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籌辦製衣坊和買斷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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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時分,暑氣未褪,西邊天際燃燒著最後一片絢爛的晚霞,將江家小院染上一層朦朧的橘紅。灶房裏飄出柴火飯特有的焦香,混著院子角落裏薄荷和艾草的氣息。幾隻歸巢的麻雀在屋簷下嘰喳兩聲,又歸於平靜。這裏是遠離喧囂城鎮的古鄉村,日子像流淌的小河,平靜中帶著為生計奔波的漣漪。
    江奔宇坐在門檻上,汗濕的粗布背心緊貼著他結實的脊背。下班回來後去地裏幹活,他剛從自留地裏回來,鋤頭還倚在牆角,沾著濕潤的泥土。許琪端著半盆剛洗淨的茄子和青椒從後院走來,水珠順著盆沿滴落,在泥地上洇開幾朵小梅花。她瞥了一眼江奔宇,將盆放在堂屋中間的方桌上,撩起圍裙擦了擦手,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小宇,看你這一腦門汗,水井邊涼快著呢,去衝衝。”她頓了頓,眼神認真起來,聲音也壓低了些,“說說,今天你去縣裏……跑了一天,可打聽到了點啥沒有?那邊的成衣……當真像你之前猜的那麽有‘搞頭’?”
    江奔宇抬起頭,夕陽的餘暉落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映得他眼角細微的皺紋也清晰可見。他的眼神疲憊卻透著灼熱的光,像蓄力的炭火。他沒立刻起身,而是從門檻下隨手撿了根草莖剔了剔指甲縫裏的泥,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混合著飯菜與草木香氣的空氣,這才開口,聲音帶著奔波後的沙啞,但字字清晰:
    “打聽到了,許姐。何止有搞頭,縣裏供銷社、百貨大樓、還有那些零散的小攤子,我差不多都跑了個遍。真沒想到啊……”他頓了頓,仿佛在回味當時的震驚,“縣裏的成衣價格,看著標價不高,但細細算下來,那水分……嘿!”他嘴角牽扯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弧度。
    堂屋裏光線逐漸變暗。灶房的火光透過門縫,在泥地上投下搖曳的光影。他的妻子秦嫣鳳,一個麵容清秀的年輕女人,聞言也停下了動作,側耳傾聽。正在門外水缸邊舀水衝腳的覃龍,也抬起濕漉漉的褲腿,探頭進來。
    “整體是低,”江奔宇的聲音在昏暗的堂屋裏顯得格外沉穩,“可架不住‘低’是麵上的,裏頭的門道深著呢。那價碼兒,全看料子是啥,啥款式,上下能差出幾座山去!”他的手指在空中虛點著,像是在展示一件件無形的衣服,“我把大概摸清楚的,歸攏歸攏,算這麽幾類吧——”
    他清了清嗓子,仿佛在做一份重要的匯報:
    “頭一等,就是老百姓最常穿的普通布料成衣。” 江奔宇的聲音在微暗的堂屋裏清晰有力,每一個價格數字都像石子投入平靜的水麵,敲擊著傾聽者的心。“供銷社的櫃台上,擺得最多的就是這些:棉的確涼的男式襯衫,料子粗點,但洗幾水也還算板正,一件差不多……十塊上下。那種工人兄弟常穿的勞動布夾克衫,厚實些的,也得摸到九塊十塊。最普通的卡其布褲子,不分男女,樣式看著都差不多,都得八塊起步,齊整點的要十塊錢一條。”他說到這裏,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膝蓋上磨得發白的卡其褲,布料摩擦的沙沙聲在靜默中格外清晰。
    “第二類,帶點禦寒勁兒的。” 他的目光掃過許琪和秦嫣鳳,注意到她們身上洗得發白、打著手工補丁的罩衣。“舊棉花絮的棉襖,別看舊,暖和。新的?價格就蹭蹭往上漲。那種薄棉短襖,現在穿不著了,但價格在那裏擺著——十五塊錢打底!厚實的、能頂零下寒風的棉襖,或者裏頭襯了薄絲棉的,那就奔著二十五、三十去了!至於日常穿的單罩衫,”他朝她們努努嘴,“這種季節穿的,就是長袖單衫子,也要十塊錢出頭,十三四塊是常價。你說說,這棉花、這布料,真值這麽多?我覺得虛!”
