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聽聞黑市,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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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汁般從天空傾瀉而下,沉甸甸地壓在羊城郊野。江奔宇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疲憊地躺在大宿舍那扇吱呀作響的架床上。架床透著一股潮濕的黴味和陳年塵埃的氣息,但是他今晚暫且安身的方寸之地了。背包隨手撂在斑駁的水泥地上,他胃裏一陣火燒火燎的痙攣——奔波了一天,早已粒米未沾。
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江奔宇轉到了招待所後院所謂的食堂。昏黃的電燈泡下,食堂內空空蕩蕩,長條木桌上連粒殘渣也無,冰冷的鋁製打飯窗口緊閉著,隻留下個負責洗碗、臉色木然的中年阿姨在門口擇著一筐焉黃的菜葉。
“阿姨,還有吃的麽?”江奔宇的聲音帶著些幹渴的沙啞。
阿姨頭也沒抬,手指利落地掐掉菜梗:“早沒了!飯點過了個把鍾頭了,大師傅都鎖門回去了。”
江奔宇的心沉到了穀底,胃部的空虛感更甚。“這附近…還有地方能弄口吃的嗎?”
阿姨這才抬眼瞥了他一下,似乎對他此刻還餓著毫不意外,抬手指了指門外濃鬱的夜色:“想找吃的?有點難咯。這時間段招待所不管飯了,最近的吃喝攤子?喏,順著門口這條省道往東,直走,過了鐵路橋洞還得再騎上五六公裏,到‘橋頭集’那頭碰碰運氣吧,那邊跑長途的司機多,夜攤能熬得晚些。這麽晚了,估計也就那還有亮光了。”話音裏夾雜著明顯的嶺南口音,透著種經曆世事後的冷漠。
五六公裏…江奔宇隻覺得小腿發酸,但胃袋的叫囂更不容忽視。他轉回前廳,找到招待所值班室那位頂著亂蓬蓬花白頭發、眼皮耷拉的管理員老張。
“張師傅,能借輛自行車嗎?去橋頭集,押金照付。”
老張慢悠悠地從抽屜裏摸出一把用麻繩捆著的、鏽跡斑斑的老鑰匙,扔在油亮的櫃台上:“喏,院角那輛二八杠,老‘永久’了,還能使喚。押金五毛,天黑路長,別弄丟了。”他一邊寫收據,一邊嘟囔著,“這年月,跑夜路的可不容易…”
江奔宇二話不說,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五毛錢遞過去,接過鑰匙便衝出院門。夜色濃重,撲麵而來的空氣帶著南方特有的悶熱水汽。他跨上那輛和他一樣疲憊的舊自行車,鏈條哢啦作響,仿佛隨時要罷工,輪胎壓過粗糙的路麵,每一次顛簸都清晰地傳到酸麻的臀部和腰背。省道上車輛稀少,偶爾一輛大卡車吼叫著駛過,雪亮的車燈撕開黑暗,又迅速遁入更深的墨色,留下車輪卷起的塵土氣息彌漫在潮濕的空氣裏。曠野的蟲鳴此起彼伏,單調而執著,伴著他單調的蹬踏聲。時間在黑暗中變得粘稠,他隻能憑感覺估算,約莫騎了有二十多分鍾,轉過一個緩坡,遠方終於浮現出一片朦朦朧朧的光暈——像落在荒野裏的一塊暖黃琥珀。
橋頭集,到了。
