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最少十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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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農機的喘息聲粗重地撞碎了郊外的慵懶。江奔宇攥緊方向盤,指關節因用力微微泛白。前方的土路坑窪起伏,被前幾日的雨水浸泡又曬幹後,扭曲成一道道猙獰的幹涸皺紋。
    拖拉機的黑煙在他身後拖出一條沉默的龍,笨重的車鬥在劇烈顛簸中發出鈍重的“哐當、哐當”響,活像一頭被驅策得太急的巨獸粗野的腹鳴。路兩旁是高大筆直的樹,油綠的葉子在熾熱的風裏翻卷,喧囂嘩啦作響,仿佛被這鋼鐵的異類驚動,不情不願地向兩旁避讓。
    車頭滾燙,連蒸騰起的淡淡青煙都透著一股焦灼的氣息,直奔遠處那杵著高大煙囪、噴吐濃濁黑氣的所在。
    “吱嘎——”
    車身一陣猛烈的晃動,鋼鐵扭曲咬合的刺耳摩擦聲過後,拖拉機終於在紅星磚廠門口歪斜著停下,連熄火都還來不及。江奔宇一腳蹬開車門,泥土氣味的熱浪混合著磚窯特有的焦土粉塵撲麵而來,嗆得他喉頭一緊。
    一個身影幾乎是貼著車轍迎了上來。藍色工裝洗得發白,袖口和褲腿上沾滿深淺不一、如同潑墨的磚灰汙漬。老馮那張被日頭和磚窯烘烤成黑紅的臉膛,在看清這台突突噴吐著餘煙的鋼鐵巨獸時,眼睛裏的精明瞬間被點得更亮了。他在這煙熏火燎的泥巴地裏摸爬滾打了近十年,門口這條被無數蹄印、車轍和牲畜糞便蹂躪得肮髒粘稠的路,早已刻進他的骨頭裏。板車吱呀,牛馬慢吞吞地咀嚼著路邊的草屑,汗水和泥土糊滿一張張疲憊的臉——這才是磚廠的常態。眼前這鐵家夥,車鬥空曠得幾乎帶著挑釁,引擎殘存的低吼還未散盡,如同虎穴邊不安分的喘息。
    老馮心裏的算盤珠瞬間就撥到了位:能駕馭這等重器來拉磚的主顧,絕不是尋常貨色。這年頭,能調度拖拉機的人本身,就是一張行走的硬通貨通行證!他臉上的笑容立刻像被刷子塗抹上去一般濃稠,眼角的皺紋裏那些積年累月藏匿的磚灰顆粒都被這笑意擠出扭曲的紋理,他向前緊趕兩步,幾乎要貼到冰冷的車頭上,探詢的目光銳利地掃視著那巨大、黑洞洞的車鬥深處,似乎要在那片陰影裏先掂量出金子的分量。
    “小同誌,趕路辛苦啊!天正熱呢!” 老馮的聲音比那引擎殘響還快幾分,黏糊糊地熱切,“稀客!真是稀客!咱這兒好幾年都沒見過這麽大鐵牛往這兒跑啦!您是來……選點磚?” 他那“選”字拖得意味深長,眼光在江奔宇風塵仆仆卻筆直的身形上黏著,又從車鬥滑回他那張被塵土撲打又被汗水劃出溝壑的臉上。
    江奔宇跳下車,沾著新鮮黃塵的褲腳掃過發燙的輪轂。站定時,人顯得比那鐵疙瘩還要沉靜。“對,買磚。”他吐出簡單的字句,聲音不高,卻像楔子敲進木頭,清晰篤定,“領導,什麽規矩?什麽手續?”
