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長夜微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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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是前兩天開會的人馬,隻是位置不一樣了,這棟位於城鎮邊緣、外表毫不起眼的二層紅磚小樓。入口隱蔽,緊鄰著廢棄的農機修理鋪,若非熟門熟路,很容易忽略那個窄小的門洞,更不會猜到裏麵別有洞天。踏上嘎吱作響、沾滿油汙的木樓梯,推開二樓盡頭那扇掉了不少油漆的綠色木門,撲麵而來一股混雜著劣質煙草、汗味、潮濕木頭和若有若無煤油味的氣息。這就是他們的“中樞係統”——一間極其簡易的會議室。
這房間幾乎沒有任何裝修痕跡,裸露的紅磚牆上刷著幾條早已褪色的大字標語碎片,字跡模糊但仍能辨出“抓革命,促生產”、“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之類的時代烙印。幾扇蒙塵的、狹小的窗戶緊閉著,玻璃外麵糊著舊報紙,阻擋了大部分外界光線,也隔絕了窺探的可能。屋內光源主要依賴天花板上吊著的一隻昏黃的、沾滿蠅屎的燈泡,以及牆角立著一個燒得正旺、劈啪作響的小煤爐子,爐上坐著個熏得漆黑的鐵皮水壺,嗚咽著冒著絲絲蒸汽,給這壓抑的空間增添了一點活氣和暖意。
幾張缺角掉漆的長條木桌拚在一起,權當會議桌,四周胡亂擺放著高矮不一的木凳和幾個空木箱,角落裏還堆放著雜物。此刻,房間裏煙霧彌漫,十幾個精壯漢子沉默地或坐或靠,目光都聚焦在主位那個看似平靜,卻無形中散發著強大氣場的男人身上。
江奔宇,斜靠在唯一一把有靠背的藤椅上,身影在搖曳的燈光和煙霧中顯得有些朦朧。他手指間夾著一支鋼筆,燈光明滅,映照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和深不見底的眼眸。他穿著洗得發白、袖口磨破的藍色工裝外套,褲腿上沾著泥點,與在座其他人沒有太大分別,唯獨那雙眼睛,沉靜如古井,偶爾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讓人不敢直視。他隻是聽著,偶爾轉動一下手裏的鋼筆,將目光投向正在發言的人,無聲的壓力便彌漫開來。
站著的漢子是林強軍,他身材敦實,臉膛微黑,雙手撐著桌麵,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有些發白。他的聲音洪亮,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亢奮,仿佛剛剛獵捕到大型獵物的獵手。
“老大,”林強軍清了清嗓子,目光掃過在座的每一個人,似乎在確認他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此,“情況……可以說是翻天覆地了!”他刻意壓低了點聲音,卻掩蓋不住話裏的分量。“誰能想到啊?當初咱們為了‘野豬’那點子事兒攪起的波瀾,現在已經不是咱們能控製的了。它徹底變成了一場風暴,一場從上到下,席卷基層的……反腐敗運動!”
“風暴”這個詞在昏暗中激起一陣微小的騷動,凳子挪動的聲音、輕聲的咳嗽響起。坐在角落、外號“鬼子六”的精瘦漢子眼神閃爍了一下,身體下意識地微微前傾,像一頭警覺的夜行動物。
林強軍繼續道,語氣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精確:“咱們三鄉鎮,下麵管著一鎮十六個公社、五十四個大、三百二十四個生產隊,兩百多個自然村落的攤子。現在……”他頓了頓,用力咽了口唾沫,仿佛那數字有千鈞重,“光是公社一級,五個!整整五個書記被擼下來了!大隊一級,十二個書記丟官!最慘的是生產隊這最底層,四十六個正牌的生產隊長被當場清洗,連一點緩衝都沒有!全是這次風暴卷下去的!”
