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晨曦下的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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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同一鍋凝固的濃墨,沉甸甸地壓在破敗的紅磚小樓上。二樓那間充當“指揮部”的簡陋會議室裏,昏黃的燈泡勉強刺破厚重的黑暗,在牆壁上投下光怪陸離、搖曳不定的人影。
劣質煙草燃燒出的藍灰色煙霧濃得幾乎化不開,粘稠地掛在低矮的天花板下,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辛辣和嗆咳的危險味道。角落裏,那隻能燒著的小煤爐早已沒了火氣,爐子上那把鐵皮水壺也徹底啞了火,隻剩下壺底一圈未蒸發的水痕反射著幽暗的光,徒增幾分寂寥的涼意。
窗戶依舊糊著舊報紙,將這方小小的空間徹底隔絕於深夜的靜默之外。
會議結束已經很久了,部署早已傳達清楚,任務也已細分到人。但出乎意料地,沒有一個人選擇離開這間彌漫著汗味、煙味、潮味和淡淡焦糊味的“安全屋”。
並非不想回家。外麵的夜,此刻如同無形的猛獸張開的巨口,充滿了未知的危險。深夜行動目標太顯眼,尤其是在這風暴席卷、人人自危的時刻。
淩晨的街道,任何一個黑影都可能被巡邏的民兵或立功心切的“積極分子”當成目標。與其冒險,不如在這狹小卻暫時安全的空間裏,湊合熬過黎明前的幾個時辰。
十幾條疲憊不堪的漢子,以各種稀奇古怪的姿勢占領著會議室的角落。長條桌底下,幾個身體瘦小的兄弟蜷縮著,枕著自己脫下來的、打著補丁的破外套,鼾聲輕微。靠著煤爐方向稍微暖和點的牆角,三個身影背靠背地抵在一起,彼此體溫便是唯一的暖源。
覃龍直接抱膝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著一個破麻袋包起來的硬物,閉著眼睛,眉頭緊鎖,似乎在夢裏也繃著警惕的弦。
張子豪則像一頭極度警覺的夜梟,雖然也閉目養神,但身體卻繃得筆直,背脊沒有靠實牆壁,耳朵微微動著,捕捉著屋外任何一絲可疑的響動。
何博文則抱著他那個至關重要的帆布書包,蜷在相對避風的門口一側,眼鏡掛在鼻梁上有些歪斜,算盤緊緊摟在懷裏,仿佛那是他的護身符。
鬼子六則消失在了燈光幾乎照不到的、堆著雜物的最暗角落,像一片融入黑夜的葉子,無聲無息。
他們不是不想動,而是太累了。身體的累,精神的緊繃,以及饑餓,像三條毒蛇纏繞著每個人。開會的亢奮退潮後,一種巨大的、源自身體本能的匱乏感洶湧而來。肚子裏的咕嚕聲此起彼伏,在寂靜的房間裏格外響亮。饑餓是一種最無法偽裝、也最催生煩躁的感受。
就在這困頓、冷意與饑餓交織的煎熬時刻,一直沉默坐在那把破藤椅上的江奔宇,忽然動了一下。他似乎是剛從一場深度思考中脫離,緩慢地抬起頭,目光掃過黑暗中一張張或明或暗、寫滿疲憊和饑餓的臉龐。他那張年輕卻仿佛沉澱了太多東西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但眼神深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動容。這群人,從某種意義上,除了隨身空間裏的那些財物,就是他的根基,他暗中的力量源泉。
他沒有言語。隻是無聲地站起身,動作帶著一點長時間不動後的僵硬。他走到自己那張藤椅背後靠牆的位置——那裏堆放著他今天來時帶著的一個同樣半舊不新的帆布旅行包。在其他人的視線中,他似乎隻是從那個不起眼的旅行包底層摸索著。
然而,隻有江奔宇自己知道發生了什麽。在他意識深處,如同開啟了一個隱秘空間的閘門。那個隨身攜帶的、無法用常理解釋的“空間”,是他壓箱底的秘密和最後的底牌。意識微微流動,空間內儲存的部分食物品被無聲地“轉移”到了旅行包內部。這些熟食,都是他平時在家煮熟放入隨身攜帶空間裏的,用油紙仔細多層包裹好後存放起來的。味道未必絕頂,但在這個年代,是救命管飽的硬通貨,但這也讓江奔宇暴露自己最秘密的秘密的風險。
他轉過身,手裏已經托著幾大包鼓鼓囊囊、透出誘人油光的油紙包。分量極重,他抱在臂彎裏顯得有些吃力。一股極其霸道的、混合著油脂和濃鬱香料氣味的肉香,毫無征兆地、野蠻地衝破了屋內的煙草和黴味!它像一把鉤子,瞬間鉤住了所有饑餓的靈魂!