    “爽快!” 老馮一聽這幹脆勁兒,眼裏的精光更是爍爍發亮。他做了個“請”的手勢,領著他走向那片被碼放得猶如沉默軍團的紅青之丘。“敞亮人不說暗話,磚頭麽,好壞、價碼都擺在這兒!”他粗短有力的手指點向最大最敦實的一片,“瞧見沒?紅磚主力軍,兩分一塊!結實本分,蓋房子撐屋脊都是好把式!就一樣——緊俏!得排號候著,最快也得排到後天午後!” 隨即,他手腕一轉,指向另一片顏色稍深、棱角似乎更為鋒利的磚垛,“這個是機壓大片瓦紅磚,五分一塊!免排,現款現貨立馬扛走!東西自然也比兩分錢的上一個台階!”最後,他壓低了點嗓門,像藏著寶,指向最遠處在煙霧中若隱若現的一抹深沉青色,那顏色仿佛凝固的夜,“喏,青磚!窯門鎮窯的根骨貨!八分一塊!耐得住百年風雨,扛得起幾代人的地基!小同誌,你瞧上哪一路?” 他那語氣活像集市上擺開各種寶貝的商人,語速快得像鼓點,眼睛牢牢鎖住江奔宇的臉,生怕錯過他一絲微小的反應和決定。
    江奔宇沒有立刻回答。他像檢閱的將軍般,目光在那連綿的“丘陵”上緩緩掃過,深褐色的瞳仁裏沒什麽情緒波瀾。看了一圈,他轉回身,探出厚實的手掌,有力地拍在拖拉機車鬥的邊緣,發出“哐”的一聲沉悶而真實的回響。“這些個我都看見了,”他拍著那粗糙厚實的鋼板,“馮廠長,賬麵上的價碼門兒清,可我這是鐵打的牛車,胃口比不得木牛流馬。您老法眼,給盤一盤——這鐵胃一頓能吞下多少硬貨?” 這話問得像是在掂量地裏的收成,帶著莊稼漢特有的、對斤兩的本能追問。
    “考我呢,小同誌?” 老馮咧嘴一笑,露出一嘴黃牙,立刻像老獵手圍捕獵物般繞著拖拉機踱起步來。他粗糙的手指敲擊車幫,發出篤篤的實音,隨即弓下腰,將頭探入車鬥深處仔細丈量,手指在冰冷蒙塵的內壁上劃過,指尖是常年搬磚形成的厚硬老繭。他甚至蹲下身,捏了捏輪胎的深淺溝壑,感受著橡膠與泥土的親密咬合。片刻,他直起腰板,拍了拍手上的灰土,那動作帶著不容置疑的行業權威:“行!真是一副好骨架子!中型鐵牛,骨重身沉,吃得了硬貨!三噸那是它墊底的肚量,卯足了勁,五噸也撐得下去!”他雙手在空中虛虛一攏,比劃出一個沉甸甸的方塊,“折成這標準的紅磚……豁出去往裏碼,塞它兩千塊是極限!不過咱跑鄉道得圖個安穩長遠,”他話鋒一轉,語氣帶上點語重心長的關照,“碼得太死,震散了不劃算,要省心利索,一千二到一千五之間最是熨帖!瞧你這車鬥的長寬深,吃進一千五,鐵定壓得穩穩當當,輪胎都不帶多凹一分的!”
