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孫濤透露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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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點剛過,熹微的晨光,悄然浸染著運輸站家屬區灰撲撲的屋脊和窗欞。運輸站那排食堂朝東的玻璃窗,糊著層層疊疊、早已泛黃發脆的舊報紙,陽光不屈不撓地從那些報紙拚接的縫隙裏、剝落的小洞裏艱難地滲透進來,在地麵那被無數鞋底摩挲得光滑、顏色不均的水泥地上,拖拽出幾片形狀奇特、邊緣模糊的暖黃光斑。這些光斑仿佛被水浸濕的舊畫。
孫濤蹲在食堂靠牆的一條黑黢黢、刻滿歲月劃痕的長凳旁。他手裏端著個搪瓷碗,碗身是深藍色,碗沿有一圈醒目的白邊,但在歲月和磕碰的雙重侵蝕下,碗邊赫然缺了一小塊米粒大小的搪瓷,露出底下猙獰的、鏽蝕的鐵色。碗裏盛著小半碗稀粥,米粒沉浮,水多米少,清澈得能映出他因常年駕駛而粗糙不堪的手指輪廓。他脖頸微微前傾,就著碗沿,“吸溜吸溜”地用力扒拉著粥,動作帶著一種勞動階層特有的急切與粗獷。
就在他埋頭對付這寡淡的早餐,粥液剛滑過喉頭,尚未來得及完全咽利索時,眼角的餘光敏銳地捕捉到門口光影的晃動,一個熟悉的身影帶著室外清晨獨有的涼氣闖了進來。孫濤猛地抬頭,喉嚨裏還含糊著粥米混合的咕嚕聲,就迫不及待地揚起嗓子,聲音在空曠的食堂裏顯得格外響亮,帶著一絲熟稔的調侃:
“嗨!宇哥,早啊!今兒這日頭怕是要打西邊出來了?稀奇了嘿!您這位八點上班就得趕著給縣裏送頭趟貨的‘騾馬’司機大忙人,怎麽有空兒踏進咱這草料食堂來湊數了?嫂子沒給熬上熱乎的?”
江奔宇他剛剛邁過食堂那道高高的、表麵棕漆幾乎被無數鞋底磨穿、露出木頭本身淺淡紋路的木門檻。門口潮濕的青石板地麵沾著晨曦的薄露。他頭上那頂同樣軍綠色的解放帽,帽簷濕漉漉地掛著幾顆飽滿欲滴的晨露,在微光中折射出細碎的光點。他順手一把摘下帽子,動作利落中透著一股爽利勁兒,額角隨之滾下一串細密的汗珠,在斜射進來的晨光裏閃爍著晶瑩,無聲地訴說著剛才路途的奔波。他徑直走到孫濤對麵的長凳邊,那木凳經年累月,油黑發亮,他毫不講究地一屁股重重坐下,凳子吱呀一聲呻吟。那嶄新的綠褂子後背,竟已赫然洇出一片深色的、不規則的水漬汗跡。
“哐當!”
他手裏拎著的那個大號軍綠色搪瓷茶缸,被他用力地撴在同樣布滿油膩的木桌上,發出沉悶而響亮的聲音,震得桌麵上幾粒殘留的米粒都抖了抖。
“嗐!別提了!真他娘的寸!”江奔宇抬手用袖子抹了把額角又滲出的汗水,聲音帶著明顯的氣急敗壞和昨夜殘留的疲憊,“天擦著麻麻亮那會兒就從家出來了,心想趕個早圖個清靜。可真是怕啥來啥!剛過了村口沒二裏地,就撞上倆裹紅箍兒的瘟神!跟釘在那兒等兔子似的,手電筒雪亮雪亮地往我臉上照!”他像是要把憋屈一股腦倒出來,“好家夥,人硬氣得很,非得讓我下車。你是沒見那陣仗!好一通搜查!你說這叫什麽事兒!”
