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風起三鄉暗流湧動
字數:6918 加入書籤
墨綠色的解放牌卡車歪斜地陷在雞穀山的半坡泥土裏,像一頭負傷的巨獸。陽光驅散了晨霧,清晰地照亮了左前輪爆裂扭曲的鋼轂、引擎蓋上猙獰的擦痕,以及那道深嵌在黃泥地中長達十幾米的刹車失效痕跡——觸目驚心地訴說著不久前那場驚心動魄的絕境求生。
派出所的同誌比預想中來得更快些。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藏藍色警服、戴著解放帽的中年民警,帶著一個拿著本子和照相機的年輕技術員,風塵仆仆地爬上了山坡。現場已被聞訊趕來的部分村民和運輸站職工暫時保護起來。空氣中,橡膠燒焦後的苦澀、翻攪泥土的腥氣、以及隱隱的柴油味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民警姓李,麵相敦厚但眼神銳利。他繞著事故卡車仔細走了兩圈,眉頭緊鎖,目光在斷裂的刹車拉杆那異常磨損的豁口上停留了許久,又抬頭看了看卡車失控前行駛過的山頂路段和下坡的險峻程度。技術員則一絲不苟地拍照、測量,用工具小心地拆解部分製動殘件,眼神凝重。
江奔宇站在一旁,簡明扼要地敘述了事發經過:從發現刹車異常到被迫采取摩擦降速的險招。他沒有過多情緒渲染,但每一個細節都指向同一個核心——這絕非偶然故障。
處理完現場初步勘察,李同誌合上記錄本,走到江奔宇麵前,他的語氣帶著例行公事的嚴肅,卻也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好的,江奔宇同誌,你的情況我已經詳細記錄在案他指了指手中的筆記本)。技術科會對車輛的所有安全技術部件進行係統鑒定,重點就是這個刹車係統。同時,我們也會通知運輸站方麵,讓他們派人立刻調取這台車最近的所有維修記錄和保養檔案。相信很快就會有初步結果的!”
“好的!非常感謝組織上的重視!”江奔宇微微頷首,聲音平穩,但下一句話,語調陡然下沉,目光變得異常銳利,仿佛淬火的刀子,“李同誌,有些話我必須說。我這輛‘老解放’,跑日常的市內運輸、鄉鎮調撥,跑過多少趟?趟趟安全無事,螺絲都沒鬆過一顆。為什麽偏偏是這次?運送的偏偏是上交羊城軍區的公糧——國家重要的秋征糧!任務等級是‘緊急軍運’!偏偏在這麽一條險要的山路上,刹車‘巧合’地徹底失靈!李同誌,這不得不讓人聯想到……”他稍微頓了一下,將每個字都咬得極重,“是不是有藏在暗處的蛀蟲,甚至是那些不甘心失敗的國民黨特務,在破壞軍運!要斷國家的糧道,給新生的人民政權添堵抹黑!”
這頂帽子扣得精準狠辣!李同誌的臉色瞬間一變!他身邊那個年輕技術員也猛地抬起頭,眼神裏充滿了震驚與警惕。“軍糧”、“軍運”、“破壞”、“國民黨特務”——每一個詞在那個年代都是絕對的政治高壓線,碰之即死!