“嘩啦啦——”
幾乎就在肉香彌漫開的下一秒,之前躺著的、坐著的、半睡半醒的所有人,像被施了魔法,齊刷刷地睜開了眼!黑暗中,無數道綠幽幽的目光如同餓狼,死死地聚焦在江奔宇懷裏那幾包油紙上!吞咽口水的聲音瞬間連成了一片,在寂靜中異常清晰。
“愣著幹什麽?”江奔宇的聲音依舊低沉平靜,聽不出喜怒,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接過去,分了。墊墊肚子,天亮好有力氣做事。”
話音未落,離得最近的李大偉,“多謝老大!”他喉嚨裏咕噥一聲,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變調。鬼子六也不知何時幽靈般出現在桌邊,動作迅捷無聲。張子豪沉穩地接過另一包。何博文推了推眼鏡,動作有些顫抖地接住遞來的小一點的一包。就連桌子底下的兄弟也慌忙爬了出來。
油紙撕開的刺啦聲此起彼伏,像是奏響了某種原始而熱烈的樂章。金黃酥脆的皮脂下是深褐色的、大塊緊實的熟肉!有醬紅色的鹵肉,有帶著炭火焦香味的烤物,甚至還有一些筋道的鹵下水。那股濃鬱的、足以讓人靈魂出竅的肉香,瞬間填滿了整個空間!沒有多餘的客套,沒有虛偽的謙讓。幾十雙沾染著塵土和泥垢的手,急切而小心地伸向油紙包裏的食物。這一刻,什麽斯文禮儀,什麽小心謹慎,都被最本能的求生欲望拋到了腦後。他們大塊撕扯著散發著致命香氣的肉,用力地咀嚼著,油脂順著嘴角流下也毫不在意。沉悶而滿足的吞咽聲和牙齒切割食物的聲音成了此刻最動聽的旋律。
食物不僅暖了胃,更暖了心。角落裏那張張飽經風霜的臉上,緊繃的線條在油光中漸漸柔和下來,眼中那份因為這幾天風聲緊而產生的陰鬱和戒備,在食物的慰藉下暫時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疲憊卻真實的滿足感和對給予者的、更深沉的感激。江奔宇默默地看著,自己也拿起一塊鹵肉,緩慢而專注地吃著,感受著脂肪在舌尖融化的力量。這股力量,在黑暗中靜靜流淌,支撐著他們渡過這最難熬的後半夜。
困意終於在飽腹感的催動下如潮水般更加洶湧地襲來。沒人再說話,隻有極輕微的咀嚼餘韻和最終歸於沉寂的呼吸聲。兄弟們各自找到了相對舒適的位置,沉沉睡去。
長條桌下,鼾聲變得平穩而深沉;角落裏的身影,也終於鬆弛了緊挨的筋肉;抱著算盤的何博文在滿足的歎息後沉入夢鄉,隻有覃龍,即使在睡夢中,身體依然保持著一種易於彈起的姿態,右手裏還下意識地捏著一小塊啃幹淨的骨頭,似乎隨時準備應對危險。
江奔宇沒有睡。他重新坐回藤椅,靠背的竹條發出微弱的呻吟。他沒有閉眼,隻是靠在那裏,任由藤椅承受他全部身體的重量。黑暗中,他的眼睛異常明亮,如同兩顆沉默的星辰。窗外無星無月,漆黑的夜色濃得仿佛可以擰出墨汁。然而對時間極其敏感的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黑暗正在一絲絲、極其緩慢地稀釋——它在掙紮,它正在走向盡頭。黎明,就要來了。
