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運輸站蘇國富的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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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輪冰盤般的滿月懸在天心,清冷的銀輝漫過農家小院的矮牆,將晾衣繩上掛著的藍布褂子和孩子們的補丁汗衫映照得輪廓分明。
    晚飯散場後的狼藉已被手腳麻利的秦嫣鳳和許琪收拾停當,隻餘下空氣中淡淡的豬油香和酒氣混合著泥土與青草的味道。屋簷下,一張斑駁掉漆的矮腳方桌被搬了出來,借著月色和屋裏透出的昏黃油燈光暈,江奔宇、覃龍、何虎、孫濤四人圍坐著。
    粗糙的粗陶茶碗裏,沏得濃釅的本地老山茶冒著嫋嫋熱氣,苦澀回甘的氣息彌散開來。屋子裏隱約傳來秦嫣鳳輕聲哄孩子入睡的呢喃,夾雜著大一點的孩子們興奮地向弟妹們展示新牛皮紙包好的作業本、印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紅字的帆布書包時壓低卻難抑的歡喜。
    月華如水,晚風帶著一絲夏末的涼意掠過院角堆放的柴禾,帶來遠處稻田裏蛙鳴的零落聲響。
    “虎哥,”江奔宇呷了一口滾燙的茶湯,黝黑的臉龐在燈影下半明半暗,聲音平穩低沉,“子豪那邊,人手……都安排妥帖了?”
    何虎沒抬眼,隻是用手掌搓了搓粗糙的桌麵,發出沙沙的摩擦聲,甕聲應道:“老大,放心吧。都安排下去了”這話簡潔得像口令,信息量卻足夠。意味著張子豪手底下的那些人開始運作起來,各村各鄉,各家各戶,開始收集魚幹。江奔宇微微頷首,不再多問一句。這份套運轉的流程,是在花費不知道多少錢才摸索出來的。
    他提起粗陶大茶壺,沉甸甸的,裏麵是滾熱的第二泡茶湯。手腕穩健地傾斜,冒著白氣的深褐色水流精準地注入眾人麵前微涼的茶碗裏,水麵輕輕蕩漾,發出細微的嘩啦聲響。茶碗添滿,江奔宇的目光落在對麵捧著茶碗暖手的孫濤身上,話題突兀地一轉:“濤子,明天去站裏接手龍哥這個崗位,具體章程摸清了?都打點齊了?”
    孫濤立刻放下茶碗,腰板下意識地挺直了些,正色道:“江哥,下午我都跟龍哥詳詳細細掰扯清楚了!村委會開的介紹信、糧油關係轉移證明、站裏老王的親筆申請和按的手印、人事科接收函……該準備的紙片子都備好了。老王那頭也說透了,明天一到運輸站,六百塊現錢交到他手上,再給管人事的老馬遞上一條大前門煙,龍哥這事兒就算板上釘釘,領了工牌工裝就跟車了!”他猶豫了一下,像是想起什麽,飛快地瞟了一眼旁邊沉默如山、眼神卻無比專注的覃龍,補充道:“該注意的……路上的規矩、跟車員該聽誰的、哪些倉庫過門道要留神、遇到盤查怎麽答話……能想到的,我都倒豆子似的跟龍哥交代完了。”
    江奔宇的視線又轉向覃龍。覃龍對上老大的目光,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眼神沉穩篤定,表示了然於心。
    “行。”江奔宇隻吐出一個字,隨即,話鋒又如柳葉般輕輕一轉,帶著商量的口吻,卻有著不容置疑的分量,“濤子,為了對象,估計往後你怕是得常跑平縣那條長線了。你看……能不能……和你家老爺子遞個話?就說是我的意思。能不能想辦法,把龍哥跟熟人的車?”他頓了頓,“不是一天兩天,是往後跑運輸線,盡量能讓龍哥往我這個車或者你的車,掛在你搭檔上。”這是要讓覃龍徹底填補跟車員位置,綁定孫濤的班車。
    孫濤沒有絲毫遲疑,啪地一拍大腿:“江哥,你跟我提這話就見外了!你不說,我也想這麽辦!跟車員這塊,都是我爸那邊決定的事。這事兒,我回去就辦!”他臉上顯出小事情的神態,隨即又帶上點無奈,“不過……江哥你也知道站裏的尿性。跟車員不是每趟車都配,主要押運貴重工業設備、大宗特供物資或者跑兩三百公裏開外的長途線,才需要派人跟著,圖個安全和對口聯絡。短途零擔或者運點化肥啥的,通常就司機單練……製度規章在那裏呢,能不派的崗都省了。我隻能說……盡力而為,盯著點,但凡有跑車的活需要派跟車員,我一準想辦法把龍哥塞上去熟人的車!”
