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郊外國營藥材倉庫交易
字數:8497 加入書籤
當最後一抹橘紅色的晚霞被濃重的墨藍吞沒,整個三鄉鎮也像一張磨損的唱片,漸次隱入喧囂後的低吟。白日的灼人暑氣總算鬆懈下來,夜風卷著塵土和青草味掃過空曠的街道,偶有幾聲自行車的鈴鐺在遠處脆響,顯得寥落又清晰。
江奔宇攥著拖拉機的方向盤,掌心的汗早已被金屬吸幹,連心頭隱隱的燥意似乎也褪了幾分。他拐進郊外最不起眼的那個窄巷,柴油機的突突聲在兩側高牆間衝撞、回蕩,車頭大燈投出的刺目光柱如同開天辟地的利刃,狠狠劈開前方積淤的濃稠黑暗,最終直直釘在巷底一塊方方正正的牌匾上:“三鄉鎮國營藥材倉庫”。鐵門半開,裏麵泄出一方昏黃的燈火,像一隻蟄伏的獸睜開的眼睛。
江奔宇看見燈影裏站著的那個單薄身影,如同風幹了的老樹,正對著他急切地揮舞手臂——那是藥材站的老經理王懷山。手勢的含義不言自明:快進來!光線勾勒著他嶙峋的側影,那份焦灼幾乎凝成了實體,沉沉壓在這簡陋的院落裏。江奔宇心裏那塊懸著的石頭無聲落了地,鬼子六手下那些人傳來的消息沒錯,這趟渾水,此刻還算清明,沒有外人攪擾。
拖拉機沉重地喘息著,終於停在院裏。江奔宇剛扳住刹車杆,熄了那如同喘息般的轟隆,一股濃烈到幾乎嗆鼻的陳年氣味已然撲麵而來。這是長久浸潤了草根樹皮、炮製蒸曬甚至些許腐植的駁雜氣息,舊木櫃的微塵和紙張黴點混合其中,像一張無形的濾網,瞬間覆蓋了周遭的空氣。月光灑在院裏堆積如小山的舊木箱和斑駁發黑的竹匾上,角落那口用來熬煮藥材的大鐵鍋邊,依稀有暗紅的不明鏽跡粘連。
國營藥材店老經理王懷山已經小步急趨上前,枯瘦的手指幾乎要搭上拖拉機髒汙的鐵皮邊沿,他壓低嗓子,沙啞的聲音被柴油機尚未散盡的熱浪裹挾著:“小江同誌!你……你可算到了!我這把老骨頭,都在這風口裏站了快半個小時嘍!”夜風鑽進他灰藍色的舊製服領口,涼得他聳了聳肩膀,皺紋縱橫的臉上是混雜著疲憊和期盼的神情,目光卻穿透昏暗,緊緊盯住車鬥裏那些被厚厚篷布覆蓋的凸起輪廓。
江奔宇咧了咧嘴算是回應,兩排齊整的白牙在夜色裏格外顯眼。他利落地翻身下車,避開王懷山探詢的目光,徑直走向車鬥。那深綠色的帆布篷罩得嚴嚴實實,在朦朧月色下透著神秘。他沒答話,有些答案,像鬼門關外的野草,沾不得一絲光亮。今天一早他就支開鬼子六那些街頭眼線,遍布在縣革委那些關鍵路口蹲守著,直到日頭偏西,確定那些戴著紅袖箍、眼神銳利如鷹的人確實沒在這附近轉悠,他才敢發動這台老夥計上路。這路途坑窪得能把人的五髒六腑都顛得翻個兒,一路上的折騰,那硬板凳早已把他腰背臀都磨得麻木酸痛。
他咬住帆布的一角,猛地發力,“嗤啦”一聲脆響,帆布被撕裂扯開,像是揭開了隱秘舞台的厚重幕布。月光混雜著院裏昏黃的燈火傾瀉而下,瞬間照亮了層層疊疊、紮得緊緊的麻袋包,鼓鼓囊囊地壘成小山。一股屬於山野泥土的、更為淳厚的幹藥氣息驟然爆發,猛烈地衝擊著院裏盤踞的陳腐味道,像是無形的宣告——大貨來了!