他邊說邊猛地伸手從桌上一個敞口的柳條筐裏抓過一個拳頭大的、硬邦邦的粗糧窩饅頭,毫不猶豫地咬下去。
“這還不算完!”他嘴裏塞得滿滿當當,努力嚼動著,含糊不清地繼續道,唾沫星子混雜著饅頭碎屑飛濺,“好不容易擺脫了那倆‘掘地三尺’的,剛開過水泥橋,嘿!又撞上一撥穿灰布‘二道杠’藍褲子製服的家夥!四個人,筆挺挺地杵在橋頭卡口,手裏拿著個小本本,挨個記後麵來的車牌號!那小本子,花花綠綠的,密密麻麻全是字兒,比村會計那帳本還厚實!問得那叫一個細喲!家住哪條街?門牌號多少?家裏幾口人?單位幹啥的?出去幹啥?拉的啥?拉的給誰?車啥時候開的?跟誰報備了?祖宗十八代恨不得都給你刨出來問問!那眼神銳得像刀子似的,跟瞅著……階級敵人似的!”
“哢吧!”他又狠狠咬了一口饅頭,憤懣地咀嚼著,脖頸上的青筋都微微凸起。“我早晨出門前,那鍋灶上還小火咕嘟著,我媳婦兒特意給我熬的小米粥,醃的辣蘿卜條香得直往鼻子裏鑽,脆生著呢!就指望回來吃這一口暖和和的……這麽兩頭一耽誤,粥都熬成膠了,我哪還顧得上?一口沒吃上!家裏大門鎖都沒敢回!隻能拐個大彎,麻溜兒地滾回咱這站裏食堂對付對付胃了!”他重重地歎了口氣,眉頭擰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憋屈!真他娘的憋屈!那檢查的眼神,我跟你講,孫濤,就他媽的是想從我江奔宇的牙縫裏,用鑷子扒拉出點‘私貨’才舒坦!”
孫濤聞言,先是瞪大了眼,隨即臉上顯出一種混合著驚愕、同情和早已洞悉世情的了然。“啪!”他猛地放下手裏那兩根飽經滄桑、竹節都快磨平的筷子,筷子頭落在桌上發出輕微聲響。他迅速伸出筷子,從麵前的敞口粗陶碗裏熟練地夾起半截深褐色的醃黃瓜,那黃瓜幹縮著表皮,浸透了醬汁鹽鹵。他幾乎沒看,“嗖”地一下把那半截黃瓜塞進嘴裏,“哢嚓哢嚓”用力地咀嚼起來,因用力而變得略顯突出的腮幫子鼓動著,像一隻受到驚擾而貯食的鼴鼠。
與此同時,他不著痕跡地飛快轉動著,掃視了一圈飯堂的各個角落——
食堂靠東牆的那張最大的方桌邊,煙霧繚繞。頭發花白、鼻梁上架著一副用膠布纏著一條腿老花鏡的張師傅,用他那布滿深溝般皺紋的手指小心翼翼捏著一個粗糙的黑麵饅頭;而穿著洗得看不出原色汗衫、耳朵有點背的李大爺,正把布滿斑點的粗糙手掌攏在嘴邊,湊向另一位同樣須發皆白的老王會計,唾沫星子在陽光下亂飛,聲音雖壓著,語氣卻凝重:“……聽聽,廣播裏咋說的?鄰縣那,用了新稻種!嘿!畝產愣是比咱這兒去年的稻穀多了整整兩成!兩成啊我的老天爺!堆起來不得成山了?這科學種田,真有門道!可話說回來,咱這站裏……”他的聲音又低了下去,尾音淹沒在歎息和咀嚼聲中。
靠窗那張稍微幹淨些的長條桌旁,則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兩個穿著帶補丁但明顯更利索些工作服的年輕人——小周和小馬,正麵對麵地坐著。他們麵前的稀粥碗幾乎空了,隻剩下碗底淺淺的白色水痕,和一碟被扒拉得亂七八糟的鹹菜絲。兩人脖子粗臉紅,唾沫星子橫飛,手舞足蹈,激烈地爭論著什麽。唾沫甚至濺到了那小碟鹹菜上,醃蘿卜條在油汪汪的鹹湯裏隨著他們拍桌子的動作微微晃蕩著。
“——放屁!就你丫那兩下子?手抖得跟篩糠似的,拖拉機在你手裏能直行?走田埂?我看你開下大路坎就得栽進溝裏啃泥巴!”小周鼻尖通紅,滿臉不屑。
“嘁!不服是不是?有種現拉一台‘東方紅’來比劃比劃!誰在田埂上犁出來的線直?誰跑一個來回車轍不歪三寸?賭你明兒早飯的鹹鴨蛋!敢不敢?”小馬拍著桌子站起來,氣勢洶洶。
“賭就賭!還怕你不成?明天你等著給我剝鴨蛋殼吧你!”小周毫不示弱。
這爭吵聲在安靜的晨間顯得格外刺耳。孫濤眼珠轉了兩圈,確認沒有人特別留意他和江奔宇這一角。他趕緊扭回頭,朝對麵那張因奔波和憤懣而漲紅的、輪廓分明的臉猛地勾了勾手,下巴朝著自己身體方向使勁一點,同時將嗓音強行壓到極限,變得像夏夜裏鑽進蚊帳、擾人清夢的蚊子哼鳴,又細又扁:
“宇哥!宇哥!過來點!快!壓著點聲,靠過來點!”