    “成!”江奔宇喉嚨裏滾出一個斬釘截鐵的音節,又是一巴掌拍在車門上,嗡鳴震得幹燥的空氣都在顫動。“就聽您的!五分錢硬貨,一千五百塊!手腳麻溜!”話音未落,手已探進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舊工裝內兜,摸索片刻,掏出一個用紅布頭裹著的、鼓囊囊的小包。粗大的手指解開布結,裏麵是一卷用細麻繩捆得結結實實的票子。他飛快地點數起來——角票陳舊卷邊,幾張簇新挺括的“大團結”發出嶄新油墨特有的脆響。他那點數的動作快而專注,像戰士在擦拭槍彈。
    “一二……十……四十五……”他口中低聲念著,拇指迅速撚過一遝遝不同麵值的紙幣。點畢,厚厚一疊被他毫不猶豫地塞向老馮,“七十五,一分不差!勞您費心,快喊人裝車!我得跟這日頭賽跑!”鈔票厚實的份量墜在馮廠長手上,“今天這鐵牛不歇蹄子,十趟跑不完,也得奔著這個數趕!”那目光如同鏵犁,沉甸甸地開鑿在廠長麵前燥熱的空氣裏。
    “十……十趟?!”老馮像是被無形的炮仗在耳邊炸懵了一下,臉上的笑容連同那一道道溝壑都短暫地僵住。七十五塊的現鈔在掌心瞬間變得滾燙沉實,隨即又被這“十趟”的天文數字砸得他耳朵裏嗡嗡作響。遠處有個正蹲著歇口氣的裝卸工,原本端著大瓷缸咕咚喝水,聞聲手一抖,混著磚末的濁水潑了小半身,嘴張得能塞進拳頭,眼珠子瞪得溜圓。其他裝車的夥計也不約而同地慢下了腳步,目光齊刷刷地紮過來,像針,紮透空氣裏的塵土,有驚疑,有震撼,也有被這龐大吞吐量激起的本能警惕與暗藏的微瀾。
    “小……小同誌,”馮廠長喉結艱澀地上下滾動了幾下,強行扯動麵皮擠出個笑容,話裏試圖摻進一點商量的溫度,“你這……要拉到哪塊寶地,搞這麽大動作?十車啊!老天爺,這日頭……怕是難……”他側身指向天上,早上九點多,那明晃晃的太陽正噴吐著熱力,離遠處的樹梢已然不遠,滾燙的橘紅色熔爐正悄然發力,時間正從指縫無可挽回地滑落。
    “古鄉村!”江奔宇吐出三個字,幹脆利落得如同揮下的鐮刀。他側身靠上滾燙的車輪胎,姿態帶著一種刻意的輕鬆,“拖拉機跑起來,腳一踩油門的事兒,比蹬自行車還利索,單趟撐死小半個鍾頭!”他抬起沾滿灰土的手腕,假裝看了一眼並不存在的手表,“一個鍾頭一趟來回,今天閉著眼也能跑它十幾趟!”
    “古鄉村?那是……近水樓台!”馮廠長臉上陡然被注入一股熾熱,心底的算盤劈啪作響——隻要這鐵牛馬力充足,隻要裝卸跟得上,十車不再是天方夜譚!那可是一千五百塊乘以十的磅礴數字!他那點遲疑瞬間被奔騰而出的“流水”衝得一幹二淨,渾濁的眼睛裏幾乎要放出光彩來。他立刻像根被壓緊後猛然釋放的彈簧,猛地一個轉身,朝著那群被震撼得動作遲滯的裝卸隊伍方向,破開嗓子,那聲音的洪流粗暴地碾過磚場上所有的竊竊私語和工具碰撞聲:
    “耳朵都聾啦?!都給我跑過來!上硬菜!手上的雞零狗碎都撂下!給老子圍過來!”他粗魯地揮舞著手臂,活像在驅趕一群遲鈍的牲口,“就這江同誌的車!上等的五分錢硬磚!一千五百塊!給老子堆整齊了!磚縫裏不準多塞一片泥巴!麻溜利索!快!快!”末了,他還不忘朝著其中一個看起來眼神有些不馴服的大塊頭吼了句,“王老五!再吊兒郎當磨洋工,這禮拜的計件老子給你扣光!”