“清洗!”這個詞像冰錐一樣刺入空氣。在座的都是經曆過風雨的老江湖,深知那個年代“清洗”二字背後意味著什麽:開大會批鬥,戴高帽遊街,關進學習班,無限期隔離審查,進改造農場,甚至更糟——徹底消失。他們雖在底層掙紮,也見過太多這樣的例子。
“換上去的是誰?”角落裏有人小聲問了一句。
林強軍臉上露出一絲混雜著得意和謹慎的笑容:“嘿,老天爺開眼,或者說是咱們前期埋下的‘雷’炸對了方向。新換上來的這些人,有一個算一個,都跟我們多少有些‘交情’。這些人的交情,關鍵時刻能遞得上話,知道哪條道上能走、哪條道是死胡同。”
他從桌上拿起一個印著紅色“獎”字的搪瓷缸子,裏麵是泡得發黑的劣質茶葉。他“咕咚”喝了一大口滾燙的茶水,似乎想壓住內心翻騰的情緒,也借機整理一下思路。放下杯子,手在粗糙的工裝褲上隨意擦了擦水漬。
“這還沒完。”林強軍的眼睛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更亮,“這事鬧得太大,影響太壞。縣裏當成了典型!市裏的大領導都親自在大會上點名了咱們三鄉鎮這個‘反貪汙腐化’的標杆!咱們鎮上的革委會,現在成了風雲中心!”他頓了一下,語速加快:“特別點名兩個人——吳威和方明傑!這倆人現在徹底踩著倒台的那些人上去了,成了市裏縣裏樹立起來的‘旗幟代表’!聽說……風聲傳得有鼻子有眼,吳威這個現任的革委會主任,升遷在望,用不了多久就可能調到縣裏去高就!而他空出來的那個位子……”林強軍嘴角扯了扯,“板上釘釘,非他那個鐵杆心腹方明傑莫屬了。他這一躍,可是直接坐到了全鎮革委會的頭把交椅!”
林強軍匯報完這個重量級的消息,目光再次落回到江奔宇身上,似乎在等待指示,也像在觀察老大的反應。
江奔宇聞言,隻是不鹹不淡地點了點頭,動作幅度極小。他轉動了手裏的鋼筆,又慢條斯理地從桌上的舊報紙裏裁下一條紙,熟練地在上麵寫寫畫畫。風吹燈罩搖曳,燈光也跟著搖曳起,映著他低垂的眼瞼和緊抿的嘴角。林強軍的情報看似是好事——上頭有人,換了“自己人”。但江奔宇心中掠過一絲冰涼。吳威此人,雖然和他打過幾次交道,城府極深,手段狠辣。方明傑更是個笑麵虎,表麵和氣,背後捅刀毫不猶豫。現在這兩人踩著累累“功績”往上爬,成了上麵眼中的紅人,這對他們這個在夾縫中求存、經營著灰色甚至黑色生意的群體,究竟是福是禍?紅得發紫,往往也意味著樹大招風。方明傑爬得越高,胃口隻會越大,對三鄉鎮的控製隻會更強,以後需要打點的關節,付出的代價,未必就比過去輕鬆。那份刻意樹立的“典型”光環下,掩蓋的是更深的漩渦和更大的欲望。但他什麽都沒說,隻是讓搖曳的燈光,模糊了自己的神情。
林強軍匯報完這個關鍵位置變動,感覺老大似乎興趣不大,立刻補充了更“切身”的消息。他雙手按在桌子上,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帶著幾分急促:“老大,還有個好消息,跟咱們更近!咱們‘紅旗公社’的書記位子也空出來了!頂上去的不是別人,就是原先的副書記梁桂陽!這家夥,您知道的,最講‘實際’,也最難填飽。”他眼裏閃過一絲精明,“下麵的更徹底!孟雲濤那個大隊革委會主任,張文宇那個管治保的狠角色,還有林耀華那個有名無實的大隊長,這三塊又臭又硬的石頭,這次被連根拔起!直接革職查辦,送進去改造農場了!”