王懷山眼角的皺紋如同幹涸河床被水流滋潤般,悄然鬆弛了些許。“卸車!”他深吸一口氣,渾濁的老眼中驀然爆射出精光,猛地一揮手,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幾個原本在陰影裏打著盹或悄聲說話的青工像彈簧一樣蹦起來,動作麻利而默不作聲,如同訓練有素的士兵。沉重的麻袋悶悶地落在地上,噗噗作響。
王懷山卻沒有立刻讓人稱重入倉。他走上前,親自上手,解開一袋紮口的麻繩,粗糙的手指撚著繩結,關節因用力而泛白。新鮮的、帶著原始山林氣息的藥味瞬間彌漫開來。他不厭其煩地一袋袋解著,甚至拒絕了工人們伸過來的幫忙。隨著麻袋口被撐開,裏麵的內容嘩啦啦地傾倒在一個個閑置的、寬大的竹編簸箕上。他躬身,幾乎是趴伏下去,如同老饕辨識佳肴,雙手在藥材堆裏熟練地撥弄、翻檢、甚至掰開其中體塊較大的。
他撚起一塊淡黃彎曲的根莖,湊近鼻子深深嗅了一下黃精的清甜氣,再捏開一塊暗褐色的類圓莖塊,用手指的力道去感知三七表皮的硬度與斷麵的黏稠感。月光、燈光、藥材混合交織的駁雜氣味,和他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一起,凝成了某種緊張的儀式感。江奔宇斜靠在拖拉機冰冷的鐵殼上,半眯著眼睛看著這無聲的交割。王懷山手中跳躍翻飛的藥材像暗夜裏的零星光火,晃動著他疲憊的眼簾。他對這些草根樹皮的內在奧妙毫不關心,它們不過是能換回多少鈔票的數字堆砌。拉了一天磚的疲憊和一路的瘋狂顛簸此刻沉沉襲來,腰部和臀部的酸麻化作實質性的鈍痛,像有無數細小的針在紮。他索性閉上眼,將身體更深地陷進車鬥裏一塊破舊的麻袋片中,遠處王懷山壓低的、喋喋不休的“三七要‘獅子頭’,黃精紋路要旋……”的嘀咕聲,漸漸模糊,沉入意識的深水區。
院子裏的人聲驟然變得忙碌起來。簸箕被不斷拖動的沙沙聲,藥塊彼此碰撞的輕響,以及工人們小聲確認的聲音攪動著安靜的夜。“仔細著點,別漏了根須!”王懷山的聲音在其中指揮若定。他如同一個嚴謹的工匠,在那片堆積如山的藥材間仔細穿行,目光如精密篩網,濾過每一塊奇珍異寶般寶貴的藥材。在鋪滿茯苓和白中泛黃的切片旁,他彎腰拾起一塊被遺忘在角落的深褐色根塊,輕歎一聲:“唉,這個不行!表皮黴點都出來了,藥氣都泄了,可惜了這塊五年藥……”一邊卻又不厭其煩地將一塊塊三七按照大小、形狀、質地分門別類,嘴裏一刻不停地念叨著,聲音不高,卻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像是說給工人聽,又像是數十年積累的本能驅使:
“記住咯,手上這東西是三七!優品嘛——”他隨手拿起一塊個頭飽滿的,在手裏掂了掂,“瞧這表皮,灰褐油亮,幹透了也得有這層蠟油似的光!黴變蟲蛀?那就是廢料啦!切開裏頭,看這截麵——”旁邊一個小工麻利地用小刀切開一塊,切口立刻呈現出新鮮草藥的青綠色澤。“對嘍!就這樣,‘銅皮鐵骨菊花心’,要的就是這份脆勁兒!”
他的手指又移向另一側篩子裏那些薑黃色的肥大根莖,“這是黃精!金疙瘩!”他深吸一口那清甜的土腥氣,“長多少年,學問在它的‘節’上!”