江奔宇還在使勁嚼著那口硬得硌牙的饅頭,喉嚨裏發出一聲疑問的“嗯?”但也瞬間捕捉到了孫濤眼中那份非同尋常的緊張和鄭重。他沒多問,屁股像安了滑輪似的,抓著凳子使勁往孫濤這邊拽了拽,黑漆長凳在水泥地麵發出“刺啦”一聲難聽的摩擦。
孫濤這才把脖子往前伸得像個努力捕食的鵝,下巴幾乎要抵上自己碗裏的清湯寡水。他整張臉都湊近了江奔宇的耳朵,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神秘兮兮、仿佛知道天大秘密的口吻,每一個字都帶著分量:
“宇哥,正經事兒!跟你提個醒兒,務必上心!最近……可不是一般的‘緊’,是風頭忒緊!尤其是咱們這種人,跑在外麵,跑長線的,手裏握著方向盤,指頭縫裏漏出點啥都有人盯著呢!”他頓了頓,喉嚨咽了口唾沫,似乎這句話極其燙嘴,“你出車的時候,無論跑哪裏,無論多親近的朋友、親戚,哪怕是親爹娘老子托付的,那怕是指甲蓋大的一丁點東西,千千萬萬!別再往車上‘捎’了!一根針、一根線都不能!必須記住!這話擱在從前興許還能睜隻眼閉隻眼,現在……想都別想!”
江奔宇剛想咬下一口饅頭的手定在了半空,懸在那兒,那塊被咬了幾口的硬饅頭。他深陷的眼窩裏,原本燃燒著趕路奔波火焰的瞳孔驟然收縮了一下,迅速染上濃濃的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嗯?有這事兒?抓這麽嚴了?以前……以前不都那麽過來的嗎?站裏領導心裏門兒清!誰家能沒個遠親近鄰,爹娘老子媳婦娃娃,總有點小東西想從縣城或者市裏捎帶一把?城裏供銷社那點票證配給的東西,哪夠家裏人使喚的?這點小意思,過去不都心照不宣嘛……” 他眉頭擰得更深了,仿佛在努力理解眼前這張嚴肅麵孔傳達的難以置信的信息。
“唉!我的親哥哎!那是什麽時候的老黃曆了?”孫濤急得差點想跺腳,又強行忍住,迅速往嘴裏扒了一大口溫吞的粥,像是給焦灼的情緒注入一點水分,聲音變得更加含混不清,但又迫不得已地加快語速,“這不是趕上節骨眼了嘛!火要燒眉毛了!我爸,”他小心翼翼地提起這個稱呼,語氣帶著一種自然的敬畏,“昨晚半夜了,一個人佝僂著背蹲在灶台門口那燒火的小凳子上抽煙。那劣質煙葉燒得‘滋啦滋啦’響,屋子裏那個煙味兒,嗆得人直咳嗽。他老人家……跟我念叨了得有半宿,抽一口煙歎一口氣,愁得不行。你猜他怎麽說?他說,‘濤子啊,爹瞅著,咱這運輸站……怕是要動大刀子了!’”——孫濤刻意學著父親那蒼老、沙啞而憂心忡忡的語氣,“‘不是小打小鬧啊,搞不好……真要地動山搖,天翻地覆!到時候,整個站裏幾十口子人,飯碗……保不保得住,都得另說著。’ 這話從他老人家嘴裏出來,能是玩笑?”