林強軍提到這些具體名字時,在座不少人,尤其是那些曾經因為地盤、利益或僅僅是看不順眼而被這幾個“狠角色”刁難甚至收拾過的弟兄,臉上都露出了快意和慶幸。但林強軍接下來的話,讓包括原本沉靜的江奔宇在內,所有人的神情都為之一緊。
“但最讓人想不到的是鎮裏!”林強軍的音調陡然升高,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驚,“連鎮長黃德彪都栽了!那可是‘縣官不如現管’的‘現管’啊!雖然這幾年革委會才是真管事的,但鎮長這個名頭還在,人脈底子還在。這次也被擼得幹幹淨淨,半點餘地都沒留!”
“什麽?黃……黃鎮長也……?”一個靠著煤爐的漢子忍不住失聲驚問。這個名字的分量,顯然超出了他們的預期想象。黃德彪在鎮上經營多年,樹大根深,雖然近年有些邊緣化,但驟然被徹底拿下,依然如同一個驚雷在小小的會議室炸響。
江奔宇手中轉動的鋼筆,微微一頓。他霍然抬起頭,目光如電,第一次極其明顯地射向林強軍,眉宇間清晰寫著驚訝和深深的疑惑。黃德彪?他並非無能之輩,也懂得周旋之術。他背靠著誰?誰又在背後推了他?僅僅是因為這場運動波及,還是有了更強有力的競爭者要搶這個位置?亦或是……他倒黴地撞在了某個更高級別權力鬥爭的槍口上?這種層級的變動,往往預示著更深層次的不穩,意味著盤根錯節的利益鏈條被打斷、重組。這種變動帶來的連鎖反應和真空期,對於他們來說是機遇,還是更大的風險?他心中瞬間轉過無數念頭,麵上卻很快恢複平靜,隻是眼神深處的凝重,怎麽也化不開。他沒再低頭,而是就那樣看著林強軍,微微頷首,示意對方繼續,同時緩緩轉動手上的鋼筆。
林強軍見老大都顯出驚異,明白這個信息的重要,又著重補充了幾句細節,關於傳聞中的幾件鐵證。說完後,他才緩緩坐下,端起搪瓷缸子大口灌水,顯是剛才那一番匯報也讓他精神高度緊繃。
房間再次陷入短暫的、更為壓抑的沉默,隻有煤爐上水壺單調的嗚咽聲和抽煙的輕微嘶嘶聲。
這時,坐在江奔宇右手側下首位置的覃龍猛地站了起來。他雙手叉腰,聲音洪亮中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心有餘悸:“老大!風暴不光吹田埂地頭,連咱們的院子也差點塌方啊!”他環視眾人,聲音裏透著後怕,“運輸站,也炸鍋了!蘇國富那老小子被抓走了!連帶著調度員小王那個馬屁精,還有一直跟站長別著勁兒的那個副站長,全給一鍋端了!連條內褲都沒剩下!”他做了個誇張的手勢,引得幾個緊張的人神經質地笑了笑,卻透著苦澀。“這兩天站裏風聲鶴唳,人人自危,走路都踮著腳尖,就怕一回頭看見大簷帽!平時吆五喝六的調度室,現在安靜得像停屍房!” 覃龍的重拳狠狠砸了一下桌麵,桌上幾隻搪瓷杯嗡嗡作響。“萬幸啊!萬幸咱們早聽了老大您的,提前‘隱身’!咱們那幾個骨幹兄弟,都轉成‘暗棋’,手續也抹幹淨了,這會兒都躲在後麵裝老實人。要是還在風口浪尖上,這次絕對跑不掉幾個!”他看向江奔宇,感激中帶著慶幸,“老大,您這步‘金蟬脫殼’,簡直是救命的神招!”他發泄般地吼完,才喘著粗氣坐回自己的木箱上,額頭竟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覃龍的話像重錘,再次敲在每個人的心上。運輸站現在已經是他們重要的轉點之一,不然怎麽運輸物資,如今核心管理層幾乎被連根拔起,這風暴的威力和無差別打擊的特性,令人膽寒。若非老大布局深遠,今日坐在這裏的,恐怕就得少上好幾個弟兄。