    吼聲在磚廠的空地上回旋,激起一陣微妙的騷動。工人們麵麵相覷,那叫王老五的漢子,臉上橫肉抽動了一下,看著江奔宇那拖拉機和馮廠長剛收錢鼓囊囊的腰包,眼底閃過一絲混雜著嫉妒和不甘的陰鬱。恰在此時,江奔宇似乎早有所料,又利落地從駕駛室門後摸出一個揉得皺巴巴的軟紙盒——是包沒開封的“紅雙喜”。他哢嗒一聲撕開銀箔封紙,自己沒抽,反而迎著那片混雜著敬畏、疲憊、猜疑的目光走了過去。
    “辛苦了,師傅們!”他聲音不高,卻穿透灰塵彌漫的空氣,清晰有力。他抽出一支支煙卷,挨個遞向每一個赤膊的、衣服上沾滿紅泥灰的裝卸工人,甚至連旁邊那幾位排號等待、蹲在破板車旁抽旱煙、臉上寫滿羨慕的鄉鄰也沒有忽略。帶著廉價香料味的辛辣煙草氣息在灼熱的空氣中彌散開來。王老五看著遞到眼前的煙卷,鼻腔裏輕哼了一下,眼神挪開,但終究還是磨蹭著伸出了黢黑的手,指甲縫裏嵌著泥炭,一把抓過那根煙,看也沒看,狠狠塞進了自己油膩膩的工裝口袋深處。
    煙霧嫋嫋升起。那些原本被催促得僵硬的動作,似乎在這嗆人的氣體裏慢慢鬆弛軟化了些許,沉悶的喘息、磚塊與磚塊叮叮當當的碰撞聲中,混入了幾聲刻意壓低了的、帶著點討好意味的幹澀笑音。磚垛在車鬥裏堆起的高度眼看就要蓋過擋板。
    老馮挪了過來,袖著手,眯縫著眼,嘴角那絲常年不變的精明笑意更深了,目光落在被搬運工碼得越來越高的磚堆縫隙深處,仿佛能看見隱藏的利潤。“江同誌,”他用一種近乎耳語的聲調說,透著點沾沾自喜的“坦誠”,“咱們是明白人,好話說在前。一千五百塊磚,堆成山,神仙也難保塊塊都是完璧無瑕,難免有十塊八塊邊兒上蹭點小豁口的……那不打緊!你拿它墊裏頭,橫豎看不見,一點不耽誤砌牆承重!省錢省心!”他說著還拿手在磚堆側麵虛虛地畫了個圈,眼神狡黠如偷腥的貓。
    日頭正毒辣,毫無遮攔地砸在江奔宇汗涔涔的脖頸上。他緩緩抬起頭,被光刺得半眯起眼。他沒有立刻說話,隻是抬起一隻粗糙的手掌,從額頭狠狠抹下一大把滾熱的汗珠,順勢甩在地上,激起一小蓬細塵。他黝黑的臉上沾滿了磚灰泥濘,被汗水衝刷出道道黑白相間的詭異圖騰。他嘴角牽了牽,像是對馮廠長這老把戲的一點疲憊譏諷,那雙眼睛卻毫無笑意地睜開,如同獵食的鷹隼,銳利地刺向馮廠長那張堆著油膩笑容的臉。
    “馮廠長,”他開口,聲音不高,字字卻像鑿子在石頭上敲打,“這磚是蓋房子的脊梁骨,硬不硬,關係到人住著是安生還是提心吊膽。豁口的、崩角的玩意兒,”他頓了頓,下巴朝那壘起來的磚堆微妙地一抬,“您要敢摻一粒沙子在我這堆磚裏,”他眼神驟然變得冰冷,抬手指向磚廠深處那座正噴吐濃煙的大窯,“我立馬就扒拉出來。不勞煩您出手,”他的手指穩如鐵釘般釘向那窯火的方向,“我當著您的麵,直接把它塞進窯口,看它化成灰!這主意,成不?” 他最後的疑問句,語氣如同冰冷鐵塊墜地,毫無溫度。
    老馮臉上那絲圓滑的笑意瞬間像劣質的泥坯被暴雨衝刷,頃刻瓦解。他仿佛迎麵挨了一記無聲的重拳,嘴角猛地一抽,喉頭急劇地滾動,像是被一塊滾燙的硬磚給噎住了氣管,發出一連串嗆咳。他額頭那片原本被汗浸得發亮的皮膚,此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洇出更深的汗漬,在塵土下閃著突兀的光。老馮猛喘兩口氣,狠狠咽了下嗓子,臉上的肌肉扭曲著,最終強行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哎、哎呀!江同誌……你這,你這話說得……嚇我一跳!太硬氣,太硬氣啦!”他急忙用手作勢扇風驅趕眼前的尷尬氣氛,一邊朝著磚堆旁的工人急火火地吼起來,聲嘶力竭,“耳朵都讓驢毛塞滿了?!剛才怎麽吩咐的?!睜圓你們的窟窿眼!挑!揀那四角最齊整的!棱角最分明的!一塊……不,半塊磕破皮的爛磚都不準上江同誌的車!給我盯著,翻出來一塊爛磚,我扣你們一天的工分!”