“改革?!——”江奔宇被這兩個字眼猛地擊中,像被燒紅的烙鐵燙了一下,喉嚨深處不受控製地發出一個短促而尖銳的音節,聲音下意識地拔高了小半度,在這嘈雜但總保持著某種默契低調環境的食堂裏顯得有些突兀。喊出這詞的瞬間,他意識到了失態,臉色微變,下意識地用手掌飛快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仿佛要把那不小心滑出的危險詞匯抓回去!他飛快地左右瞟了一眼,確定食堂另一頭的爭論和張師傅他們低沉的議論聲還蓋著,才驚魂未定地強行把喉嚨壓低,身體更加前傾,幾乎要趴在油膩的桌麵上,眼睛死死盯住孫濤,聲音又幹又澀地擠出:
“這……這好端端的,改……什麽革?咱這運輸站,從縣裏把它立起來那天起,不就這麽幹的嗎?幾代人,幾十年!咱這些開車的,白天黑夜地跑,拉糧拉化肥,保著公社農田用度;到了農忙,管你是犁地播種還是收割打場,哪一個大隊缺了農機吱聲?咱就得套上‘東方紅’開進田裏給人家幫忙!半夜三更穀場裏頂著月亮收割脫粒那也是常事!累得像騾子,可誰不是這麽幹過來的?不一直這麽順順當當的嘛?日子是緊巴點,可也有個奔頭啊!這到底要鬧哪樣?”
孫濤深吸一口氣,如同準備潛入冰冷深海前的最後一口喘息。他又警覺地往左右瞟了瞟——李大爺那邊還在憂心忡忡地議論著鄰縣產量,小周和小馬則已爭論到激動處,互相推搡著要出去立即比試——沒人特別關注他們這個角落。他這才把身體再度往前傾,前胸幾乎要整個趴到了冰冷的木質桌麵上,臉離江奔宇的臉更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更近,他的聲音壓得極低,每一個字都帶著凝重的寒氣:
“沒錯!問題就出在咱們這身兼數職上!誰都知道,咱運輸站現在是一肩挑著兩大塊鐵疙瘩!一塊是運輸命脈——貨運!”他伸出粗糙的食指,蘸了下碗邊殘留的粥液,快速在桌麵上畫了一個粗糙的箭頭,“平時,有上麵的任務派下來,需要人手,咱們司機就得把腰杆子挺直,開上墨綠色的解放牌,頂個紅五星,披星戴月地跑南闖北,把東邊港口的化肥、北邊礦山的焦炭、還有南邊糧庫調撥的糧食,一滴汗摔八瓣地運到各個公社、各個糧站!另一塊大石頭,”他又在桌上畫了個叉,“是農機保障!農時緊不等人啊!一旦趕上春耕、夏收、秋播,哪個大隊打報告過來說缺‘雞’機器)了?缺人開拖拉機犁地?需要幫忙收割?好嘞!咱們就得立刻卸下方向盤,麻溜兒地鑽進履帶拖拉機或者聯合收割機的駕駛室,開到地頭田埂,跟泥巴、莊稼、塵土打交道!趕上任務緊,人手調派不開,夜裏打著探照燈守著穀場脫粒,熬得眼珠子通紅淌眼淚,那不也是家常便飯?”
他舔了舔因緊張和不停說話而愈發幹裂的下嘴唇,唇上裂開的小血絲傳來刺痛。他的眼神銳利得像錐子,牢牢釘在江奔宇臉上:“現在,上麵的調子定了!說得清清楚楚:以後不許這麽兩頭忙活了!運輸隊這一大塊,要被縣運輸管理局直接收回去!歸縣裏直管!成立什麽……縣直屬運輸公司!聽起來氣派吧?人家要規範,要專業!以後啊,”他聲音裏帶著一絲嘲諷和無可奈何,“咱這站裏,就隻管剩下的那一攤子事兒——農機服務!別的,不用咱操心了!全換章程了!”