覃龍話音落下不到十秒,早已等在那裏的“鬼子六”像一條無聲滑行的泥鰍,從角落的陰影裏站了出來。他沒有覃龍的激動,整個人裹在一件半舊的、裹著油膩的深色卡其布外套裏,一張瘦削蠟黃的臉上沒什麽表情,隻一雙眼睛像黑夜裏的兩點炭火,銳利、警惕,卻又隱藏著驚魂未定的後怕。他習慣性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耳後——那是一個下意識的舉動,似乎在確認什麽無形的線報安全。
“老大,”他的聲音低沉、沙啞,語速很慢,帶著一種獨特的陰冷感,像地窖裏吹出的風,“街麵上……這幾天簡直沒法活了。” 他似乎組織了一下語言,目光掃過所有人。“風太緊,以前那些個張牙舞爪的幫派,‘三叉戟’、‘青龍幫’這些有字號的地頭蛇,三天前就被連窩端了!聽說是局裏聯合了民兵和剛立功的那幫‘積極分子’,直接衝擊老巢,抓走了骨幹頭目,剩下的跑得比兔子還快,徹底散了架,連根毛都不剩了。”他頓了頓,輕輕抽了口冷氣,像是回憶起了什麽恐怖的場景。
“傳統的黑市?鬼市?更是徹底涼透!誰敢在那會兒摸進去?那真是‘敢擺攤,就抓;敢逛攤,就關’!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鬼子六的語速略微快了一點,“連著三天三夜了!別說開市,鬼影子都不敢往那幾個老地方湊。前兩天有兩個膽子大的‘獨狼’,仗著有點小聰明想鑽空子,結果剛露頭,連人帶貨直接就被摁地上了!人現在還關在‘老地方’教育呢,至少得扒層皮才放出來!狠!太狠了!”
他稍稍向前傾了傾身子,湊近燈光,那張瘦臉在光影下顯得更加蒼白。“不止那些明麵上的場子遭殃。咱們幹的這攤‘畫冊買賣’,算是做得最隱蔽的了,”說到這,他飛快地瞥了一眼江奔宇,眼神裏除了後怕,第一次流露出濃濃的敬佩,“可就是這樣的方式,前幾天……也被‘誤傷’了七八個!”他吸了口煙鬥,吐出一口嗆人的煙霧。“都是在交接畫冊的時候,‘運氣不好’,撞上巡邏查得正嚴的那會兒,連人帶‘物證’被當場帶走。!”
“不過……”鬼子六話鋒一轉,眼中的那點炭火重新亮了起來,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自得,“也真虧了老大您當初定下的死規矩!買賣雙方不見麵!買主隻需把寫著需求的小紙條和定金,放在指定地方,告訴咱們片區負責傳遞信息的人。咱們有人收紙條,有人專門按條子去聯係‘貨源’,再有人神不知鬼不覺把東西送到買家指定的、絕對安全的地方,比如門前桶裏、牆上掛著、後院的草垛下。全程各環節的人互不見麵,誰都不認識誰!老大稱這叫‘隔山買牛’!”
鬼子六的聲音裏充滿了對這套精密流程的讚歎:“這樣一來,就算點兒背,像前幾天那幾個倒黴蛋,被人逮著的時候,身上就揣著幾本畫冊,手裏拿著的需求單也就寫個‘要三套’,連個具體書名都沒有!沒現金交易,沒現場人證物證,上下家更是無從查起!公安局也隻能按個‘非法持有違禁物品’或者‘擾亂社會秩序’的含糊名頭,關幾天了事!證據鏈?那是徹底斷裂!想往上深挖咱們的核心?難如登天!”
