞江老弟你笑話!”他刻意讓稱呼變得更加親近,“錢某沒別的本事,在羊城那頭的地下圈子,朋友們給幾分薄麵,叫我一聲‘三哥’。這次來平縣……為的是‘倒’一批緊缺的山貨藥材。”
江奔宇的臉上毫無波瀾,連眼皮都沒眨一下,隻是端起桌上那個印著“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的搪瓷缸子,裏麵是半缸白開水,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
然而旁邊的孫濤,卻在聽到“羊城黑市三把手”這幾個字時,眼珠子猛地瞪圓,仿佛被無形的大錘狠狠砸了一下!他瞬間覺得後背的汗毛根根倒豎!羊城!地下圈子的頂尖人物!那是什麽概念?在那個物質極度匱乏又管控森嚴的年代,能在羊城這樣的大地方掌控黑市力量,絕對是翻雲覆雨的通天人物!這比之前聽錢沐風說自己是“生意人”的震驚程度,要高出十倍、百倍!他放在膝蓋上的手都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喉嚨裏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極其短促的抽氣聲,幸好被他猛地捂嘴的動作硬生生壓了回去!再看錢沐風的目光,瞬間充滿了無與倫比的敬畏和難以置信。
錢沐風沒有理會孫濤的反應,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江奔宇身上。他捕捉到江奔宇那平靜如水、甚至是冷漠的反應時,眼中反而閃過一絲了然和激賞。他深吸一口氣,語速更快,語氣也愈發冰冷狠厲:
“哼!千算萬算,沒算到平縣這塊地方的水,深他媽得能淹死龍!本說好的買賣,貨真價實,結果呢?對方他媽的心肝早讓狗叼了!跟平縣革委會裏一個姓趙的王八蛋串通好了!想一鍋把我連同那些貨一起端了!吞貨!還要拿我去邀功請賞!更操蛋的是……”錢沐風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濃重的戾氣,右手無意識地狠狠捏成拳頭,牽動了傷口,讓他痛得齜牙,眼神裏爆射出的卻是滔天怒火和無邊的悲憤,“老子帶出來十幾個出生入死的兄弟!就他媽因為裏麵一個跟著我兩年的小王八羔子被收買了!把我們的底細、路線、交貨時間賣了個精光!在那山窩窩裏設了口袋陣!”
他猛地一甩受傷的手臂,牽扯的劇痛讓他倒吸一口涼氣,卻也仿佛釋放出那足以焚燒一切的恨意:“要不是……要不是那幫子兄弟拚死護著我殺出來!硬生生殺出條血路!我這條命……早就交代在平縣的山溝溝裏了!媽的!”最後一聲咒罵如同虎狼的嘶吼,在寂靜的病房裏回蕩,震得牆灰都似乎簌簌落下。
江奔宇依舊沒什麽表情,隻是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裏,銳利的鋒芒一閃而過,像劃過暗夜的流星,快得讓人難以捕捉。他慢條斯理地放下搪瓷缸,發出輕微的磕碰聲:“現在……錢老哥有什麽打算?”
錢沐風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強行壓下翻騰的怒火,盯著江奔宇的眼睛,斬釘截鐵地說道:“帶我走!隻要能回到羊城!就是我的地盤!別人就不敢動我了”他說“我的地盤”時,身上猛然迸發出一股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睥睨之氣,“回去!我要姓黃的血債血償!那個叛徒!我要親手把他……碎屍萬段!”最後幾個字,他說得低沉緩慢,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冰,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毀滅一切的決心。
“可……可你這傷……?”孫濤終於忍不住插嘴了,看著錢沐風身上纏著的繃帶和額頭青紫的傷口,眼中充滿了擔憂。
錢沐風豁然轉頭看向孫濤,那眼神銳利如鷹隼,帶著被輕視的不悅。但他隨即意識到孫濤的關心,硬是擠出一個滿不在乎、甚至帶著點殘忍凶戾的笑容:“傷?哼!老孫兄弟,我錢某人拎著腦袋在道上趟了十幾年!什麽刀口舔血的場麵沒見過?!斷過手筋、被捅過肚子、頭上被砍出的疤能當地圖看!這點皮肉筋骨傷算什麽?!死不了!撐得住!”
他的決斷溢於言表,根本不是在征詢,而是在陳述一個不可更改的事實。
“行!”江奔宇沒再多看錢沐風一眼,仿佛已經做出了決斷。他幹淨利落地站起身,目光轉向孫濤,語氣瞬間恢複日常的平靜,甚至還帶上了一點輕鬆的調侃:“這裏交給你了!”他一邊說,一邊極其自然地從懷裏掏出一遝厚厚的錢票十元麵額的“大團結”嶄新而整齊),塞到還有些愣神的孫濤口袋裏,順手還在孫濤胸前拍了拍:“院裏的賬,從頭到尾,弄幹淨點!一點灰都不準留!”他強調著“弄幹淨”,那是不留任何尾巴、所有可能追蹤的痕跡全部抹除的指令!隨即,他語氣一轉,露出了一個男人間才懂的、促狹的笑意:“對了……濤子,事兒辦利索後,不用急著趕回車隊。你惦記的那心上人……李麗娟護士那兒,不也得好好‘感謝感謝’?”他特意重重地拖長了“感謝”兩個字,擠眉弄眼的笑容裏充滿了不言而喻的調侃。
錢沐風在旁邊聽得也忍不住扯動嘴角露出一個心領神會的笑意,說道“我記得這周姨就是,你們說的李護士的親媽,濤子,記得把那袋禮物也送給周姨,不說錯了,是丈母娘!”
孫濤的臉“唰”地一下紅到了耳根,隻覺得臉頰滾燙,又羞又急,卻也被江奔宇和錢沐風這突如其來的、帶著人情味兒的調侃打散了剛剛積聚的緊張和驚懼。
江奔宇不再多言,甚至沒有回頭看錢沐風是否跟上,他隻是率先大步走向門口,那姿態如同一個經驗豐富的獵頭人,毫不猶豫地拉開了那扇被錢沐風謹慎插上的房門。
錢沐風沒有絲毫猶豫!猛地將放在病床旁板凳上的、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換上,上衣穿不了就披著。這個動作牽扯到傷口,讓他悶哼了一聲,額頭瞬間滲出汗珠,但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他甚至沒再去看那張病床和這個給了他短暫庇護的牢籠一眼,深吸一口氣,強行挺直了腰背盡管右肩明顯因為繃帶的束縛而塌陷扭曲著)!他跟隨著江奔宇邁出病房門的背影。
有些昏暗的樓道響起腳步聲,隨即,腳步聲便迅速被沉寂吞噬。病房裏,隻剩下桌上那堆價值不菲的禮物,散發著誘人的光芒,以及站在門口手足無措、臉上紅暈未褪、揣著一大筆的巨款、卻感覺肩上責任無比沉重的孫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