李同誌深吸了一口氣,原本略帶程序化的神情被一種凜然的肅殺取代,他鄭重地向江奔宇點了點頭,聲音斬釘截鐵:“江同誌!你的警惕性和提供的情況非常重要!這個懷疑…絕非空穴來風!請你放心!這起案件的性質已經完全不同了!派出所會立即向分局和羊城軍區保衛部門做詳細匯報!這不是普通的交通意外調查,這直接關係到軍事運輸安全和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我們將聯合軍區保衛處,並案徹查到底!任何人膽敢破壞軍需,損害國家利益,都必將受到人民政權的嚴厲製裁!” 他的話語擲地有聲,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特別是不遠處正指揮工人處理糧食的運輸站副站長。
幾乎就在江奔宇拋出“特務破壞”這枚重磅炸彈的同時,運輸站那位姓陳的副站長已經來到了山坡。起初,他臉上還帶著一絲慣常的圓滑和“事故控製”的打算——計劃盡快把糧食轉運走,把事故責任往“偶發性機械故障”方向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盡量不影響站裏“爭創先進運輸集體”的年終評比和他個人的政績。
但當江奔宇那番冷冽如刀的話語清晰地傳來,特別是“國民黨特務”幾個字鑽入耳膜,陳副站長那張保養得宜、略顯富態的臉,霎時變得慘白!冷汗“唰”地就從額角鬢邊滲了出來,在陽光下閃著細微的油光。他原本想要上前跟派出所同誌套套近乎、遞根煙說說“站內處理”的計劃瞬間胎死腹中,腳步釘在原地,再不敢上前一步。那頂帽子太大、太沉了,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眼神慌亂地躲閃著李同誌的銳利目光,喉嚨滾動了一下,生生把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仿佛那是什麽燙嘴的鐵疙瘩。
他急急忙忙轉身,幾乎是“落荒而逃”般走向正在搬運糧食的工人堆裏。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嚴厲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快!都給我手腳麻利點!輕拿輕放!這是軍糧!一粒都不能撒、一顆都不能丟!趕緊搬上接應的車!耽誤了任務,唯你們是問!”他揮舞著手臂,與其說是指揮,不如說是借機掩飾內心的巨大恐懼和慌亂。他必須立刻表現出對軍糧轉運事務的高度重視和對破壞分子的深惡痛絕!一絲差池都可能引火燒身。
江奔宇此時已坐上了前來接替運輸任務的另一輛解放卡車的駕駛室。車窗搖下一半,他點了一支煙,冰冷的視線穿透淡淡的藍色煙霧,遠遠地、靜靜地看著那位副站長在工人堆裏焦頭爛額的身影。陳副站長那瞬間慘白的臉色和不敢對視的慌亂,像一幅清晰的畫卷印在江奔宇眼底。
手指輕輕彈了彈煙灰,一個大膽而清晰的念頭在心中電光火石般成形:蘇國富一個人沒這個膽子、也沒這個本事!那個“請假”的司機隻是馬前卒,這背後必然有一張網!副站長剛才的反應太過反常,他在怕什麽?是在保蘇國富?還是在保自己?或者,他本身就是網裏的一環?
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江奔宇將煙蒂彈出窗外,猩紅的火星在空中劃出一個短暫的拋物線,倏忽熄滅。他握住方向盤,掛擋,鬆手刹。卡車沉穩的引擎聲重新轟鳴起來。他沒有再看那紛亂的坡地一眼,目光直視前方通往羊城的道路,眼神深邃而堅定。他要的不是簡單地修理一輛車,或者抓出一個搗鬼的司機。他要的,是連根拔起!
卡車駛出雞穀山區,剛過三鄉鎮外圍的路口,江奔宇便看到了兩個熟悉的身影在路邊的樹蔭下等候——穿著利落短褂的鬼子六倚靠在一輛破舊自行車的車把上,眼神機敏地掃視著四周;在他旁邊,是一身青色對襟布衫、負手而立的錢沐風。錢老板的臉上依舊掛著慣常的淺笑,但那雙精明的眼睛裏卻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江奔宇將車緩緩停靠在路邊。剛推開車門跳下來,錢沐風便已邁步上前,上下仔細打量了他一眼,那笑容淡了幾分,多了份實實在在的關切:“江老弟!聽到六子報信,可把老哥急壞了!怎麽樣?人真沒事?那車……”