王懷山撚起一塊盤曲虯結、帶著幾個鼓包的根莖,“看見沒?一年就是一道坎,一個疙瘩就是一個春秋!這塊,少說五六個結——是長了五六年,還是六七年,老天爺才知道!”他臉上露出一種近乎迷戀的神情,聲音近乎耳語,對著身後幾個年輕學徒比劃著。“小的隻有指頭大,剛冒頭的小夥子;大的呢……”他的手比劃出一個誇張的圈,“趕上巴掌寬,那是紮根地裏十幾年的老神仙了!顏色也有說頭,嫩的是鵝黃,年紀到了變淡金,再到那種暗金色的,像曬透了的老金疙瘩,那都是十二個寒暑打底熬出來的寶貝!那才是真正養人的好東西!”
他的眼神在燈火下閃爍著微光,如同古玉深處幽幽的熒光。院子像一個巨大的、無聲的舞台,月光傾瀉在堆積如山的藥材上,王懷山佝僂著的身影穿梭其間,手中的藥塊在燈下反射著或溫潤或幹燥的光澤。三七被仔細地分置於不同型號的竹匾內,在燈火映襯下宛如古樸沉重的瑪瑙雕刻;而那些形狀不規則的肥大黃精,更像是古樹扭曲堅韌的根須化石,訴說著地底漫長的沉寂歲月。時間在無聲的分揀中流淌,江奔宇在半夢半醒的混沌中浮沉,不知過了多久,一聲輕輕的呼喚將他拉回現實。
“小江同誌,醒醒神兒?”一隻幹枯如柴卻力道不小的手拍在他肩膀上。王懷山不知何時已蹲在他身邊,布滿皺紋的臉上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疲憊,卻也有一抹如釋重負的精亮。
江奔宇猛地坐直,晃了晃有點發蒙的腦袋,腰椎的刺痛讓他咧了下嘴,聲音還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哦!老王經理……嗯,弄好了?能換了?”他的目光越過王懷山的肩頭,投向那堆小山似的分類藥材。昏黃的燈光下,三七被分成不同的堆碼,規整有序,如同不同品級的軍陣等待最後的檢閱。
王懷山站起身,指著一個最小堆但品相最完整的:“瞅這兒,最好的!二十頭!”見江奔宇茫然的眼神,他耐心地掰著手指解釋:“‘頭數’就是算賬的秤星子!五百克——就是咱老秤一斤——有多少個整塊的,就叫多少‘頭’!頭越少,說明單個越大,年份越足,熬出的精氣神也越旺!值錢!”王懷山語氣帶著傳授秘訣的鄭重,“這堆二十頭,一斤裏隻有二十來個壯小夥子似的,都是五六年打底的好貨!那邊,那一小堆三十頭的,也不錯……再旁邊是四十頭、六十頭……八十頭、一百二十頭這些,就隻能剁成粉當碎料填進藥丸子啦!”
江奔宇心頭煩躁得如同點著了火絨,劈啪作響。“打住!老王經理!”他猛地抬手,聲音驟然拔高,帶著不容分說的銳利,像把刀子劈開了空氣中彌漫的藥材知識和夜的沉滯,“您老人家懂這個,我不懂!也犯不著懂!什麽二十頭三十頭,在我這兒它就換票子!您隻管報個數,多少錢一斤?多少錢一堆?大數多少!我等錢趕路回家歇著,骨頭架子都快坐塌了!”他拍了拍早已麻木酸痛的後腰,動作幅度過大,牽得腰椎一陣銳痛,讓他眉頭緊鎖。
王懷山似乎沒料到他反應如此直接激烈,被嗆得一口氣梗在喉頭,怔了足足兩三秒。夜風吹過空曠的院落,卷起一絲塵土,周圍幾個悄悄豎起耳朵的工人也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王懷山臉上那點生意人特有的精明褪去,深深看了江奔宇一眼,那眼神像是頭一次真正把眼前的年輕人瞧進眼裏。“小同誌……”他嗓子似乎更啞了些,像砂紙摩擦著粗糙的木板,“你……就不怕我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家夥,在這秤砣藥包子上,昧你幾分?”
