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以工代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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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奔宇安靜地聽著妻子秦嫣鳳柔緩卻沉重的敘述,手指在桌子上習慣性地輕輕敲打著一種無聲的節奏。他的眼神起初是習慣性的審視,但在某一刻,仿佛有一星極微小的火花在那深不見底的眼瞳深處驟然亮了一下,速度之快,若非熟悉他的人幾乎無法察覺。
    但這稍縱即逝的光芒之後,他整個人的氣息似乎都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如同一塊冰麵裂開了一條細縫,透出下麵流動的活水。他倏地轉過頭,目光炯炯,像探照燈般鎖定了秦嫣鳳的臉:“鳳兒!”他喚了她一聲,那平日裏總帶著點命令式口吻的粗糲嗓音,此刻竟有幾分罕見的、因新想法滋生而帶來的熱切,“前段時間我們暫停下來的那個小作坊製衣間,這次有機會真的可以實現了。上次,是沒有人願意幹,這次不缺人做事。那台縫紉機好用嗎?”
    秦嫣鳳被他這突兀的一問弄得一愣,下意識地點頭:“嗯,你帶回來的那台‘蝴蝶牌’,雖說不是新的,但還是不錯的……平時就給自己和孩子們縫縫補補……”她眼神裏充滿了疑惑,不明白丈夫在這個緊要關頭,為何突然提起這台看似無用的事。
    江奔宇不等她多想,眼中那抹精光更盛:“要不……這樣,”他身體前傾,一隻手按在桌上,將聲音壓得極低,僅能讓桌旁四人勉強聽清,每一個字都仿佛在空氣中凝結成了冰珠,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咱請後麵土坯房裏那些手腳還靈便、還能動彈的大娘、大姐們……來幫忙做衣服?當然不是白做!暗地裏來,別聲張!”
    他語速變快,思路顯然已經清晰運轉起來:“看她們能接啥活兒。剪裁拚片這些需要點本事的精細活未必行,但縫個口袋、盤個扣子、卷個邊角、鎖個邊、紮個褲腳這種簡單縫紉,熟能生巧幾天就能上手!量又大,耗時間!”他目光掃過許琪和覃龍,最終落回妻子臉上,“要是她們不方便把布料針線啥的帶回去做——畢竟人多眼雜!那就讓她們直接來咱家裏這牛棚房做!地方雖然擠點,但離她們居住的地方近,方便!點上煤油燈,大家湊在一起,小聲說說話,手底下不停。做完一件,”江奔宇伸出兩根手指,用力強調道,“按件算!不局限於是糧票、米、雜糧、甚至是一星半點菜油、鹽巴,還是我們手頭現錢……隨她們自己心意挑!總歸要讓她們覺得,比起北峰山上刨那又苦又澀還吃壞肚子的樹根,靠縫衣服這個掙口吃的,踏實!值當!”
    這個提議像一塊巨石投入死水,瞬間打破了方才壓抑的平靜。
    覃龍第一個反應,那對總是很沉靜的濃眉立刻擰緊成了一個深刻如刀刻的“川”字。“老大,”他開口,帶著一貫的謹慎,“這事兒……能成嗎?用不用……先跟老村長那頭通個氣兒?好歹讓他心裏有個譜,別哪天被土坯房那邊動靜驚動了,他跑來查問……”在覃龍看來,擅自組織這種“小集體作坊”,風險不小。
    “通個屁氣!”江奔宇毫不猶豫,斷然一揮手,動作幹脆利落又帶著幾分獨斷專行的氣勢。“找他幹嘛?跟他說明,他咋辦?他能批條子、批公分支持這事?還是他敢頂著‘縱容包庇’的帽子支持我們?”他嘴角浮現出一抹帶著洞察和嘲諷的冷峭弧度,“他那李老頭兒,就算長了翅膀飛到咱家牆頭看見了,知道了,他也隻會當自己瞎了、聾了、啞巴了!絕對不會承認知道一個字!”