“錢哥,勞您掛心了!真沒事,皮都沒蹭破一塊。”江奔宇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塵土,語氣帶著劫後餘生的淡然和一絲骨子裏的倔強,“算是老天爺開眼,外加運氣好點吧。刹車在山頂上就被我試出了不對勁,沒等下山坡就找了塊荒地強行停了下來。這要是到了通往羊城的那段長陡坡才出事……嗬,那後果才真是難以想象。算是在鬼門關前打了個轉,人沒事,糧也沒丟,算是最好的結果了。”
錢沐風輕輕“嘖”了一聲,銳利的目光在江奔宇沉穩的臉上停留片刻,緩緩點了點頭。江奔宇越是表現得輕描淡寫,他越能感受到那份平靜下壓抑的驚濤駭浪。沉默了幾秒,錢沐風向前微傾身體,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江湖道上特有的直接和試探:“老弟……這事透著一股子邪性。要不要老哥幫你活動活動?”他抬手做了個隱蔽的手勢,暗示動用地下道上的手段,“三教九流,老哥在這一片多少認識些路子。保管做得幹淨,神不知鬼不覺……”
這提議帶著十足的誘惑力,也體現著錢沐風的“義氣”。但江奔宇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他直視著錢沐風的眼睛,果斷而堅定地拒絕了:“錢哥!您的好意,兄弟心領了!這份情,我記著。”他語氣誠懇,卻又帶著不容置辯的分量,“但這件事,水太渾,牽連可能不小。我想……自己來處理!” 他強調了“自己”兩個字,透出一種要將命運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的決心。
錢沐風微微一怔,隨即眼中掠過一絲了然,甚至是一絲讚賞。他微微頷首,臉上重新掛起那副圓融的笑意,但那笑意裏多了一份鄭重:“成!老弟你有章程,老哥就不添亂了。”他輕輕拍了拍江奔宇的肩,“記住,江湖雖大,情義還在。需要的時候,” 他聲音又低沉下去,每個字都清晰有力,“遞個話。無論白的黑的,隻要老哥能做到,絕無二話!”
“錢哥放心!” 江奔宇爽朗地笑了笑,帶著江湖人的豪氣,“真到了需要您這尊大佛挪挪身子、鎮鎮場子的時候,我江奔宇可不會跟您客氣!那是拿您當自己人!”
錢沐風聞言,笑意更深,點了點頭,不再多言。有些話,點到即止。
江奔宇的目光隨即轉向了一旁安靜等候的鬼子六,神色瞬間變得冷峻而帶著無形的威壓:“六子!”
“老大!您吩咐!” 鬼子六立刻站直了身子,眼神像被點亮的探燈。
“立刻派人,”江奔宇語速不快,但字字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感,“給我盯死蘇國富!他放了假也不可能真當縮頭烏龜躲在被窩裏。他去了哪兒?見了誰?拿了什麽?都要給我摸清楚!”
“是!”鬼子六毫不猶豫地應道。
“還有,”江奔宇補充道,“運輸站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給我分派人手,暗中留意站裏接下來幾天調度出去的重要運輸任務!特別是那些價值高、路線遠、或者帶有密級的軍需民用物資!看清楚了,是暗中留意任務內容,看看哪些車、哪些人接了這種活!不用插手,隻需要把信息傳回來!”
“明白!老大!盯梢摸底是兄弟們的吃飯本事,包管他姓蘇的和運輸站裏那隻露出來的耗子尾巴,都藏不住!”鬼子六信心滿滿,眼中閃爍著精幹的光芒。
“必須幹淨!”江奔宇目光如電,加重語氣,“不留線索!不留尾巴!要讓人就算懷疑,也抓不到一絲把柄!否則,就是給我添亂!”
鬼子六咧開嘴無聲地一笑,透著狡黠和凶狠:“老大您放一百個心!咱們又不是剛出道的雛兒。查,怎麽查?那就是地上掉根針,我們趴下去撿,也絕對不讓人看見是我們撿的!牽扯不到您頭上!”