    “第三類就厲害了,高檔料子。” 江奔宇的聲音不自覺地拔高了一點,帶著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語氣,“就一個字,貴!真他媽貴!跟前麵那些簡直不是一個地界裏的東西!就說那叫‘呢子’的厚料子,也不知道是啥毛紡的,摸著手感是厚實、密匝。我親眼看見百貨大樓一個櫃台上,標著一條男式的‘全毛花呢’褲子,那價格牌……嘖嘖!”他咂了一下嘴,仿佛那價格牌燙了他的眼睛,“二十七塊三毛!就一條褲子!還有更嚇人的,一件男式的呢子短大衣,深灰色的,料子看著是真不錯,長度剛到屁股下頭,袖子還帶扣絆……我問了問售貨員,人家眼皮都沒抬,‘七十七塊五!’。嗬!頂普通人多少個月的工資了?”他苦笑搖頭,那價格帶來的衝擊感真實而強烈。堂屋裏的呼吸聲似乎都輕了,隻剩下灶膛裏柴火輕微的劈啪聲。
    “再就是單看上身下身的行市。” 江奔宇頓了頓,似乎在回想各個櫃台的細節。“先說上衣。最便宜的,是那種普通的純棉單衣,夏天穿的那種薄汗衫子,樣子簡單,沒啥裝飾,一件……七八塊吧。比它好點兒的襯衣,長袖的,料子稍微細密點,素色的也得要個三四塊錢。但是!”他話音一轉,帶著點揭秘的味道,“‘的確良’的,這就值錢了!不管是襯衫還是啥別的上衣,隻要沾了這料子,價格立馬不一樣。一件的確良的男式長袖襯衫,白的、藏青的、淺藍格子的,顏色挺鮮亮,摸上去滑溜溜、挺括括的——十一塊、十二塊!妥妥兒的!”
    他看向秦嫣鳳,“你知道那種深藍、藏青,‘的卡’布吧?料子比勞動布細密些,比卡其布挺括,有點像哢嘰布?就用那種料子做的男式青年裝、中山裝式樣的上衣,那價格……”江奔宇眯了眯眼,“二十三四塊往上!摸著料子是厚實,挺有型,可這價……我在人家櫃台前站半天,就看到一個穿著像是幹部模樣的人,眼皮沒眨地買了件收腰的‘的卡’青年裝,二十五塊八!還有那個‘棉的確涼’的襯衫,其實也不算啥高級貨,就是棉布混了點化纖,有點的確良的感覺但不全是,摸著厚實點,抗皺好些,這種也要十塊錢左右一件。”
    他頓了頓,總結道:“這上身,最便宜的純棉汗衫也得七八塊,襯衣三四塊,好料子就十一二三,的卡能到二十開外。棉襖就不說了,剛說過,十五到三十不等。咱要是能做點這種‘的確良’或者純棉的單衣、襯衫,稍微好點樣子,就算價格定在中間,隻要比供銷社便宜三五塊,那不也是搶手貨?”
    “再說褲子。” 江奔宇的手指虛點著自己的腿,“下盤的行市也差不多。最基礎的純棉長褲,男式女式都算上,黑色、軍綠、藏青的那種直筒或者微錐的褲子,一條五六塊。看著不起眼,勝在便宜。好點的卡其布褲子,顏色、料子比純棉的顯得‘高級’點,也更耐磨、挺括些,一條得十塊錢上下!跟普通卡其褲子一個檔。這上下身加起來,一身最簡單、最普通的粗布衣服,也得十四五塊了!要稍微好點,一身沒個二十塊下不來。一個壯勞力一個月才掙多少工分?年底分紅能兌幾個錢?這衣服穿身上,可不就是錢穿身上?”
    長長的一串價格信息從他嘴裏清晰有力地流淌出來,不帶半點含糊。每一個數字背後,都隱含著他對縣城的細致觀察和對供銷社物價牌的深刻記憶。
    “嘶……”一直倚在門框邊的秦嫣鳳倒抽了一口冷氣,臉上的驚愕怎麽也掩不住,她下意識地重複著,“縣裏……賣這麽貴?”她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音,目光在江奔宇和那模糊的虛空之間來回切換,仿佛看到了普通家庭辛苦攢了一年的幾張鈔票正飛速變成幾件單薄的衣物,又像是看到了某種隱秘的、閃閃發光的機會。這和她記憶中省吃儉用幾年才置辦一身行頭的經曆反差太大了。
    胳膊下意識地緊了緊,秦嫣鳳的眼神複雜:有對高價的震驚和本能的抗拒,有對一家老小穿著的憂心,但更深層處,一絲不易察覺的、對丈夫描繪那“差價”可能性的期盼悄然升起。
    側著身子、一隻腳還踩在水缸邊泥地上的覃龍,此刻也完全扭過頭來。他的眼睛,此刻精光四射,如同嗅到獵物的夜梟。他沒有立刻說話,隻是把濕漉漉的腳丫子踩回地麵,站直了身體,泥水順著腳跟流下幾個小泥點。他盯著江奔宇,似乎在確認老大臉上每一寸表情,要從那疲憊和沙啞的聲音裏挖出更深層的信息。這消息,有點意思,不僅僅是價格貴,是貴的離譜和那巨大的利潤空間。老大親自跑幾處,這情報,絕對有分量!