遠遠望去,一條又寬又敞的土路旁,歪歪扭扭地支棱起許多攤子。多是簡陋的油布棚或幹脆露天擺放。幾盞大瓦數的電燈或者搖曳的煤油燈、馬燈掛在竹竿上,奮力地驅趕著周圍的黑暗,光影在人們身上跳躍,明暗不定。空氣裏彌漫著一股強烈的、混合著劣質油脂、爆炒辛辣調料、食物熟透甚至帶點焦糊的氣息,還有汗味、塵土味以及南方夜晚特有的溫熱土壤氣味。不少載重貨車就歪歪扭扭地停在路旁開闊地上,司機們三三兩兩圍坐在低矮的小方桌旁,吸溜著麵湯,啃著雞爪,或就著半瓶散裝白酒大聲交談,喧囂的話語聲、瓷碗碰撞聲、鍋鏟翻炒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獨特的、屬於底層勞動者的深夜浮世繪。這地方,如同一個長在公路血管旁的臨時瘤體,靠著這些風塵仆仆、晝夜兼程的長途司機維持著它的生機與鬧騰。
江奔宇鎖好車,挑了個稍偏卻還算幹淨的馬紮,在一處掛著塊油汙木牌、寫著“老陳快炒”的簡陋攤位前坐下。攤主是個沉默寡言的中年漢子,圍裙上油漬斑駁,額頭在燈光下閃著油汗的光。
“老板,來碗白飯。”他指著旁邊籠屜裏熱氣騰騰的米飯,聲音透著疲憊,“…再…再來份鹹魚幹悶鼓豆吧。”
攤主點了點頭,動作麻利地從一旁的瓦盆裏夾出一勺黑糊糊、香氣獨特的鹹魚幹和扁圓的小鼓豆混合物,咣當一聲倒在架在煤球爐上的大鐵鍋裏。滋啦一聲響,熱油混合著鹹魚豆豉特有的濃鬱鹹香瞬間被激發出來,霸道地鑽進江奔宇饑餓的嗅覺神經裏。鍋氣升騰,不過片刻,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白米飯和一海碗黑油油、香氣撲鼻的鹹魚幹悶鼓豆就端到了他麵前的小桌上。
天黑入夜人稀,上客不多,飯菜來得極快。饑腸轆轆的江奔宇顧不得燙,埋頭就吃了起來。鹹魚幹的鹹鮮醇厚、鼓豆的韌糯綿軟混著大火的焦香,每一口都紮實地慰藉著空虛的胃腹。他吃得專注而投入。
就在這時,旁邊一桌三個司機,顯然是幾趟跑下來的老相識,嗓門洪亮地談論著,話語片段清晰地鑽進他耳中。
“聽說…‘鬼市’差不多該開場了?”一個打著赤膊、肩上搭著條舊毛巾的粗壯漢子,灌了口啤酒,壓著興奮的聲音說,“哥幾個…去開開眼?”
“鬼市?在哪旮旯啊?”旁邊一個戴著眼鏡、看起來斯文些的中年司機,扶了扶鏡框,疑惑地問道,“咱這大車…方便去嗎?”
“嘖!”那粗壯漢子聞言明顯不悅,眉毛立起來,“你新上這條線的?連這都不知道?”語氣帶著老跑家的輕視。
“哎!劉哥!劉哥!”另一個看起來更老成些的圓臉司機趕緊拍了拍粗壯漢子的胳膊,打圓場道,“消消氣消消氣!老趙他真是頂老宋的班,頭一趟送設備進這邊廠子,路還沒認熟呢!”他說著指了指那戴眼鏡的司機。
粗壯漢子聞言一愣,上下打量了眼鏡司機一眼,臉上的慍色化作一絲赧然和警惕,擺擺手,聲音放低了些:“哦…呃!兄弟,不好意思!兄弟!我…我這人粗魯慣了,失禮失禮!”他往桌沿湊了湊,聲音壓得更低,“‘那邊’不遠!就這集市後麵,頂多一裏地,順著路往裏,有條小河湧,貼著河堤邊一直走,水邊有條小路,摸著黑走到底就能瞅見了!不過嘛…”他故意頓了頓,賣了個關子,“‘鬼市’得掐著點兒!非得過了子夜,差不多…24點以後,‘雞叫狗咬人不聞’那會兒,燈才點得起來,人影才開始晃蕩!現在去了也是黑燈瞎火!”
他話音剛落,旁邊那圓臉司機接口道,語氣裏帶著絲哂笑:“嗨,現在啊,‘黑市’跟‘鬼市’也沒啥兩樣了!都是借著天黑辦事兒!”