    江奔宇眼中閃過精明的算計:“他心裏跟明鏡似的!土坯房裏那些逃荒過來的人一天天地沒糧,那是壓在他心窩子上喘不過氣的石頭!他愁得頭發白就是為這個!沒法子可想!他巴不得有人悄沒聲兒地替他挪開幾塊石頭,替他分擔點要人命的擔子呢!他感謝咱們都來不及!隻要我們做的不驚天動地、招搖過市,他就是咱們暗地裏最大的‘保護傘’!心裏不知多念我們的好呢!”這番話,把老村長矛盾、無奈、又不得不默許的微妙心態點得清清楚楚。
    他話鋒一轉,那銳利的目光瞬間釘在了覃龍臉上:“至於那些還有把子力氣、年紀不算太大、還能幹點體力活的男人……”他稍稍加重了“男人”二字,“正好!一並給他們找點出路!龍哥你,”他指向覃龍,下達指令,“私下裏放出風去——說我這邊蓋新院子,正缺人手!願意來的,算‘幫工’!活兒不白幹!甭管是搬磚、和泥、遞瓦、拉大鋸出力氣,幹一天,照樣結算一天!或是給糧,或是給點現錢,明碼標價!”他說得斬釘截鐵,不容置疑。這是公開地“以工代賑”,用合法的名義轉移風險、收買人心。
    “老大,這事兒……”覃龍愣住,腦子一時沒轉過彎來,“虎哥那邊挖地基、砌牆、上梁,不是已經帶了三十來個精壯後生了嗎?都擠在一塊兒,活兒快幹完了呀!還……還要加人手?再加人往哪兒放?幹啥活?”他有些懵了。虎哥那支隊伍已是精挑細選、磨合已久的精銳,足以應付新房建設。
    江奔宇瞪他一眼,眼神裏帶著一絲“你腦子怎麽還沒跟上趟”的無奈,但立刻耐心地解釋道:“不是加到虎哥那頭去!那地做事的人都是本地人,再說活也快幹得差不多了。我說的是——蛤蟆灣山穀那塊地,我手裏可是有批文,圈多大的地方,隻要有建築物就屬於我的了,現在機會難得啊。錢我有,人手也有了”他特意強調了“過明路”,“新開一處院子!也需要找人幹!平整場地,打地基,壘牆!正好收攏逃荒過來的那些男人!他們要是不會手藝,光有傻力氣也行,”他朝覃龍示意,“就從現在幫你和虎哥建房子的那群本地老工匠裏,抽出三五個牢靠的、嘴巴嚴實、最好還欠著咱們點人情的老把式,過去當個技術指導帶帶指揮他們!打下手,遞家夥什就行!記住嘍!”江奔宇的聲音陡然嚴厲起來,目光如炬盯著覃龍,“還有這條最關鍵——讓他們先去把生產隊每天攤派下來、那點工分掙命的活兒給我幹完!必須幹完!幹好了!然後,等隊長放工哨子吹了,人散了,他們再偷偷摸摸聚過來!白天給隊裏幹,掙工分填肚子;放工後摸黑給我們幹,掙活命的糧票錢!兩邊都顧到!誰要是貪多嚼不爛,為了來咱這兒掙得多點就糊弄生產隊的活兒,沒幹完或者幹砸了被隊長逮住埋怨……”他眼神冰冷,“立刻轟走!一次機會也不給!絕不能因為這個讓老村長那頭明麵上抓到任何把柄,說我們耽誤了公家的活兒,給他惹麻煩!這條線要是踩不穩,咱這點善心就是引火燒身!明白了?”
    這番部署,將風險控製、利益平衡、人情世故和生存法則糅合得滴水不漏。每一步都踩著鋼索,卻力求穩當。
    覃龍臉上的困惑瞬間消散,代之以一種深刻領會後的鄭重,他用力點頭,那雙習慣性觀察的眼睛亮了起來:“明白了!老大!想得周全!蛤蟆灣那邊偏僻,白天隊裏幹活的人都嫌遠不願意往那兒去,天黑後更沒人影,動靜大了也不怕聽見!我懂!兩頭兼顧,讓老村長明麵上挑不出刺兒來!交給我!”
    “小宇,”許琪不等覃龍話音落地,立刻接口,眼中閃動著熱切的光芒,仿佛一個終於找到用武之地的戰士,“那我明天就去找那幾家手腳還算利索的大娘、大姐探探口風!就從……從張寡婦、五嬸子先問起!看看她們心裏啥想法,願意接多少活兒?放心,我嘴上有把門的!”她拍著胸脯保證,疲憊的臉上重新煥發出一點生機。這既是行善,也是在危機四伏中打開一條可能的生存與財富積累的側翼通道。
    “行,這事兒你操辦!”江奔宇爽快應下,又看向覃龍,“那你呢?”