時間無聲流動。不知過了多久,窗縫裏透進的墨色,悄然滲入了一縷極其微弱的灰。它極其纖細,如同初生的菌絲,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告——黑夜將盡。
灰白的絲線逐漸增多、變亮,最後凝聚成一種稀薄的、朦朧的魚肚白色,籠罩了整個東方。窗外的景物,從純粹的漆黑混沌,逐漸顯露出模糊的、水墨畫般的輪廓——低矮錯落的房頂、遠處田野起伏的曲線、光禿禿的樹枝張牙舞爪的剪影……
無需鬧鍾,無需呼喚。仿佛有一根無形的弦被撥動了。角落裏、桌子下、靠牆處,熟睡的身影開始無聲地蠕動、伸展。揉搓惺忪睡眼的,用力甩動僵硬脖頸的,壓抑地打著巨大哈欠的……所有人幾乎在同一時間蘇醒過來。這是長期暗中在危險邊緣生存養成的生物鍾,對安全時刻的本能感知——天將亮未亮的時分,正是行動的相對好時機。室內殘留的肉香早已被清冷的晨氣和揮之不去的煙味取代,昨夜的溫飽如同一個短暫的夢境。
大家默契地、悄無聲息地開始整理。穿好半搭在身上的外衣,係緊鬆垮的褲帶,將充作枕頭的衣物拍掉並不存在的灰塵重新裹起。沒有言語,隻有眼神在微弱的天光中飛快地交匯,傳遞著未盡之意和再次確認的決心。動作迅速而輕巧,仿佛一群經驗豐富的刺客在清理臨時據點。
江奔宇也站了起來。藤椅發出輕微的解脫聲。他活動了一下因為久坐而有些發麻的肩背,眼神清冷,如同打磨過的寒冰,昨夜的疲憊被徹底壓入眼底深處,銳利的鋒芒重新在瞳孔中凝聚。他走到門口,拉開門閂,沒有立刻推開。一股潮濕清冽、帶著泥土和初秋氣息的涼氣撲麵而來,讓人精神為之一振。他側耳凝神,仔細傾聽著屋外街道上最細微的聲響。世界依然安靜,隻有遠處零星傳來的幾聲雞啼,以及更遠處碼頭上船的微弱轟鳴。
差不多了。
他拉開門,清冷的晨風瞬間湧進房間,衝散了最後一縷滯澀的煙氣。光線驟然增強,魚肚白的天幕下,小鎮郊外破敗的屋瓦、斑駁的牆壁都清晰可辨。江奔宇轉身,麵對著室內十幾個整裝待發、如同即將奔赴不同戰場的士兵般的兄弟。
他的目光像磐石一樣掃過每一張臉。聲音不高,穿透清晨的冷冽空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清晰地回蕩在小小的會議室:
“按著開會時說的。”
他停頓了零點幾秒,似乎在用眼神給每個人敲下烙印。
“分頭行事。”
又是一次停頓,語氣加重:
“給我記住——”
他驟然提高的音調,如同淬火的鐵器劃破寂靜:
“低調!低調!!再低調!!!”
每一個“低調”都比前一個咬得更重,錘擊在每個人的心頭。“要像影子一樣潛入大地!要像空氣一樣消失在人前!別貪功!別冒進!安全,把事做成,比什麽都強!”
“明白!”
“知道了,老大!”
“放心!”