他總結道,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和對設計者的絕對推崇:“經過這事這麽一嚇,下麵的小代理們和買家們反而更踏實、更踴躍了!都明白了這套法子安全!簡直成了定心丸!現在咱們收上來的需求條子,比風暴前反而多了快一倍!”他說完,目光從在場每一個人的臉上掃過,最後定格在依舊沉默轉筆的江奔宇身上,那眼神裏除了之前的敬佩,更多了一份死心塌地的信服。
鬼子六說完,房間裏短暫的寂靜無聲。隨即,所有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屑,齊刷刷、熾熱無比地聚焦在江奔宇身上。之前林強軍匯報人事變動時的複雜情緒、覃龍提及運輸站被抓時的慶幸、鬼子六描述驚險逃亡時的後怕,此刻都化作了對主心骨的無限欽佩和慶幸。昏黃的燈光下,煙霧繚繞中,每一張或粗獷、或精明的臉上都寫著同一個意思:生死關頭,全憑老大深謀遠慮!是他們命不該絕!
江奔宇顯然感受到了這火辣辣的注目禮。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將手上轉動的鋼筆,停了下來,他抬起了頭。那張英俊卻時常顯得過分冷峻的臉上,少見地沒有一絲得意之色。他深邃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每一張激動、感佩的臉,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煙霧和寂靜:
“這事,你們誇錯人了。”他開口第一句就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要說策劃,我頂多算是拋了塊磚。真正的玉,是你們大夥兒在泥裏水裏一點一滴摸爬滾打、小心謹慎做出來的。”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字眼。
“咱們現在幹的這個營生,其實說白了,”江奔宇拿起桌上一個畫著各種物資封麵的畫冊樣本,輕輕拍了拍封麵,“就是給‘甲方’需要貨的人)和‘乙方’能搞到貨的人)牽根線、搭個橋。甲方把他的渴求寫成紙片兒,乙方收到紙片兒把他能搞到的寶貝預備好,咱們呢,就把甲方的渴求和乙方的寶貝連起來。”他把畫冊放回桌上,發出不輕不重的聲響。
“這中間,咱們賺的是什麽?”他自問自答,語氣平實,“不過是一點跑腿費,一點把貨從乙送到甲的辛苦錢。再加上一點點……嗯,一點為了讓大家夥兒都能養家糊口、為了這個買賣能長遠下去的,不引人注意的微薄差價。”
“說到底,”江奔宇的目光陡然變得極其嚴肅、銳利,“安全不是靠我設計的那些花架子。安全是靠你們!靠你們每一個人在遞紙條時多留個心眼,在看守‘貨’的時候多一分警醒,在傳遞信息時藏住行蹤,在可能暴露時懂得舍卒保帥!是靠你們在每一次‘執行’的時候,比耗子還要機靈,比兔子還要警惕!”
“現在外麵是個什麽天?是風暴要掀翻整個茅草屋的天!一點火星子都可能是滅頂之災!你們之前做得很好,避免了讓咱們這點小火苗提前熄滅,沒有造成不必要的損失。”他那嚴肅的目光又柔和了些許,帶著一絲疲憊,但更多是堅韌,“行了,吹捧的話別再說了。形勢逼人,咱們隻能向前。繼續吧!”