孫濤停住,吸了口氣,加重了語氣,仿佛在宣讀判決書:“我爸那天蹲在灶門口抽煙根兒時說了,內部消息!正式的白紙黑字帶紅頭大印的通知,估摸著……也就這幾天就該下來了!蓋著紅戳子送到站長的辦公桌上!到那個時候,一紙公文往咱那堵破院牆的公告欄上一貼,”他用手指了指食堂外麵的某個方向,“全站上下,幾十來多號人,從燒水的老師傅到扛麻袋的搬運工,再到咱們這些方向盤輪子下麵找飯吃的司機……都得重新排排座!一個都跑不了!該去哪兒,還能不能端住手裏的鐵飯碗?全憑……那新章程說了算!”
“……!”
江奔宇手裏攥著那個啃了一半的粗糧饅頭。
食堂裏此刻的聲音似乎驟然放大。隔壁桌兩個年輕司機為誰技術好爭得麵紅耳赤的嗓門,遠處老工人低聲議論秋收的口音,筷子磕碰碗沿的叮當,長凳移動的刺啦聲……所有的噪音都像潮水一樣朝他湧來,又似乎離他很遠,隔著一層厚厚的、悶熱的油氈紙。
時間仿佛凝固在這一刻,隻餘下那幾片鹹菜葉徹底消失後水麵蕩開的細小漣漪。過了好一會兒——久的讓孫濤幾乎要忍不住出聲叫他——江奔宇才極其緩慢地抬起頭。他臉上沒什麽表情,但嘴唇嚅動了幾下,才發出聲音道:
“那……那站裏這些人呢?咱這站裏……呼……呼……”他用力吸了兩口氣,仿佛空氣中的氧氣驟然稀薄了,“難道就……就這麽說散就散了?一筆勾銷?我……我在這院子裏沒上工幾天!現在閉著眼睛都能找到車庫牆上那串鑰匙掛哪兒!每一把鑰匙孔都記得清清楚楚!那排解放牌、東方紅,哪一台不是咱兄弟幾個一塊油一塊泥伺候出來的?這院子裏的每一寸地皮,都熟得跟我家裏一樣!還有你爸站長,張機修,食堂炒菜的李師傅……這麽多的老夥計老領導……這算怎麽回事?”他的話語有些支離破碎,透出一種深深的茫然和無法割舍的眷戀。
看著兄弟眼中這份沉重,孫濤心中也泛起一股酸楚。他拿起自己的筷子,在碗裏攪了攪,夾起一筷子醃得醬紫色、油亮亮的蘿卜條,放到嘴裏慢悠悠地咀嚼著,盡量讓聲音平穩些:
“散倒不至於徹底散架。聽我爸他老人家透出來的口風,”他刻意強調著這個信息的來源,以增加其可信度,“上頭總得給條活路走。大概……也就是分門別類消化掉。”他聲音放得更低些,“首先,那些腦瓜子活絡、手上有真本事、年頭熬得久、資曆夠硬紮,最關鍵的是……上頭或者係統裏有門路、有得力人能遞得上話兒的,”孫濤的目光意味深長地掃過江奔宇棱角分明的臉,“估計能往更高枝頭攀一攀——被優先挑選、調劑到新成立的縣直屬運輸公司去!那可是正經縣裏的直屬單位!跟咱現在這窩在鎮上的、半企業半行政的‘大雜院’比起來,聽著名號就體麵不少吧?工資條,福利本,管理方式,那可都得按縣城的規矩來,透著那麽一股‘正規軍’的味道!”