低沉而堅定的回應立刻響起,如同暗夜裏整齊的鼓點。無需多餘言語,江奔宇的眼神和最後那句近乎警告的叮囑,已經將當前的險峻形勢和行動的最高準則烙印在每個人的神經上。他們深知,此刻的一絲疏漏,在這形勢下,都可能引來滅頂之災。
眾人紛紛側身,魚貫而出。每一個身影在躍入門外的天光前,都微微頓住,向門內那個孤獨矗立的年輕身影投去深深的一瞥——那眼神裏包含著無言的承諾、全然的信服和深刻的關切。然後,便敏捷地融入泛白的晨曦中,如同水滴匯入溪流,迅速四散開去,向著各自的目標方向急步而去,身影在狹窄街巷的拐角處接連消失,隻留下漸漸遠去的、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在空寂的巷弄裏回蕩。
轉眼間,擁擠嘈雜的會議室徹底空了。隻剩下散落在地上的煙屁股、幾個揉皺的廢紙團,以及空氣中尚未完全散盡的、混合著昨夜食物氣息的、屬於這群邊緣者的獨特氣味。涼風從敞開的門肆無忌憚地灌入,帶走最後一絲暖意。
江奔宇輕輕帶上吱呀作響的木門,回身,目光在瞬間清冷的空間裏快速掃過,確認沒有留下明顯的個人物品痕跡。他提起門口靠著的自行車——那輛擦拭得還算幹淨的“鳳凰牌”二八大杠。覃龍和何虎也各自扶起了他們的車,都是保養得當的交通工具。
“老大,走吧?”何虎低聲問,他平時話語不多,眼神沉穩,此刻警惕地觀察著巷子兩頭。
江奔宇點了點頭,沒有言語。三人默契地抬腿上車。自行車軸承摩擦的聲響在空曠的清晨顯得格外刺耳。他們輕點車閘,控製著速度,讓車子保持一種既不會太快引人注目,又能迅速遠離此地的平穩前行。三人形成一個小型的三角形前進隊列,江奔宇在前,覃龍在左後,何虎在右後,保持著既能隨時呼應又便於觀察周圍環境的陣型。
車輪碾過冰冷的、鋪著露水的石板路和碎石子土路,發出規律的“沙沙”聲。清晨的涼風順著領口、袖口不斷往身體裏鑽,刮得臉上生疼,也讓人無比清醒。街道兩側的房屋緊閉門窗,隻有零零星星的炊煙升起,小鎮還在沉睡的邊緣。偶遇一兩個早起匆匆趕路的身影,也都是埋著頭快步疾行,如同驚弓之鳥,對擦身而過的騎自行車者根本懶得抬頭多看一眼。
三人默默地騎著,隻有車輪聲和呼吸聲在寂靜中相伴,警惕的神經卻如同拉滿的弓弦,一刻也不敢放鬆。就怕被某積極分子當政績抓了起來。
騎行了大約半個鍾頭,天際線已經從魚肚白變成了泛著玫瑰金的淺橙。朝陽即將衝破地平線的束縛。兩旁的田野在晨光中漸漸顯露出蕭瑟的輪廓,光禿禿的田壟,幾棵孤零零佇立的老樹,路邊枯黃的野草上凝結著晶瑩的露珠。遠處村落的影子已經清晰可見,房頂上的煙囪零星冒出稀薄的白煙——早起的人們開始為一天的勞作做準備了。
村口的輪廓就在前方百十米處,一條蜿蜒的土路連接著外麵通往鎮上的砂石路。在村裏早起的狗吠聲已經隱約可聞的時候——
騎著車在最前的江奔宇突然猛地“嘶”了一聲,身體瞬間繃緊!他雙腳本能地脫離腳蹬,腳尖點地試圖穩住車身。劇烈的、絞索般的絞痛毫無征兆地從他腹內深處炸開!那疼痛來得極其迅猛而猛烈,如同有無數根針在腸內拚命扭轉!