    陽光炙烤著塵土飛揚的磚場,那台“鐵牛”引擎重新發出低沉、充滿力量的咆哮。這轟鳴聲第一次沉重而不可阻擋地碾碎了通往古鄉村的坎坷土路。
    當沉重的車鬥轟然洞開,一千五百塊堅實的紅磚如同決堤的血色洪流傾瀉在何虎、覃龍那片剛剛挖出基礎溝槽的房基地上時,猩紅的磚粉裹著塵土衝天而起,形成一片短暫、窒息的紅霧。
    周圍的村民——有和泥的,有搬運門框木料的,有正低頭盤算著家裏還有多少白灰的——全都像被施了定身咒,呆立原地。何虎手裏拎著沾滿濕泥的鐵鍬,嘴巴張得老大,臉上濺著被震飛的泥點。他剛想上前一步,攀著那高大的車頭搭個話,江奔宇卻已坐在駕駛座上,沾滿紅灰的手指幹淨利落地扳回操縱杆,動作甚至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哢噠——轟!”
    發動機爆發出更大功率的吼聲。輪胎在鬆軟的泥地上猛地啃下一道深深的痕跡,空車如一道裹著煙塵的黑色颶風,已然調轉方向,排氣管吐出更加濃烈的黑煙,絕塵而去。隻留下背後如雕塑般凝固的人群,和一座散發著泥土與紅磚粗糲氣息的嶄新山丘。那速度與果斷,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工業效率,在古老緩慢的鄉村圖景中,硬生生犁開了一道令人瞠目的鋼鐵犁痕。
    時間流逝當烈日,終於開始收斂它毒辣的鋒芒,拖著長長的、帶有倦態的金紅色夕照,懶洋洋地向西滑落。磚廠的上空被染上一層迷離的橘粉煙靄。當第九車紅磚被精準地傾倒在古鄉村那片土地,在夕陽下堆起最後一座血色的方丘,江奔宇再次駕著那似乎不知疲倦的“鐵牛”駛入紅星磚廠敞開的、沾滿紅泥的門框。巨大的輪胎碾過地上厚厚的磚粉層,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馮廠長立在料棚的陰影裏,他那龐大的影子被晚霞在地麵拉扯得更加臃腫變形,臉上的笑容依舊在,像一層麵具,但底色已被一種難以掩蓋的疲憊滲透浸染。
    場中的裝卸工人個個赤裸著上身,後背被陽光和粗糙的磚角磨蹭出大片刺目的紅痕,汗珠匯成小溪,順著深陷的脊溝滾落,又被無處不在的紅色粉塵包裹,最終在泥土地上摔碎成一小灘又一灘暗紅色的濕痕。他們搬磚的動作如同拖拽千鈞重物,每一次彎腰都伴隨著一陣壓抑不住的粗重喘息,和喉嚨裏滾出的低沉嗚咽。扁擔被勒進肩頭的血肉裏,擔子墜得擔繩幾乎要撕裂。沉悶的撞擊聲和粗喘構成了磚廠暮色中最沉重、最單調的安魂曲。
    馮廠長躊躇片刻,終究還是端起一碗渾濁冰涼的、漂浮著點點紅色微粒的井水,挪步到車旁,遞了上去:“江同誌,累壞了吧?喝點涼水解解暑氣!歇會兒?”聲音幹澀得像粗砂紙摩擦,“是真漢子!鐵打的筋骨也……”他欲言又止,側過身,目光投向那群步履蹣跚搬運的身影,話鋒艱難地一轉,“……可這人不是鐵牛啊!牲口也得喘口氣不是?眼瞅著都……十三車啦?”他伸出的手指微微有些發顫,“要不……今天……先到這?剩下的磚,咱明天,敞開門候著您?”那聲音像在滾燙的磚窯外潑下一瓢冷水,瞬間被蒸騰殆盡。