江奔宇忽地笑了,白森森的牙齒在燈下閃過一道微光,那笑容裏有不加掩飾的坦蕩,也帶著一抹近乎冷酷的現實算計。“您騙我?”他語氣輕鬆,帶著一絲混不吝的痞氣,“行啊!那您也就隻能賺眼前這一哆嗦的便宜!過了今晚,我保管一粒三七渣子、半寸黃精須子,也不會再往你這後院帶!殺雞取蛋的蠢事?我不信您老這雙眼睛瞧了一輩子藥材,還分不出個長久和眼前!”他看著王懷山眼睛深處那點複雜的東西,語速飛快地繼續壓上一塊重重的砝碼,“再說了,我這路數……這貨怎麽來的……後麵有沒有別的門路,您大概能猜到幾分吧?”後麵這句他說得聲音極低,帶著點意味不明的笑意,卻如同小石子投入深潭,瞬間在王懷山平靜的臉龐上激起一圈圈無法忽視的漣漪。
王懷山臉上的肌肉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年輕人這通又亮又辣的話,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剖開了溫情脈脈的買賣麵紗,直抵赤裸裸的利益核心。他渾濁的眼珠深處閃過一絲暗芒,剛才那些七拐八繞的等級標準,瞬間失去了所有繞彎子的必要。“好,好!”老經理苦笑一聲,那笑容幹癟如同揉皺的幹藥葉,帶著無奈也帶著幾分認命的釋然,“咱們公事公辦!”他舔了下因緊張而幹裂的嘴唇,報出的價碼清晰利落,每一個字都像沉甸甸的銅子兒:
“上道兒的野生家養混搭貨,按市價走!茯苓個頭不錯,但量太大,行情就……三塊到三塊五一公斤走三塊錢的批發價)。”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堆精挑細選的三七,眼裏流露出專業的評估,“三七呢……好東西!咱們分得也細:二十頭那堆金貴,算八十塊每公斤;三十頭這堆,六十五塊……四十頭、六十頭這些混著出,均價拉到七十元一公斤……”他飛快地心算著,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黃精也是好東西,統貨不分等級)統一按七塊錢每公斤算!”他報完,又習慣性地補充道,“藥市有漲有落,過了今晚,這價就得另說!”
“停!”江奔宇再次生硬地打斷了王懷山絮絮叨叨的行情解釋,那眼神如同饑餓的豹子盯上了動彈不得的獵物,“合理就成!數!多少錢?!快算!”他的聲音透著一股即將到手的急迫,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冰冷的拖拉機擋板,噠、噠、噠……每一下都敲在王懷山緊繃的神經上。
王懷山嘴唇哆嗦了一下,手從髒舊的工裝口袋裏艱難地掏出一個油亮的黃殼小本子和一截鉛筆頭。他又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吸足那浸透在空氣裏的藥材氣息,讓自己鎮定下來。他捏著筆,湊到本子上,借著昏暗的燈光,每一筆都寫得極其緩慢艱難,額角的青筋微微賁起,嘴唇無聲地顫抖著:
“茯…苓…三千五百七十斤……三塊錢算……”他聲音發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顫抖,小本子上洇開一團團鉛筆的深色印記,“三五一十五……三七五二一……七三五二一……塊!三七……五百九十一斤……七十塊算……五九四十五……七九六十三……再乘上七十……四一三七零塊!還有黃精……八百九十五斤……七塊算……五九四十五……七九五十六……六二六……6272塊!”