    江奔宇理解地笑了,端起茶碗敬了孫濤一下:“心裏有數。你能想著,就比什麽都強。”那笑意帶著溫度,衝淡了月光下的清冷。
    氣氛稍稍鬆弛。之後的時間,幾碗濃釅的茶水下了肚,話題也散了開來。孫濤講了些運輸站裏的新鮮事,比如哪個師傅倒賣指標被抓了典型、哪輛車在山道爆了胎差點翻溝裏;江奔宇和何虎則隨口說了點山貨收購遇到的趣聞,故意隱去了可能的驚險。笑聲在靜謐的院子裏偶爾低低地回蕩,又被夏蟲的鳴叫淹沒。
    待到夜深露重,茶壺徹底見了底,困意湧了上來。三人也不講究,何虎徑直走到牆根靠著一堆幹草垛子躺下,用草帽蓋住了臉;覃龍則在廊下尋了塊破草席盤腿坐著閉目養神,仿佛化成了院角的一塊磐石;孫濤也跟著江奔宇在屋簷下的竹躺椅上將就了一晚。
    翌日清晨。 雄雞啼破薄霧,東方天際翻出魚肚白。秦嫣鳳早已起身,灶房裏煙火氣嫋嫋。三人草草就著熱粥剩菜填飽肚子,推著昨天才擦去浮土的二八大杠自行車出了院門。車鏈子隨著腳蹬發出“嘎啦嘎啦”的脆響,碾過露水晶瑩、鋪著薄薄一層黃土的鄉間小道,向著鎮上奔去。車籠頭上掛著簡陋的軍綠帆布挎包,裝著那些決定命運的“紙片子”。
    鎮運輸站大院。 陽光驅散了清晨的霧氣,投射在運輸站斑駁的磚牆上。牆上白石灰刷的標語“深挖洞、廣積糧”、“抓革命、促生產”依舊醒目,隻是褪了色,有些地方牆皮剝落,露出裏麵深紅色的磚塊。院子裏,幾輛漆麵斑駁、有的甚至帶著撞痕的“解放”ca10b和“東風”eq140卡車排著,油汙混合著泥土的氣息彌漫在空氣中。穿著洗得發白、打了好幾個藍色補丁工裝的工人們或拎著鐵桶打水加注冷卻水),或拿著扳手叮當作響地鑽在車底下檢修。穿著深藍中山裝的管理幹部夾著文件夾匆匆走過。
    在孫濤熟門熟路的引領下,三人徑直去了財務室旁邊一個單獨的小隔間。管人事的老馬,一個年約五十、戴著圓框黑邊眼鏡、頭發稀疏油亮的小老頭,正蹺著二郎腿,叼著煙卷看報紙。還有一個老頭坐在一旁喝茶。看到老人,孫濤臉上堆著笑,遞上一張清單和夾在清單裏的東西——那整整齊齊、用牛皮筋紮好的六遝錢每遝十張十塊的‘大團結’),不多不少六百塊。
    順手還有一條不帶票證的“大前門”香煙,滑進了老馬抽屜的深處。老馬抬起眼皮,渾濁的眼睛從鏡片上方掃過江奔宇和覃龍,尤其在覃龍那張飽經風霜、帶著明顯山裏人棱角的臉和一身粗布衣裳上停頓了一下。老人沒說話,鼻孔裏若有若無地“嗯”了一聲,接過錢也不點,隻用手捏了捏厚度,便放進了口袋。
    人事科老馬則然後慢條斯理地從牆上掛著的鑰匙串裏取下一把鑰匙,打開身後文件櫃,在一堆文件裏翻找著。
    就在這略顯沉悶的等待檔口,隔間的布簾被粗魯地掀開。一個穿著半新藍色工裝、卻故意敞著懷露出裏麵雪白幹淨與周圍油汙環境格格不入)汗衫的中年男子探身進來,正是蘇師傅蘇國富。他那張顴骨凸出的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三角眼也斜著看覃龍和江奔宇,故意拖長了調子,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讓整個屋子甚至門口經過的人都聽見:
    “嗬!嗬——!這不是江大司機嘛?嘖嘖嘖……真是啊,什麽阿貓阿狗現在都往咱運輸站這鍋裏扔了?老馬,您這門檻兒啥時候這麽低了?泥腿子洗幹淨了就能上炕摸方向盤啦?”刺耳的聲音裏充滿了鄙夷和嫉恨。
    江奔宇緩緩轉過身。早上太陽的光線透過高高的窗戶斜斜地打在他臉上,讓他的表情一半在光明,一半在深沉的陰影裏。他沒有暴怒,眼神卻像淬了冰的刀鋒,冷冷地落在蘇國富那張因嫉妒而顯得刻薄的臉上。瞬間,他明白了孫濤之前提到的“截胡”是什麽意思——不僅是他江奔宇來站裏當司機擋了他蘇國富兒子的路,現在連老王退下來這空出來、油水頗多的跟車員肥缺,也被他這個山裏來的人“搶”走了!這新仇舊恨疊加,難怪像捅了馬蜂窩。