這句話如同投入平靜水麵的一顆石子,讓埋頭扒飯的江奔宇猛地頓住了筷子。濃烈的好奇心瞬間攫住了他,如同黑暗中嗅到特殊氣味的獵豹。他保持著埋頭咀嚼的姿勢,不動聲色地微微側過耳朵,整個人的注意力卻如同雷達般鎖定了旁邊那桌微醺的司機們。
眼鏡司機顯然不解:“怎麽會一樣呢?不都說黑市白天也有人接頭,鬼市是專挑後半夜,見不得光的買賣?”
“兄弟,你不懂羊城!”圓臉司機用筷子點了點桌麵,一副“聽我給你分析”的架勢,“羊城,打老輩子起就是商賈雲集、車船如梭的地方!南來北往,三教九流什麽人沒有?那點子‘稀罕東西’,今天在一個張三手裏,明兒個可能就到了李四兜裏,後天就順著水路去了南洋、香江!多少人賣了東西拍拍屁股就走,找都找不著人影!更別說這地麵水道密得像蛛網,小船小艇一鑽蘆葦蕩,你還想跟著?門都沒有!所以啊,甭管是傍晚還是淩晨,管它叫黑市還是鬼市,隻要天黑了,膽子夠大,手裏的東西就敢往外放!圖的就是‘出貨快,不留痕’!知道了吧?”
“老哥,您是真行家,門兒清!”先前那粗壯漢子忍不住挑起大拇指讚道。
“這還不算完呢!”圓臉司機顯然有些得意,酒意上頭,話匣子關不住了,“跟那些打一槍換個地方的散客不一樣,這邊真正的狠角色、大買家賣家,那都有自己的‘地頭’!那些有實力的大團夥,專門在這附近的巷子、河邊破屋子裏租了固定的門麵!看著不起眼,但那才是常年收貨出貨的據點!門道深著呢!我聽說啊…”他下意識地左右看了看,盡管周圍人聲嘈雜,他還是俯低了身子,聲音壓得像耳語,“聽說這些有固定窩點的背後人物,連‘革委會’那幫掛著紅袖子橫著走的‘糾察’,都得掂量掂量分量再動手,不敢隨便去踹門!”
“他們?能有這麽大能量?”眼鏡司機眼鏡後麵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嘿!那是板上釘釘的!”圓臉司機用筷子篤篤地敲著碗沿,“甚至…我剛跑車那會兒,聽老輩司機念叨過…說…”他再次警惕地快速掃視四周,確定無人特別留意這邊後,才用幾乎隻夠他們一桌人聽清的氣音說:“說啊,沒準…沒準革委會上頭那些頭頭腦腦的‘大人物’,也插了手、入了份子在裏麵呢!你想想看,這買賣做到這份上,水能不深?再說了,這黑燈瞎火的市麵上,沒幾個心狠手辣、能鎮得住場麵的‘黑道大佬’在背後撐腰,鎮得住那些牛鬼蛇神、宵小之徒?可能嗎?這碗飯可不是那麽容易端的!”他的話尾帶著些玄虛,也帶著對那個隱秘世界力量的一絲敬畏。
他們的談話像一陣裹挾著秘密的風,刮過了江奔宇的心頭,留下深刻而複雜的痕跡。那碗鹹魚幹悶鼓豆不知不覺見了底。他緩慢而細致地將最後一碗米飯扒拉進嘴裏,咀嚼咽下,感受著食物帶來的短暫慰藉迅速被一種強烈的、難以抑製的探索衝動所替代。他默默地站起身,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騎上那輛老舊卻堅實的“永久”牌二八杠,他沒有回頭,目標明確地朝著夜市後方那無邊無際的黑暗駛去。