冷汗瞬間從他額角滲出,在冰涼的晨風裏顯得格外刺眼。他強忍著巨大的不適,一邊控製著隨時可能翻倒的自行車,一邊猛地向右一拐,將車子停在路邊一棵歪脖子老樹下。他一隻手狠狠捂住小腹,另一隻手死死攥住冰冷的車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老大?怎麽了?!”緊跟其後、反應極快的覃龍立刻捏閘急停,兩腳叉地穩住車身,聲音帶著驚愕和關切。何虎也迅速停車,警惕地環顧四周後,快步上前查看。
江奔宇的臉色在微亮的晨光中顯得灰白,緊咬著牙關,太陽穴青筋隱隱跳動。劇痛讓他一時說不出話,隻能艱難地抬起頭,說道“拉…肚子,急需解決”,同時用眼神示意著腹部位置。
覃龍立刻明白了老大極其窘迫的狀況——鬧肚子了!在這個節骨眼上!他看著江奔宇捂著腹部痛苦彎腰的樣子,知道情況緊急。這裏四處空曠,無障礙物,村裏雖然近在咫尺,但家還在村位置還有些遠,遠水解不了近渴。
“忍忍!忍忍老大!”覃龍語氣急促,腦子飛速轉動著附近地形,“有地方!有地方能解決!快!跟我來!”
他毫不猶豫地跳下車,把車子往何虎那邊一推:“虎子,看好車!” 隨即指向前方約二三十米外被兩間低矮土坯房遮擋的岔路:“看到那邊兩間小房沒?房後頭!繞過它,右手邊再走十幾步,就有一個村集體修的公共茅廁!就是供咱們這種起早貪黑下地路上應急用的!快點,老大,跑過去!”
這攸關!麵子?顧不上了!江奔宇顧不上深究是昨夜肉食保存的問題還是過度勞累引發的拉肚子,巨大的內急
生理需求壓倒了一切!他幾乎是踉蹌著把自行車往何虎懷裏一塞,再也顧不上保持什麽形象,雙手死命地捂住小腹內側,佝僂著腰,沿著覃龍指的方向,以一種極其狼狽的、但又爆發出驚人速度的姿態,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冰涼的晨風刮在臉上,腹內的劇痛像無數個刀片在絞動,豆大的汗珠不斷滾落,呼吸都變得扭曲而困難。繞過那兩間飄著淡淡柴草煙氣的小土房,果然,在幾棵稀疏的枯竹掩映下,一個極其簡陋的、用土坯和稻草混合搭蓋的茅廁出現在眼前!門是破草簾子代替的,歪歪斜斜地掛在那裏。
謝天謝地!沒人!
江奔宇用最後一點理智控製著自己沒有撞進去。他幾乎是摔進去的,一把拽下草簾權當關門),身影迅速消失在那個散發著濃烈氨味和腐敗稻草味的小小空間裏。蹲坑是兩塊布滿裂痕的石頭板搭在深坑上,汙穢清晰可見。但那劇烈的腹痛如同海嘯般席卷了他的理智,此刻,這裏就是他唯一的選擇。
他剛蹲下不久,急促而痛苦的生理釋放剛剛開始,外麵就傳來了腳步聲、扁擔繩索的摩擦聲和說話聲。
起早工的時間,果然到了。挑糞施肥的隊伍,開始從村裏出來了,目的地正是這村頭路口旁、距離江奔宇僅一門之隔不到十米的田間地頭!
幾個男女村民挑著沉重的糞桶,沿著小路走過來,恰好停在茅廁前方的空地上歇腳閑聊。扁擔擱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們離那個小小的、散發著異味的茅廁入口僅幾步之遙,根本不知道裏麵正蹲著在村裏名聲有些“神秘”的江知青。
對話隔著薄薄的土坯和破草簾,清晰地鑽入江奔宇的耳中:
“看到沒?剛才過來路上,瞅見覃龍和何虎那倆了吧?”一個粗啞的男聲首先響起,帶著明顯的豔羨,“嘿,一人騎一輛自行車!那大杠子,錚亮!看著就氣派!真他娘的帶勁兒!”