江奔宇略一頷首,神色稍稍緩和:“嗯。還有,一會你去跟覃龍打個招呼,告訴他我人沒事,車是車的事,不用惦記。再叮囑他一句,”他看著鬼子六,“這事,包括今天這個事故,讓龍哥嘴嚴實點,絕對別傳到家裏去!家裏太平點好。”
“沒問題!老大!我這就去辦,保證覃哥那邊穩當,家裏穩當!”鬼子六收起嬉笑,鄭重地拍了拍胸脯。
“去吧。”江奔宇揮了揮手。
鬼子六動作麻利,衝著錢沐風也快速點頭示意了一下,翻身跨上他那輛叮當作響的破自行車,像一條滑溜的泥鰍,瞬間匯入了鄉村土路上的車馬人流中,消失不見。
看著六子消失的方向,江奔宇深吸了一口氣,轉頭對錢沐風道:“錢哥,上車吧?再晚點,這軍糧可不好交代了。” 他拉開了卡車的門。
錢沐風沒有客氣,利落地攀上了副駕駛的位置。沉重的卡車引擎重新低吼起來,驅動著滿載國家公糧的龐然大物,沿著通往羊城的國道,在塵土與顛簸中前行。車輪碾過坑窪不平的路麵,車身不時發出沉悶的晃響和嘎吱聲,車廂裏的穀粒也隨之輕輕晃動。
狹小的駕駛室裏,兩個男人的呼吸聲清晰可聞。沉默持續了大約幾分鍾,隻有引擎單調的轟鳴。錢沐風的目光在窗外不斷倒退的田野和村舍間流轉,最終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像錘子般打破了沉默:“江老弟……”他側過頭,眼神銳利地盯住江奔宇冷峻的側臉,“看你這架勢,是真的準備……”他頓了頓,選了一個更精準的措辭,帶著一絲試探和深意,“亮刀子,剜腐肉了?要從根子上,對他們出手了?” 那個“他們”,指代模糊,卻涵蓋了蘇國富和他背後可能蟄伏的勢力。
江奔宇穩穩地把著方向盤,目光直視著前方蜿蜒曲折的國道。他沒有立刻回答,隻是右腳鬆開油門,感受著卡車在慣性下滑過一個小坡帶來的微乎其微的失重感。然後,他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寒意,在駕駛室內彌漫開來:
“先查清楚。” 他沒有否認,反而像是默認了方向。“要動……就要連泥帶土,連根拔起!”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指節泛白,一字一句地道:“不留一絲翻身的餘地!”
錢沐風的眼神瞬間眯起,精光爆射!江奔宇的回答帶著一種極其罕見的狠厲與絕決。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臉上那慣常的圓滑笑容徹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棋逢對手般的興奮和凝重,聲音也變得異常沙啞深沉:
“江老弟……這麽說,你是想下大棋?要……玩一把大的了?!”
江奔宇的嘴角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刀刃。他沒有直接回答錢沐風的問題,隻是緩緩地、清晰地吐出了一句古詩,像是一句宣言,更是一道冷酷的預言:
“野火燒不盡?那隻是燒得不夠深,不夠絕!”
他的眼神投向遠方道路盡頭隱約可見的、代表著軍區所在的巨大城市的剪影,語氣斬釘截鐵:
“這一次,我要的是——春風吹都吹不出的幹淨!”
車內陷入一片死寂。
錢沐風靠回了椅背,臉上的所有表情都收斂了起來。他重新閉上眼睛,仿佛在消化這句分量極重的話。再睜開眼時,眼底深處隻剩下純粹的冰冷和一種終於下定決心後的滿意與讚許。
他輕輕敲打著自己的膝蓋骨,目光同樣看向前方綿延至天際線的公路,對著專注駕駛的江奔宇,平靜地、帶著一種歃血為盟般的決然附和道:
“是這個理……做人,做生意,求財之道,講究一個和字,一個穩字。和氣生財,你好我好大家安生。但若有人不講規矩……” 錢沐風的聲音陡然一沉,寒意森然,如刀出鞘,“……不碰則已。一碰了那不該碰的底線,撅了不該撅的虎須……”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那就不出手則已。一旦出手,務求斬草除根!連根拔起!——讓它從此在這地麵上,絕了種!”
引擎低沉地咆哮著,卡車顛簸著,承載著沉重的軍糧,更承載著兩個男人心照不宣的默契和一個即將在平靜表麵下掀起的驚濤駭浪,一路向著那座兵營林立的城市,飛馳而去。車窗外,初秋的原野空曠肅殺,風卷起路邊的枯草碎葉,蕭索盤旋,預示著風暴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