    覃龍挺直腰板:“我明天正好排班輪休,不用去運輸站。老大你放一百二十個心!逃荒過來能走動的男人,我心裏大概都有數。蛤蟆灣那地兒我也熟,晚上也能摸過去!明兒一早我就去悄悄透風,傍晚隊長放工哨子一響,我就挨個去叫!保管把這頭也張羅起來!”
    一切似乎都有了初步的應對之策。但那核心的“收成”問題,依然像懸在頭頂的利劍。
    江奔宇沉默片刻,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搖曳的油燈下拉出長長的、來回晃動的黑影,瞬間充滿了整個狹小的堂屋空間,帶來一種壓迫感。他幾步走到牆角,那裏靠牆放著一隻顏色暗沉、毫不起眼的舊鬆木箱子,笨重、結實,上麵掛著一把幾乎生鏽的老式銅鎖。他摸出鑰匙——那鑰匙被他揣在最貼身的襯衣口袋裏,帶著他的體溫——插入鎖孔,隻聽“哢噠”一聲輕響,鎖開了。他掀開沉重的箱蓋,裏麵沒有華麗耀眼的金銀財物,隻有一些用油紙或布匹層層包裹的物件。他小心地翻弄了幾下,從一堆泛著黴味的舊報紙包裹裏,抽出幾張折疊的、邊緣已經磨損泛黃、質感粗厚發脆的牛皮紙。紙頁微微發硬,帶著歲月沉澱的氣息。
    那是幾份非常特別的圖紙。
    借著桌上跳躍不定的昏黃燈
    借著煤油燈的光,能瞧見上麵畫著奇怪的圖樣——有帶煙囪的廚房,有帶窗戶的臥室,甚至還有個方方正正的小間,標著“茅房”。這是江奔宇憑著後世的記憶畫的別墅圖紙,線條歪歪扭扭,卻透著股說不出的新鮮勁兒。
    “我那邊房子按這個來。”江奔宇把圖紙遞給覃龍,指尖在“地窖”兩個字上敲了敲,“材料不夠就去鎮上拉,錢不夠跟我說——運輸站倉庫裏堆著些舊木料,我想辦法弄出來。”
    覃龍捏著建造圖紙,借著燈光眯著眼看,那些設計他見都沒見過,卻覺得心裏亮堂了些,他重重點頭:“我記著了。明兒一早就去跟後院山的那些男人說。”
    許琪也接話:“那我明兒去跟那些女人透透風,就說鳳兒想找幾個人幫忙縫縫補補,管頓飯。”
    “行了,就這麽定了。”江奔宇拍了拍手,木桌上的碗筷震得叮當作響,“明天我還得出車去拉貨,家裏的事就靠你們多盯著。”
    眾人應了聲,開始收拾碗筷。秦嫣鳳端著碗往灶房走,腳步輕得像踩在棉花上;
    許琪幫著擦桌子,抹布在桌麵上劃著圈;
    覃龍把煙鍋在鞋底磕了磕,火星子落在地上,轉瞬就滅了。
    江奔宇最後吹滅了煤油燈。屋裏頓時被 填滿,隻有月光從房梁的縫隙裏漏下來,像根銀線,落在他臉上。他摸黑走到屋簷下的床板旁躺下,床板硌得骨頭生疼,卻沒半點睡意。
    院牆後不遠處房子傳來鄰居家孩子的哭鬧聲,接著是女人低低的哄勸,最後連哭鬧聲都淡了,大概是孩子餓極了,連哭的力氣都沒了。江奔宇望著房梁上懸著的那串幹辣椒,紅得像串凝固的血。
    他心裏盤算著,這年頭衙門風聲一變像走在結了冰的河麵上,每一步都得踩穩了,稍不留神就可能掉下去。他得護著身邊這些人,護著這個家,像老母雞護著雛兒似的,哪怕自己翅膀凍得僵硬,也得把他們攏在懷裏,穩穩當當地熬過這個冬天。
    月光在他臉上靜靜淌著,像層薄霜。遠處的山影黑沉沉的,像頭蟄伏的巨獸,而江奔宇的眼睛,在黑暗裏亮得像兩顆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