    江奔宇接過碗,仰頭咕咚咕咚灌下去,喉結在滿是汙垢的脖頸上急劇地上下滾動,嘴角水線淋漓。他的目光順著馮廠長的指尖掃過,掠過一張張汗水和泥汙糊滿的臉孔,那些臉上的神情隻剩下麻木和脫力。他的目光在那座巨大的紅磚山脈上停留了一瞬——那由九車、一萬三千五百塊磚堆成的龐大體積在夕陽中投下的巨大陰影,幾乎要將整個磚場吞噬。他喉頭上下滾動了一下,似乎在吞咽某種隻有自己才知道的苦澀。隨即,他猛地轉身,探身進入那同樣沾滿紅泥灰的巨大車鬥內。再轉回身時,手裏多了一個被油浸透的深色粗布口袋。一股濃烈得有些突兀的、幾乎令人胃部痙攣的腥葷油脂味道猛地從口袋裏竄了出來,霸道地衝擊著周遭彌漫的紅磚粉塵氣息。他解開袋口的草繩,露出裏麵那塊裹在泛黃荷葉裏的東西——
    是三斤左右的肥膘豬肉。
    豬皮在斜陽裏呈現出一種異常誘人的油亮鮮紅,細膩的油花紋理在光線裏閃動,頂端肥肉最厚實的地方,甚至能看到脂肪凝固成半透明的晶體狀態。那濃鬱的葷腥氣味像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攥住了所有在疲憊勞作中漸漸失活的心跳。附近正在彎腰搬磚的王老五,動作猛地一頓,布滿血絲的眼球幾乎要凸出來,死死黏住了那塊肉,幹裂的嘴唇下意識地咂巴了兩下,喉結瘋狂滾動著。其他裝卸工的目光也被這意外的葷腥猛地勾住,沉重的喘息聲似乎都停滯了一瞬。
    “馮廠長,”江奔宇的嗓音因為連日煙塵和呼喊顯得有些沙啞,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你說的在理。”他將那沉甸甸的布袋子不由分說地往馮廠長懷裏塞去,“今天跑完這趟就歇。這點油花,”他手指點了點那塊肉,“給師傅們添個菜,添把火。辛苦了!”
    “哎呀!這……這怎麽使得!萬萬不行!”老馮的身體像是被那塊肉燙到,猛地一顫。他那雙小眼睛裏爆射出極度的渴望,像餓狗看到帶肉的骨頭,喉嚨裏發出一個清晰的、類似吞咽唾沫的咕嚕聲,可雙手卻像被無形的繩子捆著,慌亂地向後縮退,腦袋更是搖得像撥浪鼓,帶動的雙下巴贅肉也跟著晃蕩。“小同誌!裝車拉磚,這是咱紅星廠的飯碗!是本分!是飯碗!哪能、哪能再讓你給這個……這個……”他的舌頭像是打了結,拒絕的話在喉嚨裏粘稠地滾動,顯得無比艱難,又無比空虛無力。那目光卻像被釘死在豬肉上一樣。
    鐵牛最後一批磚被七扭八歪地塞進車鬥,一個筋疲力盡的裝卸工把最後一塊紅磚幾乎是砸在垛頂,發出一聲沉悶的鈍響。江奔宇沒有絲毫停頓,一個箭步蹬上腳踏板,抓住冰冷的鐵門把手。“嗚——哢!”引擎發出一聲沉悶的吼叫,車輪開始轉動。
    當拖拉機油膩膩的車身帶著刺鼻的柴油味與滾燙的餘溫,即將與馮廠長擦身而過的瞬間,江奔宇甚至沒有側頭看他一眼。坐在駕駛座上的他,身形在龐大的鋼鐵骨架裏顯得精瘦而疲憊,卻如同上了發條的鍾表般精準——他手臂猛地向後甩出!那力道又疾又猛!那塊裹著油膩荷葉、沉甸甸的三斤肥膘,化作一道暗紅色的流線,劃破暮色迷蒙的、飄著紅磚塵埃的空氣,帶著風聲徑直飛向馮廠長油汙斑駁的工裝胸口!