“瞧你那點出息!眼紅了?”另一個相對年輕些的男聲帶著嘲弄,但語氣裏也藏著酸溜溜的味道,“羨慕得口水都流出來了?省省吧你!你以為那玩意兒是大白菜?我去鎮上的‘國營委托行’舊貨商店)問過,就那種最破舊的‘二八飛鴿’‘永久’,零件都鬆垮垮、渾身叮當響的二茬兒貨,沒個五六十塊,根本別想推回家!還得有工業券!還得有關係!懂嗎?五十多塊!咱家一年到頭能存下二十塊,那就燒高香了!想那美事,你配嗎?”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強烈的自嘲和階級分野的殘酷現實感。
破草簾後麵,江奔宇身體僵了一下,但肚子上的狂噴,讓他無法多想,隻能咬緊牙關,將注意力集中在腹內的絞痛和外麵的話語上。
“哼!”前頭那個粗啞男聲哼了一聲,似乎被戳到了痛處,但很快又換了種八卦口吻,壓低了一點聲音:“嗐!要我說,覃龍何虎能有自行車?還不是靠那個江知青?”
這句關於自己的“低調”討論讓草簾後的江奔宇眉頭猛地一跳!腸胃的翻滾似乎在這一刻都被緊張感壓下去了一些,他屏息凝神。
“快別瞎說!”一個略顯尖利的女聲立刻打斷,帶著明顯的緊張,“讓人家聽見可不得了!”她下意識地左右張望了一下,“人家那個江知青,落戶咱們村以後,是沒怎麽跟我們一起下地掙工分,可人家也沒從生產隊領一口糧食啊!”她聲音急促地為江奔宇辯解,“人家自有門路!本事著呢!你們這些下死力氣的,再幹一輩子也學不來!”
江奔宇的心略略放下半分,隨即又懸起——這話雖是好意,卻也把自己往風口浪尖上推。
“對對對!”另一個嗓門亮一些的女聲立刻幫腔,“你們那些老黃曆該翻篇了!人家江知青隔三差五就能從北峰山那頭背回野豬啥的,那可是硬邦邦的肉啊!最近聽說隊裏幹部都開過會,眼紅著呢,琢磨著也組織個專門的狩獵隊,進山去試試運氣,搞點野味回來也好,賣了給隊裏添點副業收入也好!這跟人家江知青學的本事!別老是嚼人家不去上工這點子事!”她試圖把話題引開。
“真有這事兒?成立狩獵隊?我前幾天請假去鎮上伺候生孩子的婆娘,剛回來,還不清楚,沒聽隊長說過啊。”一個帶著疑惑的、聽起來老成些的男聲問道。
“哎呀,八成不是為肉!是看著眼紅了!”粗啞男聲似乎篤定了自己的想法,語氣有些憤憤,“秋收那點糧食,交完了‘愛國糧’公糧),咱隊裏倉裏還能剩下幾個子兒?怕是底子都空了!沒看各家各戶裏清湯寡水的?八成是看著人家江知青搞野物能換錢、換糧、換票!隊上也想學,撈點油水填窟窿呢!”他說得極其直白,點破了基層麵臨的糧食匱乏困局。
“老三!你個挨千刀的!嘴上沒個把門的?!這種話也敢亂講?!”尖利女聲立刻厲聲喝止,聲音因為緊張而拔得更高,“你活膩歪了?不怕扣帽子抓你去大隊蹲學習班?!還嫌咱們這鬧騰得不夠亂?閉嘴吧你!”