江奔宇這番剖析利害、點明核心、強調執行力的肺腑之言,徹底定住了所有人的心神。崇拜沒有消失,反而沉澱為更深的認同和清醒的責任感。緊張和慶幸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麵對現實、繼續向前的決心。是啊,老大說得太明白了,是大家共同的謹慎才活著坐在這裏,而不是靠一個妙計。現在,活下去、活好才是硬道理。鬼子六默默坐回角落的木箱上,腰板挺得更直了些。
房間裏的氣氛為之一清。剛剛匯報完的幾位下意識地將位置挪開,目光投向坐在江奔宇左側靠後位置的張子豪。
張子豪立刻會意,像一根筆直的標槍般“唰”地站了起來。他是整個組織架構的實際管理者和調度員,對人員情況了如指掌。
“老大,”張子豪的聲音清晰有力,沒有多餘情緒,如同在匯報一份精準的報表。“截至目前,我們登記在冊、有明確任務的‘鏈條’成員,總計六百二十七人。”這數字一出,雖在預料之中,還是讓一些人臉上掠過自豪之色。這可是支不小的力量!
張子豪目光平視江奔宇,條理清晰地繼續:“這六百二十七人,其分布如下:其中負責縣城聯絡及縣下部分區域業務的,由唐承俊、洪建峰兩人獨立小組領銜,他們目前專注‘開荒’,人員不在此總計數內,且與我們保持‘絕緣’聯絡,最大限度分散風險。”
他把重點拉回三鄉鎮:“核心業務在三鄉鎮轄下範圍。其中,下派到各個村落的‘末端聯絡員’和‘專屬遞送員’,總計兩百三十五人。這部分兄弟深度融入鄉村,如同泥土裏的根係。”
“重點在鎮區!”張子豪聲音提高了一度,帶著一絲掌控全局的自信。“除去各村的人手外,常駐鎮區及負責三鄉鎮轄區內主幹流轉、核心調配、信息中轉及‘貨倉’管理的骨幹成員,目前達三百九十二人!也就是說,整個鎮區範圍內,咱們為組織運轉投入的人力,足足占到了咱們三鄉鎮活動總人力的一半!這其中包括五個核心聯絡站點的‘站長’,十二條主幹信息傳遞‘專線’的把頭,三個臨時‘中轉倉’的負責人,以及一百八十餘名負責‘最後一公裏’具體安全遞送、能應對各種情況的‘跑腿員’。”
他略微停頓,似乎在進行最後的核對,隨後以一個簡短有力的總結結束:“簡言之,當前我們完全掌控的人手分配,足以應對三鄉鎮全域範圍的需求調度、風險規避和信息流、實物流的安全運轉。縣城那邊,唐、洪兩位也在穩步推進。”
江奔宇聽得很仔細。他沒有立刻開口,而是閉上眼,似乎在心裏飛快地進行著複雜的運算:每個村配備12人?鎮區核心力量比例?核心站點的人員分配?風險集中度?替代方案是否具備?幾秒鍾後,他睜開眼,眸子裏是計算後的清明,對著張子豪緩緩點頭,語氣平和:
“嗯。不錯。這個力量配置,精幹為主,紮根紮實,基本夠用了。” 他拿起放在桌角的半瓶汽水,用牙齒咬開鏽蝕的鐵皮瓶蓋,喝了一口劣質的糖水飲料,滋潤了一下幹澀的喉嚨。“不過,還要牢記‘精’字當頭。外麵風聲緊,切忌貪多嚼不爛。縣城那邊告訴唐、洪他們倆,寧可慢,務求穩,寧缺毋濫。寧願少幾條能走的路,也別開一條會翻船的路。”
“是!老大!”張子豪挺直腰板,幹脆利落地應了一聲,才如釋重負地坐下。能得到老大一個“不錯”的評價,對他而言已是極高的認可。