他頓了頓,便繼續說道:“剩下的大多數人呢?那就屬於‘以工換工’,在這個鎮上現有的幾個公家單位裏互相調劑著解決。農機廠、供銷合作社、糧食轉運站,還有縣汽修廠在咱們鎮上設的那個維修點……都得接收消化一部分人。這是上麵的意思,誰也不能撂挑子。”
孫濤看著江奔宇愈發緊鎖的眉頭和沉默的樣子,語氣稍顯輕鬆地補了一句:“不過啊,宇哥,你也別太擔心!擱在別人頭上這或許是倒黴催的,可落在咱們哥倆身上,還真沒準兒是盤活棋!”他拖長了語調,眼中帶著一絲鼓勵的笑意,飛快地在江奔身上瞟了瞟,“咱們這路數,在如今這年月可是香餑餑!會開卡車,特別是能弄解放牌這種重載大貨的;更緊要的是,還能擺弄、會修那農機三件套——拖拉機、收割機、脫粒機!像你這樣,從方向盤上能一把摸到發動機內部構造的,那更是稀缺人才!那就是手藝,是技術,是吃飯的真家夥!隔壁公社的農機廠廠長,縣汽修廠分管機修的劉副廠長,這幾天來,少說都托我爸打聽了你不下三次!話裏話外的意思,是早就瞅著你‘江師傅’這塊真金了!這年頭,能把方向盤玩明白、油門刹車使得溜、關鍵時刻還能拿起扳手上緊關鍵螺絲的人,金貴著呢!比那供銷社櫃台上緊俏的永久牌自行車還稀罕!簡直就是寶貝疙瘩!真到要選人的時候,肯定有人搶著要!”
“喲?!——照你這麽說……嘿!敢情到頭來……這點子力氣活和耍弄螺絲釘的手藝,還真能值當人家上趕子來‘搶’?倒成了香餑餑了?”江奔宇說道,他到不是怕失去這份收入,他是怕失去這份可以到處奔跑,東收西賣的便利身份。
“呸!想得美!你以為呢?香餑餑個錘子!”孫濤像是被針紮了一下喉嚨,發出一聲短促而帶著強烈諷刺的“嗤”聲!他猛地搖著頭,那神情仿佛江奔宇問出了一個天底下最幼稚可笑的問題。手裏的筷子像泄憤似的,“啪”地拍在油膩的木桌上!力道之大,震得他自己那隻已經缺了角的搪瓷粥碗都跟著跳了一跳,發出“當啷”一聲脆響,碗底渾濁的粥水晃蕩著潑出來幾點。
“宇哥!你到底醒沒醒透啊?還是讓早晨那兩撥檢查的給整懵圈了?”孫濤的聲音陡然拔高,情緒激動,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急切,“這裏麵‘名堂’多了去了!水深著呢!哪是喝口粥聽個笑談那麽簡單?”
他掰著手指頭,壓低聲音急速地分析,語速快得幾乎要追上他急促的呼吸:
“先說那個看起來最優越的——進新成立的縣直屬運輸公司!聽著風光吧?可名額就那麽幾個!狼多肉少!憑啥是你不是我?憑資曆?開站就在的元老也不少!憑技術?誰手上沒沾過油、擺弄過幾台機器?開個大卡車而已,又不是開飛機!最要命的在後麵!”孫濤的眼神變得異常銳利,“‘門路’!這才是頂頂緊要的金鑰匙!上頭有沒有人給你打招呼?關鍵位置上有沒有肯為你說話的‘貴人’?站裏幾個頭頭腦腦,在決定誰留誰去的時候,他們更願意得罪誰?又更想巴結誰?你琢磨琢磨!這裏頭水有多渾,心裏有點數沒?”
他喘了口氣,又掰下第二根指頭:
“再說那個‘以工換工’!把你扔到別的單位。是讓你去開拖拉機當農機師傅?還是塞你進農機車間當骨幹技術員?供銷社聽著清閑,是讓你坐櫃台算賬開發票?還是打發你去當扛麻袋、蹬三輪的‘機動搬運工’?維修站是好地方,可崗位還分個座次呢!是端坐診斷席,動動扳手喇叭嘴的技術權威?還是鑽車底抹黃油、當擦洗零件的小工頭兒?全在‘調劑’二字裏藏著玄機!”孫濤的聲音裏透著現實的冰冷,“想分到好崗位?靠啥?靠關係硬不硬!靠你跟要去那個單位的管事領導或者負責這事安排的人,私交有多厚實!看你有多少人情值當人家為你費心費神!指望人家看你手藝稀罕就當寶貝供起來?天真!”