再次穿過土路,繞到集市後麵,果然看到一條不甚寬闊卻流水汩汩的小河湧,在微弱的星月之下泛著幽暗的光。堤岸小路坑窪不平,自行車前燈微弱的光束隻能照亮前方幾米的距離,四周是高高低低、形狀模糊的野樹和雜草叢生的土坡,充滿了荒涼感。車輪碾過枯枝落葉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騎了沒多久,前方黑暗中果然隱約出現了一簇簇微弱的、跳動不定的光亮,如同荒野裏詭異的磷火,還夾雜著遠遠傳來的、壓低聲音的嘈雜人語和器皿碰撞聲。
距離那片光亮大約還有百米,江奔宇果斷停了下來。四周寂然無人。他熟練地跳下車,一隻手握住車把,另一隻手看似隨意地在車梁上一拂。沒有任何光影特效,那輛笨重的二八杠自行車,仿佛跌入了無形的空間褶皺,瞬間從他身邊消失得無影無蹤。接著,他利落地脫下身上的薄外套,快速地從隨身空間中取出一件尺寸明顯大了一號、洗得發白、質地粗糙的藍色勞動布舊工裝換上。鬆垮垮的衣服瞬間模糊了他的身形輪廓。最後,他拿出了一塊早已預備好的粗麻布,沒有多餘動作,直接往頭上一兜、一係,隻露出兩個冷靜而銳利的眼睛,整個麵孔隱入陰影之中。此刻的他,氣息內斂,步履沉穩,迅速與周圍的黑暗融為一體,步履如無聲的暗流般,向著那片跳躍著秘密火焰的光源悄然靠近。
光亮的源頭並非燈火通明,而是無數星星點點的燈火組成的曖昧星河。走近了才看清入口是在一處臨河的破敗磚瓦房側麵開出的豁口,掛著一盞被熏得黑黢黢的昏暗燈泡。一個裹著看不清顏色舊外衣、身形精瘦如鐵、臉上帶著股狠厲之氣的男人幽靈般堵在豁口前,擋住了江奔宇的去路。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針,從頭到腳快速掃過這包裹嚴實的陌生人,不含任何溫度地吐出兩個冰冷的字:
“買?還是賣?”
包裹在粗麻布下的嘴微微翕動,傳出一個刻意磨礪、沙啞得如同金屬摩擦的聲音:
“買賣都有。”
“兩毛。”男人眼皮都沒抬,攤開一隻粗礪的手掌。
江奔宇沉默著,沒有多餘的動作,從寬大的工裝褲袋裏摸出兩張一角錢的毛票,準確地拍在對方手中。
那人接過錢,隨手朝門裏一堆不起眼的破舊木牌方向一指。旁邊另一個同樣沉默寡言、蹲在暗影裏的小個子立刻手腳麻利地撿起一個係著麻繩、刻著個模糊符號的木牌遞過來。江奔宇接在手中,冰冷的觸感滲入掌心。他掂了掂,沒有一絲停頓,側身從那個仿佛能吞噬光線的黑暗豁口,滑入了這片彌漫著塵土、銅錢鏽跡、劣質煙草、濕泥和隱秘交易的複雜氣息,如同另一個真實存在卻又時刻處於消失邊緣的夜間世界。
木牌在他手中微微發燙,上麵粗糲的刻痕仿佛還殘留著不知多少陌生交易者的指紋。他深吸一口氣,混雜的氣味湧入口鼻,每一步踏在鬆軟的泥地上都悄無聲息。無數影影綽綽的黑影在狹窄的巷道和昏暗的燈火下蠕動、低語、交疊,貨物如同從曆史的縫隙裏被抖落出的碎片,雜亂而充滿誘惑地堆疊在攤開的舊油布上。光線幽暗,看不清麵孔,隻有模糊的姿態和低沉的聲浪起伏。一種混雜著緊張、興奮、戒備與原始交易衝動的暗流在溝底彌漫。他知道,自己已經踏入了那個夜晚的暗流,踏入了屬於秘密、風險與機遇的旋渦。而他的身影,也迅速消失在那片由無數模糊陰影構成的、既存在又隨時準備消逝的夜晚黑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