張子豪坐下後,現場再次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短暫的停頓。但所有人都知道下一個匯報的是什麽——錢。一個直接關係到數百口子人活命,關係到組織能否持續運轉的核心問題。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江奔宇那似乎永遠平靜的目光,都自然而然地轉向了坐在桌子最靠角落位置的一個人。
何博文感受到了這無聲的聚焦,深吸一口氣,從隨身帶的舊帆布書包裏小心翼翼取出一個用舊報紙仔細包了幾層的油紙包。一層一層打開,露出一個邊緣磨損嚴重的藍皮硬殼筆記本和一把小小的木質算盤。他這才緩緩站起。不同於前麵幾位匯報者,他站得有些局促,帶著一種小知識分子特有的謹慎和惶恐。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鏡片裂了一條縫的塑料框眼鏡,攤開那個筆記本,翻到夾著紙片的一頁,然後又鄭重其事地拿起那把算盤,仿佛要給自己一個計算精確的信心保障。
“老……老大……”他開口,聲音不像林強軍那麽洪亮,也不像覃龍那麽急躁,更不像鬼子六那麽陰冷,他聲音天生帶點微顫,此刻更因為環境壓力而顯得更加發虛。“現在,我匯報一下我們……組織財務狀況的最新情況。” 他特意強調了“組織”二字,似乎想用這個詞的正式感來抵消他內心的不安。
他習慣性地清咳一聲,目光緊盯著本子上密密麻麻的數字和符號,像是抓住救命的稻草。
“我們目前執行的薪酬體係,嚴格按照您親自製定的‘最大受益’工資發放標準。”他說到這裏,帶著無比嚴謹的態度,似乎每一個字都經過反複確認。
“這個標準主要由三部分構成:
其一,基本保障性工資。每人每月固定的口糧錢,最低不少於本地臨時工水平,用於確保基本生存。
其二,業績提成。這部分按照其負責的片區訂單成功完成和資金安全回收總額的固定比例此處他精確報出了內部設定的分層比例)提取,多勞多得。
其三,計件提成。每一件成功、安全送達的訂單,不論大小、價值高低,都有固定的單數補貼。跑得多,補貼就多。”
何博文的手指下意識地在算盤上一撥,發出輕微但清晰的“噠”聲,仿佛在無聲地為自己打氣。
“經過本月初的工資發放和統計結算,目前我們所有在籍成員的最低月收入僅含基本工資及保底計件提成)……”他吸了口氣,目光快速掃過紙上的數字,“已經穩定達到了十五塊錢人民幣一個月。” 十五塊!這在農村,尤其是普遍收入極低的七十年代中期,對一個“灰色”組織的底層成員而言,絕對是一筆能支撐家計、甚至能讓家人吃飽穿暖的“穩定”收入了!這個數字出口,房間裏再次出現了輕微的騷動,不少人的臉上泛起一絲實實在在的滿足感和希望的光彩。
何博文顯然也感受到了這股情緒的波動,但他沒有停下,語速反而略微加快了些,透出報告重點的急迫:“在此基礎上,加上各級管理津貼您規定不可高於成員最高收入的2倍)、各環節的必要損耗補貼、設備租金如藏身的庫房)、固定辦公點如臨時聯絡站)的租金、用於打通關節維係‘安全網’的特殊‘開銷’、以及為骨幹購買意外保險以其他名義進行)等所有支出項目……”
他停了下來,雙手緊緊捏著算盤的兩端,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翻到下一頁,那裏記著本月總支出匯總的龐大數字。
“本月……我們組織運營所需的總費用支出為……”他仿佛要說出一個極其巨大的數額,聲音有些發緊,“一萬塊左右!”