他甚至掰出第三根指頭,語速更快:“就算走大運,真被別的廠子像‘搶人才’似的點名要過去?那你以為就萬事大吉了?”孫濤的眼中閃過一絲世故的冷笑,“你得把眼睛瞪圓了看清楚嘍!人家是真稀罕你這門手藝,真心當你是塊寶,專門請你過去當師父帶徒弟、坐鎮撐場麵的‘頂梁柱’?還是說……”他故意頓了頓,聲音更輕,卻字字如針,“就是看中了你這一身力氣,想找個能免費教學帶徒弟的老師傅,把你當個打雜跑腿的高級‘勤雜工’,髒活兒累活兒全指望著你,美其名曰‘人才引進’?這區別,能比天還大!天上人間就隔著一層窗戶紙!”
“……!”
孫濤連珠炮般的剖析,像一盆冰水混合物,兜頭蓋臉地澆在江奔宇那剛剛擠出來點熱度的心頭。他沉默了。
就在這時,食堂門口吹進來一股帶著濕氣的晨風,風裏夾雜著卡車場那邊傳來的熟悉的柴油廢氣味道,還有食堂牆角那堆待處理垃圾散發出的、被一夜潮濕悶出的腐敗氣味。這股涼風掠過江奔宇的脖頸,吹動了他額前幾縷被汗水浸濕、貼在額角的堅硬發絲,也似乎驟然驚醒了他深陷的迷惘。
“呃……咳咳……咳……咳……”
他用力吞咽,那幹硬的麵塊摩擦著食道,引得他喉嚨發癢,控製不住地低聲嗆咳了幾下,粗重的喘息聲中帶著一股豁出去的決然。他再次抬起手背,毫不講究地重重抹了一把布滿汗珠和食物碎屑的嘴角。
“知道了!知道了,你比我媳婦還能念叨。!唉!算逑!想那麽多沒用的,有個卵用!愁死也愁不來好前程!”江奔宇的聲音因為剛才劇烈的咀嚼和吞咽,帶著一絲嘶啞,卻異常清晰地響了起來,一種屬於實幹者的倔強再次在他眼中凝聚。他猛地挺直了腰杆,胸膛重新起伏起來,充滿力量,“幹活!先他媽把眼前的活兒幹踏實了!褲兜再空,脊梁骨不能塌!\"江奔宇笑著擺了擺手,笑聲裏帶著點釋然。他抓起軍綠色帽子往頭上一扣,帽簷壓得低低的,遮住了額角的汗,也遮住了眼裏那點說不清的情緒。他站起身,長凳又\"吱呀\"響了聲,他沒回頭,大步流星地走出飯堂,膠鞋踩在水泥地上,發出\"噔噔\"的聲響,像敲在人心上。
晨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地上,隨著他的步子晃悠,很快就消失在卡車場的方向。飯堂裏的人們還在低聲說著話,張師傅的漏風嗓、小周的爭執聲,混著稀粥的香氣,慢慢漫開。
沒過多久,一陣\"突突突\"的引擎轟鳴從遠處傳來,起初是悶悶的,像遠處的雷聲,漸漸越來越響,震得飯堂的玻璃窗都嗡嗡發顫,窗紙卷著的邊角也跟著抖。那是解放牌卡車啟動的聲音,先是空轉的\"嗚嗚\"聲,接著是掛擋的\"哢噠\"聲,最後是引擎全力運轉的轟鳴,粗糲、有力,像頭睡醒的老黃牛。
孫濤端著碗走到窗邊,扒著窗沿往外看。看見江奔宇在駕駛一輛墨綠色的解放牌卡車正緩緩駛出運輸站大門,車頭上那顆紅五星被陽光一照,亮得晃眼,像是嵌了塊碎金子。車鬥裏的化肥袋摞得整整齊齊,白花花的一片,在晨光裏泛著淡淡的白,袋角印著的\"尿素\"二字清晰可見。車輪碾過門口的碎石子路,揚起一陣細塵,塵粒在陽光裏跳舞,卡車卻沒停,朝著遠方蜿蜒的公路駛去,漸漸成了個小黑點,隻留下引擎的餘音,在晨霧裏慢慢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