最後的加總環節,王懷山的心跳快得像要炸開,喉嚨幹得發苦:“統共……一萬零七百一,四萬一千三百七……六千……二百……七十二!一…一一共是……五萬八千三百五十二塊!”他猛地抬起頭,那數字似乎耗盡了全身力氣,連嘴唇都在哆嗦,眼神裏充滿了如同被巨額數字灼傷的震驚和一絲無法抑製的惶恐——這數目,他這小藥站以前幾年的流水也不見得有這麽多!這可是五萬八千塊啊!巨款!加上上次江奔宇賣鹿這些,他都知道江奔宇身上最少有六七萬塊巨款。
江奔宇緊繃的麵部線條如同冰山融化般驟然放鬆。他甚至懶得去複核那筆在他心頭早已翻騰過無數遍的天文數字——和那個神秘空間中浩瀚的、如同星辰大海般的珍稀藥材財富相比,這五萬多,僅僅是個微小卻關鍵的起步籌碼。他輕鬆地跳下拖拉機,手隨隨便便地在沾滿機油的工褲上蹭了蹭,發出指令簡潔幹脆:“行!那就清點結算!越快越好,我得趁著露水沒下來趕回去!”
王懷山張了張嘴,喉頭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終究再吐不出一個字。他沉重地轉過身,步履蹣跚地走向那排散發著陳舊木頭黴味的老藥櫃深處——那是他視為堡壘的地方,存放著收購站幾乎全部、由厚重牛皮紙打包、用麻線紮成方塊的流動資金。他枯瘦的手指如同在觸摸燒紅的烙鐵,指尖微微發顫,艱難地解開櫃門上一道又一道粗麻繩捆紮的十字結。厚重油膩的老式玻璃櫃門被拉開,發出“吱呀呀”刺耳的摩擦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驚心。裏麵沒有明亮的鈔票,隻有幾個碩大的、邊角磨損嚴重的牛皮紙公文袋。他抱出來三個最大的,又摸索著湊了幾個稍小的,每一個都塞得滿滿當當,封口用暗紅的印泥封著模糊的印記。燈光黯淡,王懷山佝僂著背脊,幾乎把腦袋埋進牛皮紙袋裏,手指笨拙地一遝一遝往外數著。油墨的味道彌漫開來,昏黃的光線下隻能看到一遝遝深淺不一的暗綠色輪廓,那裏麵包著的是一張張印著工農兵形象的、沉甸甸的十元紙鈔。他數得極慢,像是在扒開一層層帶刺的外殼,手指的顫抖從未停止,連空氣也跟著滯重凝固了。
江奔宇的指尖在工裝褲的粗糙布麵上緩緩劃過,像在撫摸冰涼的蛇鱗。看著老頭兒數錢的沉重與遲滯,他心裏反而升起一種近乎冷酷的慶幸:幸好空間裏那十五包沉甸甸的、品相頂級三七被穩穩妥妥地留在那邊,沒有貿然帶出來。這三鄉鎮的小小藥材站,這點骨頭,吞下眼前這些已是極限。等天一亮,就得想法子搭上趙國良那條線了。那人背景深得像不見底的古井,手頭散漫得如同流淌的河水,付款時更是爽快得如同拋出一塊石頭,那才是能消化他真正寶貝的買家!他腦海中掠過趙國良那張總是帶著漫不經心笑容的臉龐,手指下意識地在褲兜裏捏緊,仿佛隔著布料觸碰到了某個虛幻的空間入口,硬挺而溫熱。
幾張鈔票如同落葉般,在交接過程中,從王懷山顫抖如秋風落葉的手中滑落,飄落在地上,沾染了塵土。
“算了,尾數不用找了,差這二十七塊,當我請大夥兒明天打牙祭!”江奔宇的聲音透著一種財大氣粗後的不耐煩,在深夜裏異常清晰。他彎腰,用沾滿泥汙的厚實膠底鞋將散落在塵土裏的幾張鈔票輕輕撥攏到牆角,動作隨意得如同踢開幾塊礙事的小石頭——這點零錢,在他此刻的心境裏,已經輕如塵埃。