“嘶——”房間裏瞬間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親耳聽到這龐大的、在一個城鎮簡直是天文數字的每月開支,還是讓大多數人感到了巨大的衝擊力!一萬塊!這個數字沉甸甸地砸在每個人心頭。
何博文沒給眾人太多反應時間,他快速拿起算盤,劈裏啪啦地撥弄了幾下,動作極其嫻熟流暢,如同一個戰場上的老兵擺弄著自己的武器。他報出了關鍵性的數據:
“而在收入方麵。依靠我們目前的‘畫冊交易平台’業務為主,加上少量……嗯……其它渠道的補充。”他隱晦地略過了具體內容。“我們……平台整體近期的日均總收入……”算珠又是一陣響動,“穩定在……大約五百塊錢左右。”
“那麽,進行月度匯總核算……”何博文的筆尖在筆記本上劃拉了一下,得出最終結論,聲音微微提高,帶著一點如釋重負,似乎也為沒有出現可怕的赤字而感到慶幸:
“經過收入減去所有剛性支出包括工資)和彈性支出包括‘特殊開銷’),本月……我們賬麵上實現的……結餘款項為……五千塊錢左右。”他合上筆記本,重重地籲了一口氣,仿佛跑完了一場馬拉鬆,額角已有汗珠滲出。他將目光投向江奔宇,帶著完成任務後的等待檢閱的不安和一絲完成預定目標的欣慰。畢竟,有五千塊的結餘!這在很多人看來,已經是值得慶賀的“盈餘”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
江奔宇聽完這詳細的報告,沒有露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讚許或輕鬆。他臉上的肌肉幾乎是瞬間繃緊了。那雙深邃的眼睛猛地抬起,銳利的目光如同兩道實質性的探照燈,直直射向何博文臉上,眉頭緊緊鎖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
這驟然陰沉、嚴肅、甚至帶著不滿的皺眉,瞬間將會議室裏好不容易剛剛浮起的那一絲輕鬆和欣慰徹底凍結!時間仿佛在刹那間凝固了。
何博文被這目光刺得渾身一激靈!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如紙,如同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冰水!他心髒狂跳,膝蓋幾乎發軟。他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老大嫌……嫌賬麵上剩下的錢太少了?他瞬間陷入了巨大的恐慌:難道是哪裏算錯了?哪個支出遺漏了沒報告?還是老大覺得盈利比例太低?完了完了!五千塊還不夠?!這……這……
不止何博文,其他所有人的心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剛剛還帶著點成就感的林強軍,笑容僵在臉上;覃龍那粗獷的臉上也顯出不知所措;連最冷靜鎮定的張子豪,放在膝蓋上的手指也不自覺地蜷縮了一下。角落裏,鬼子六的呼吸似乎也停滯了,下意識地往後又縮了縮。一股比剛才聽聞風暴抓捕時更為壓抑、更為寒冷的氣息瞬間籠罩了整個房間。空氣仿佛凝結成了鉛塊,沉沉壓在每個人的胸口,呼吸都變得無比艱難。煤爐上水壺的嗚咽聲,此刻聽起來
會議室裏的其他人也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紛紛小心翼翼地低下了頭,生怕觸了老大的黴頭。
過了片刻,江奔宇敲了敲桌子,開口說道:“博文,這錢剩得有點多啊。”
“啊?”何博文愣了一下,他本來都做好了被訓斥的準備,沒想到聽到的竟是這句話,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隻是張著嘴看著江奔宇。
其餘人也紛紛抬起頭,眼裏滿是疑惑,齊刷刷地看向江奔宇,不明白老大這話是什麽意思。
江奔宇見眾人這副模樣,知道他們是理解錯了,忍不住笑罵道:“你們這腦子都在想啥呢?錢這東西,誰不喜歡?但你們想過沒有,現在這世道,能用錢換來一群忠心耿耿的手下,那多少錢都值當。行了,跟你們說這些你們也未必能立刻想明白。博文,你記一下,從這個月開始,咱們成立兩個新項目。一個是讀書獎勵,誰認字多、讀書厲害,將來就有更多升職加薪的機會;另一個是互助項目,兄弟們家裏有老人孩子要養,或者家裏人口多日子緊巴的,都給幫襯一把。以後除了留下必要的流動資金,剩下的錢,全花在兄弟們身上。”
“知道了!老大!”何博文猛地回過神來,臉上瞬間露出激動的神情,看向江奔宇的眼神裏滿是火熱。
其餘的人也像是被點燃了一樣,看向江奔宇的目光裏,除了之前的佩服,又多了幾分滾燙的感激。
遇上這樣心裏裝著兄弟們的老大,真是他們這輩子的幸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