    孫濤臉色一變,連忙小聲又急促地在江奔宇耳邊提醒:“江哥!就是他!老王這崗,他一早就托他那個當公社書記的哥哥來走動過好幾次了!結果還是被你給……”後麵的意思不言而喻。
    江奔宇嘴角幾不可察地扯動了一下,沒憤怒,沒辯解,甚至沒再多看蘇國富一眼,仿佛對方隻是空氣裏一隻聒噪的蒼蠅。他對已經找到文件、正抬頭看熱鬧的老馬淡淡說:“馬科,手續……能快點嗎?”語氣平靜得可怕。
    老馬似乎也被蘇國富這麽跳出來攪局弄得有點下不來台,幹咳了一聲,把蓋著紅戳的幾張表格和一枚沉甸甸、刻著編號的鋁製工牌拍在桌上:“喏,覃龍,工牌拿好,明天正式報道!去後麵倉庫領工裝吧。”這動作帶點驅趕和劃清界限的意思。
    覃龍沉默地接過去,像接過一塊普通的鐵牌。江奔宇點了點頭,不再言語,一馬當先拉開布簾走了出去。覃龍和孫濤緊隨其後。身後,蘇國富似乎覺得被徹底無視是更大的羞辱,那張臉瞬間憋成了豬肝色。等三人走出十步開外,他才對著他們的背影,提高了音量,像是給自己壯膽,又像是在對圍觀的工人們宣示著什麽:
    “哼!別特娘的以為有幾個臭錢就有多了不起!在咱們這地界兒,是騾子是馬得拉出來遛!開兩趟車裝什麽高手?這年頭,光憑本事頂個屁用?沒後台?沒路子?那就等著瞧!走夜路可得留神腳下!”這近乎赤裸裸的威脅在運輸站空曠的院子裏顯得格外刺耳。
    江奔宇腳步沒有絲毫停頓,仿佛根本沒聽見。他徑直走到掛在調度室門口的明日排班小黑板前,目光如電地掃過上麵用粉筆寫的車號和駕駛員名字。看了黑板上的出車的路線信息後,他麵無表情地轉身,走向停靠在院牆邊的自行車。
    三人的自行車推出運輸站大門時,還能聽到身後隱隱傳來的議論和某些人幸災樂禍的嗤笑聲。
    和孫濤告別之後,相約一會在茶攤碰頭。
    江奔宇和覃龍騎車並肩往碼頭茶攤趕過去。 沉重的氣氛籠罩著兩人。碾過街上的馬路,兩輛自行車並排而行,鏈條發出的聲音在沉默中格外清晰。
    騎了好一陣,江奔宇才平靜地開口,打破沉默,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穿透了風聲:
    “龍哥,安排鬼子六把那個蘇國富的情況摸清楚……包括他那個當公社書記的親哥,是哪個公社的書記?或者在縣裏……還能扯上什麽別的藤蔓瓜葛不?”
    覃龍聞言,眉頭擰緊,用力蹬了兩下趕上來,側頭看向江奔宇,語氣帶著詢問和一絲擔憂:“老大?怎麽?你是想……收拾他?”他知道老大江奔宇的脾性,平日裏低調隱忍,但踩到他底線,反擊起來也絕對是雷霆手段。
    江奔宇嘴角終於勾起一絲冷峭的弧度,眼神看向前方不斷延伸的街道,眼底深處卻是一片深不可測的暗潭:
    “收拾?嘖,瞧你說的,我可是老實人。”他語氣平淡得像在聊家常,“也就是想打聽打聽清楚明白……看看這位蘇師傅,和他背後撐腰的主兒,到底是幾斤幾兩的秤砣。這分量……咱們掂量不掂量得起?是繞著走呢,還是……”
    他沒有把話說完。但覃龍也聽明白了未盡之意——還是幹脆……連根拔起?一個不留?
    覃龍看著江奔宇冷靜得近乎冷酷的側臉,心尖兒微微一顫,也知道老大是為自己出這口氣,隨即用力點頭,一股熱氣也湧了上來:“明白了老大!這事兒交給我!我親自和鬼子六說,讓他一準兒把他祖宗八輩兒在哪棵樹底下蹲著都給挖出來!”他拍著胸脯,聲音裏帶著一種踏上戰場的果決。陽光照在街道上,兩條沉默的車轍,向著未知的前方倔強地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