他雙手各拎起一個沉甸甸的牛皮紙大袋,鼓鼓囊囊塞滿磚塊般的鈔票。剩下的兩個也被他利索地夾在臂彎。紙張的邊緣在手臂內側勒出深深的印痕。他幾乎沒有再看一眼身後堆積如山的藥材和麵色複雜的王懷山,猛地拉開那扇沉重得如同閘門的拖拉機駕駛室門,貓腰鑽了進去。哐當一聲巨響,門被狠狠甩上,像合上了某種隱秘交易的最終章。
柴油機在寂靜中被粗暴喚醒,黑煙濃稠如墨,猛然噴湧而出,瞬間吞沒了車尾搖曳的燈光。巨大的車輪碾過土路,發出沉悶的咆哮,載著那個驟然富貴的年輕人和他懷中深不可測的秘密,一頭撞破藥鋪後院門投下的昏黃光影束成的脆弱藩籬,重新遁入巷子深處無邊無際、沉默如鐵的黑暗幕布之中。那尾煙如同不祥的幽靈,在空曠的院落裏盤旋。
王懷山被那刺鼻的柴油尾煙嗆得劇烈咳嗽起來,渾濁的老眼被熏得泛起了水光。他孤零零地站在那攤濃鬱的、令人窒息的黑煙裏,目送著那兩道搖搖晃晃的紅色尾燈拐過巷口徹底消失,如同目睹一個瘋狂年代驟然掀開一角的序章隱去。他佝僂的背脊在清冷的月光下顯出沉重的輪廓,許久,才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過身。腳步踩在自己沉重的影子上,無聲地踏回剛才如同被風暴席卷過的、堆滿簸箕和藥材碎屑的院子中央。他蒼老的目光如同沉重的鐵掃帚,緩緩掃過陰影裏每一個或明或暗的人臉——那幾個搬運的力工,還有幾個手腳麻利的揀藥學徒,此刻都停下手中的活計,僵硬地垂著頭顱,空氣凝固得如同凍實的冰塊。
“都把嘴巴——給我縫緊了!”王懷山的聲音出乎意料的低沉喑啞,卻帶著一種劈開死寂的沉重力量,像生鏽的鐵片刮過凍土。“甭管是喝了點湯水,還是踩了泡狗屎,”他頓了一頓,目光銳利如鉤,死死摳進每個人的瞳孔深處,“該說的,不該說的……出了這個門,就把剛才的事咽進肚子裏,爛也要爛幹淨!”他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在靜默中敲打人心,“把活計利索做完!上頭……有安排!該給的好處,一分都少不了!”這最後一句承諾重重落下,成了懸在眾人心頭一根顫巍巍的鋼索。
眾人依舊低著頭,唯有一個瘦高個的學徒動作幅度微小地點了點下巴。整個院子裏隻剩下竹篩與簸箕底部輕微的摩挲聲,藥片碰撞的窸窣聲,以及夜風悄然穿過破舊屋簷的嗚咽。濃重的夜霧無聲無息地漫卷而入,將那堆積如山的、剛剛經曆過金錢與隱秘洗禮的三七與黃精溫柔地、也無情地吞噬淹沒。夜露無聲浸潤,一絲難以覺察的生腥氣慢慢滲出,像無聲蠕動的幽暗脈搏,在這深宵的院落裏,彌漫出無邊無際的寂寥……以及潛藏於其下,無聲滋長的貪婪和秘密……
那些藥材——彎曲盤繞如龍蛇的老山黃精,暗褐色凝固了地底時光的三七疙瘩,白淨飽滿滲著山間寒氣的茯苓塊——此刻在潮濕的夜霧裏,沉默不語,卻仿佛無數隻從時間長河底部打撈上來的眼睛,冰冷地注視著這夜色中的人間交易。月光從稀薄的雲層縫隙艱難地漏下幾縷清輝,落在其中一片三七片的截麵上,那微小的“菊花心”結構在慘淡的光線下朦朧顯現,像凝固的血痕,又像無言的印記,映著角落裏幾張被隨意遺棄、沾滿泥土與油汙的暗綠色鈔票。
不遠處,那口熬藥大鍋的鐵鏽在霧氣中仿佛活了,邊緣無聲地氤氳開一片更深重的暗紅,如同凝固的血跡在無聲彌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