草簾內,江奔宇心中冷笑。果然,現實比猜測更嚴峻。但此刻,他隻能將身體繃得更緊,盡力讓腹中如絞的刀片暫時安穩一些。
似乎這個話題實在過於敏感,空氣凝固了幾秒。然後,話題被迅速地、生硬地扭轉了方向。又是另一個女聲,帶著好奇的腔調打破了沉默:
“哎,對了對了,說點別的。你們最近注意到沒?這幾天,覃龍家的媳婦,還有那個江知青的婆娘……好像叫秦嫣鳳的?她倆這幾天在村裏竄得可勤了!挨家挨戶跟有婆娘的人家嘀咕啥呢?”
這問題立刻引起了關注。這個話題“安全”。
“哦?咋沒注意!”一個男聲立刻回應道,語氣輕鬆了不少,“她倆也去過我家!跟我家婆娘神神秘秘在灶屋裏嘀咕了半天!好像是說啥……要做衣裳?”
“對對!就是做衣裳!”一個女聲肯定道,“也跟我家婆娘說了,說是以後下工了,讓婆娘們抽空去她們那兒幫忙,一起做!說是有工錢!按件算!”
“真的假的?你咋回她的?”那個亮嗓門的女聲立刻追問,語氣帶著明顯的興趣和一絲期盼。下工後能再掙一份外快,對任何農村家庭都是巨大誘惑。
“好事!咋能不同意?!”男聲帶著理所當然的語氣,甚至有點得意,“我婆娘針線活還成,在家閑著也是縫縫補補,能多掙個油鹽錢,給孩子買點本子鉛筆,那還不好?”
“呸!” 之前那個尖利的女聲突然冷笑一聲,帶著看透一切的譏諷和濃濃的酸味,矛頭直指剛才發言的男人,“傻有田!你就拉倒吧!好事?我看你是被那個叫秦嫣鳳的婆娘迷花了眼,昏了頭才答應的吧?!哼!別以為老娘不知道你們這些臭男人心裏想的是啥花花腸子!眼睛都快粘人家身上去了!”
草簾後,江奔宇全身肌肉驟然繃緊!如同被一支淬毒的冷箭突然射中!不是因為自己,而是因為簾外的言語直指秦嫣鳳!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間衝上了腦門,幾乎要壓過腹中那刀絞般的疼痛!他攥緊了拳頭,指節捏得咯咯作響,差點就要不顧一切地衝出去!但殘存的理智和腹內又一次凶猛的絞痛,硬生生把他定在了原地。他額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突突狂跳。
外邊也因為這句極其辛辣的指責陷入了瞬間的靜默。那名叫有田的似乎被噎住了,一時沒發出聲音。
亮嗓門女聲的追問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尷尬沉默:“哎呀,王翠花,你別光顧著罵,說說唄?難道他們男的還真有那心思?”
尖銳女聲——王翠花,似乎覺得抓住了痛點,語速更快,聲音帶著一種揭露秘密的快感:
“那還用說?!你們想想,那個秦嫣鳳啥時候來這邊?怕是有一兩年了吧?剛來那會兒是啥光景?穿得破破爛爛,帶著五個拖油瓶弟弟,餓得皮包骨頭,可你們看那張臉!鎮上的人、各大隊,甚至我們村裏幾個光棍和半大不小的後生,哪個沒托人打聽過?哪個沒動過心思?”
她頓了頓,故意吊人胃口般:
“可結果呢?嗬!人家秦嫣鳳第一個條件就頂死人!甭管誰想娶她,行!先問問自己,能不能把她那五個餓得眼睛發綠的弟弟一起帶走,當自家人養活!隻要點頭答應這一條,才接著往下談別的!嘖嘖嘖,一口氣多養六張吃飯的嘴!這年頭,別說咱們這小門小戶,就是鎮上吃商品糧的大幹部家,誰有那個膽氣、那個底氣?!你們說,是不是都得掂量掂量,最後灰溜溜地打退堂鼓?”