    老馮身體的本能快過大腦——他如同麵對飛濺火星的磚窯工,下意識地伸手欲接!那油亮鮮紅的誘惑近在咫尺!手指甚至已經感受到了荷葉粗糲的紋路和下方傳來的溫膩油脂感!可就在掌心幾乎觸碰到的一刹那,腦子裏“不能要東西”的本能防衛警報驟然淒厲拉響!伸出一半的手像被火燒、被針刺般猛地縮回,肥碩的身體還笨拙地向後一扭想閃避!
    下一秒,他眼角的餘光瞥見那塊凝聚了一個家庭月餘油水的珍貴肥膘,正呈自由落體之勢朝著那滿地混雜著磚屑和牲口糞便黑泥的地麵砸去!
    “哎喲!我的肉!”這一聲驚叫甚至沒經過喉嚨,像是直接從被捏緊的心髒裏擠出來的!
    所有猶豫、羞赧、算計瞬間被砸得粉碎!求生的本能和對油腥最本真的渴望主宰了身體!剛剛還縮回的手如同閃電般向前一探,五指簸張,精準地、惡狠狠地向下一撈——
    “啪嗒!”
    那沉重油膩的布包,正砸在他那攤開、布滿老繭和深深裂口的黝黑掌心裏。
    沉!
    油乎乎,滑膩膩的!
    滾燙的溫度!從冰冷的荷葉縫隙滲出,死死地粘在他的皮膚上!
    一股濃鬱的、混合著鹽漬、生肉和動物脂肪氣息的濃烈腥葷味,瞬間占領了他的每一寸呼吸!他下意識地蜷起手指,將那溫熱的脂肪牢牢包裹、攥緊,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仿佛攥住了一小捧即將流逝的生命本真。油膩的觸感滲入他粗糙掌紋的每一條溝壑,那沉甸甸的“份量”如同一塊小小的烙鐵,砸進他早已被磚灰和生意經磨礪得堅硬如頑石的胸膛深處。
    油汙順著他的指縫溢出,在他那件洗得發白、同樣沾滿紅泥灰的藍色工裝胸口,迅速沁出一小片不規則、卻異常醒目的油漬暗痕。晚霞隻剩下幾縷殘血般的橘紅,拖拉機那兩道雪亮的車燈驟然點亮,如同從塵世劃開的兩柄鋒利光劍,瞬間刺破紅星磚廠沉甸甸的昏蒙暮靄。發動機的咆哮再次變得低沉而充滿不知疲倦的韻律。老馮猛地抬起頭,一手死死攥著那塊溫熱、油膩、還在微微顫抖著的三斤豬肉,一手在臉上狠狠抹了一把,仿佛要擦去剛才那瞬間失態帶來的所有羞愧與茫然。他望著那兩道在塵煙中跳躍前行的光束,望著那轟鳴著融入暮色的鋼鐵巨獸背影,似乎第一次看清了這年輕後生鋼鐵般不可動搖的內核。一種混雜著驚愕、羞愧和被力量衝擊後產生的某種莫名暖心感動,如同那道強光,將他內心長久積累的油滑算計刺穿了短暫的縫隙。
    “喂!”馮廠長鼓足了氣力朝著那群或癱坐在地、或拄著扁擔喘息、目光卻同樣貪婪膠著在那塊肥肉上的工人們吼道,聲音裏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急躁和力道,“同誌們?!眼睛瞎了看不到油水?今天沾了江同誌的油腥氣,哪個明天還敢給老子再像死狗一樣幹活、磨磨蹭蹭地給江同誌的車塞爛磚頭?!等明天這後生天擦亮就衝進來,咱都得把骨頭架子都拆利索了!活兒!必須得幹得釘是釘!鉚是鉚!磚垛碼得比他娘的大姑娘的發髻還齊!聽見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