亮嗓門女聲立刻附和:“這倒是!當年好像是有這麽一說!我記得徐木匠家的二兒子好像打聽過,也被這條件嚇回來了。那五個小子,半大小子吃窮老子呢!”這話引起幾聲低低的附和。
“可現在呢?”王翠花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赤裸裸的嫉妒和嘲弄,“現在不一樣了!人家眼瞅著日子好過了!那秦嫣鳳傍上了有本事的江知青,有吃的有喝的了!看看她現在,嘖嘖嘖!你們男的是不是眼珠子又活了?腸子都悔青了?後悔當初咋不硬著頭皮豁出去?後悔沒賭一把把她和五個賠錢貨都弄回家?嗯?傻有田,剛才答應得挺痛快啊?心裏琢磨點啥呢?”
草簾後,江奔宇咬破了舌尖,一股濃重的鐵鏽味在口中彌漫開來,刺痛感混合著生理上的劇痛,讓他瀕臨暴怒的邊緣!他幾乎能想象秦嫣鳳聽到這些惡毒揣測時的樣子!同時,一股深切的悲哀也湧上心頭——這些人,從未理解過嫣鳳的堅持和犧牲!
另一道女聲加入進來,語氣帶著客觀的承認和某種複雜的情緒:
“唉!說句良心話。咱們女人家,也別不服氣。別說你們男的了,就是我……一個老娘們,站在她秦嫣鳳旁邊,那也渾身不自在!” 她歎了口氣,聲音裏帶著由衷的感慨和一點點自慚形穢,“你們看看人家那臉蛋兒,跟畫報裏的人似的!白!嫩!真的白得跟剝了殼的雞蛋一樣!還有那身段……該鼓的地方鼓,該細的地方細……就算穿著打補丁的粗布褂子,那……那也遮不住那份好看勁兒!跟咱們這種風吹日曬的皮糙肉厚一比……唉!更別說現在跟了江知青,吃得好了,臉色更好看了!整個人水靈靈的,怕是比剛來那陣還……真是命好啊!”
這番話沒有反駁王翠花,而是側麵印證了秦嫣鳳的出眾。
“就是就是!”立刻有女人低聲應和,“我前陣子在河邊洗衣裳碰到她。那雙手,白白嫩嫩的,手指修長,根本不像幹粗活的手!真……真像是古時候大宅門裏的小姐落難了似的!”
草簾內,江奔宇的心一陣抽痛。他們隻看到現在的嫣鳳稍微好了一些,卻忘了她剛來時的淒苦模樣,忘了她為了保護家人如何拚命。
“誒?說到這個……”有田似乎抓到了一個自認為能挽回顏麵、轉移話題的點,聲音帶著點神秘感,“我好像真聽說過一嘴!不知道靠不靠譜。”他壓低了些聲音,“她剛逃荒過來的時候,在公社登記戶籍,據說那登記本子上的字……是她自己寫的?”
“嗯?咋啦?”王翠花沒好氣地應道。
“聽幾個當時在場的老人講,”有田聲音裏透著好奇,“雖說咱們現在掃盲了,粗識幾個字的人多了,但能寫得那麽規整漂亮,跟印上去似的,怕是真有本事!”
“你們不知道吧,”又一個女聲壓低了聲音,“當初秦嫣鳳逃荒來登記的時候,自己寫的家庭成分,說她父母都是教授呢。”
“這事我也聽說了!”一個男聲驚訝道,“咱們村現在雖說大多人都認識幾個字,但要寫得像她那麽好看,還真沒幾個。這麽說,她以前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
“哼,不光是這,”最先提起秦嫣鳳的那個女聲又說,“我還聽說,當初她剛來時,有個公社幹部都對她動心了,想把她介紹給自己親戚呢。”
“哦?還有這回事?我咋沒聽說過?”另一個女聲好奇地追問。
“我也是聽來的……”那女聲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伴隨著挑擔子的吱呀聲和腳步聲,一群人慢慢走遠了,後麵的話也聽不清了。
蹲在廁所裏的江奔宇,把這些話聽得一清二楚,臉上的表情一陣青一陣白——沒想到村裏人們私下裏,竟然這麽議論他和秦嫣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