    江奔宇感受到兩道截然不同卻又同樣聚焦的目光:妻子是帶著煙火氣的震驚和隱憂,兄弟是帶著野性的興奮和探究。他重重地點了下頭,肩膀的線條繃得緊緊的,仿佛擔著巨大的壓力,也承載著巨大的決心。
    “貴!”他斬釘截鐵地肯定,聲音不大,卻像錘子敲在鐵砧上,篤定而沉重,直接回應了秦嫣鳳的疑問。“貴!而且是板兒上釘釘的貴!一點兒不摻假!”他迎著覃龍逼視的目光,沒有半點閃躲,“今天後半天,縣中心的百貨大樓、西關的供銷社老門市部、火車站邊上擺小攤的集散區,我鑽了個遍。問價,看貨,跟人搭話,旁敲側擊。每個點我都看了好幾家,問的人家售貨員都快煩了。”他苦笑了一下,隨即眼神更加銳利,“結果?高度一致! 差個一兩毛頂天了,大數上,就按我前麵說的那個譜來!別抱幻想,這價錢……它就是縣裏現在的行市!甭管是擺在玻璃櫃台後頭受待見的,還是扔在角落裏起皺的,隻要是掛在牌兒上賣的,新成衣,就這個價!”
    他頓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冷冽的、揭露地下秘密的意味,補充了一句重磅炸彈:“還有更邪乎的!我還去……嗯,稍微‘轉了轉’那些不掛牌的地方……”他沒有明說“黑市”,但那眼神和語氣誰都懂。“那地方更他媽嚇人!一樣的東西,比如一條普通的卡其褲子,百貨大樓掛牌十塊,‘那裏頭’敢要你十六七!一件普通的棉布白襯衣,供銷社裏賣八塊,‘那兒’直接翻個番還多!還‘俏’得很,一副愛要不要的架子!為啥?緊俏唄!布料難買,沒布票更難搞!”
    他把“沒布票”、“緊俏”幾個字眼咬得特別重。這話像一塊燒紅的鐵投入冷水中,瞬間激起滋滋作響的反應。堂屋裏三人的目光交織在一起,無形的電流在昏暗的光線中劈啪作響。震驚徹底退去,一種更加清醒、更加赤裸的認知浮上心頭:縣城的成衣不僅貴,而且這貴背後是由計劃經濟的壁壘和物質匱乏的黑洞共同構成的巨大商機。這已經不僅僅是感歎“貴”,而是確認了一個堅硬的現實——有需求,有巨大的需求,而且是願意為短缺和便利付出溢價的剛性需求!
    這最後的添補徹底擊碎了秦嫣鳳心中對合理價位的最後一絲幻想,隻剩下冰冷的現實和隨之湧起的一股不服輸的勁頭——既然他們能賣這麽貴,憑什麽我們不能試著分一杯羹?覃龍臉上的興奮則完全不加掩飾了,他搓了搓手,咧著嘴無聲地笑了笑,仿佛已經看到錢在招手。
    仿佛呼應著這湧動的暗流,廚房的灶膛火猛地躥高了一下,照亮了灶口一小圈昏黃的光暈。
    “那感情好啊!”
    許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激動和果斷,瞬間打破了屋內的沉寂。她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發出“啪”的一聲脆響,驚得屋簷下幾隻剛安靜下來的麻雀又撲棱棱飛走了。
    “‘風隨楊柳千絲綠,水傍桃花萬點紅’,”她引了一句不知是俗語還是戲詞的話,眼睛亮得驚人,掃過秦嫣鳳和覃龍,最後定在江奔宇身上,“人家願買,咱們願做!兩下湊巧!宇弟,嫣鳳妹子,阿龍,我剛不就說了嗎,這事有門兒!”她此刻顯得極其有擔當,手再次一擺,聲音急促卻充滿力量:
    “別的事兒先甭操心,先說‘人’!上午我趁去河邊洗衣裳的工夫,跟後山坧那幾家的媳婦、姑娘們都悄悄聊了聊。起頭我還擔心人家嫌不務正業,或者怕惹閑話啥的。嘿!結果!我這話剛一透,就有好幾雙眼睛亮起來!特別是冬梅、巧雲她們幾個,家裏人口多,工分少,分到手裏的錢糧緊緊巴巴的,早就想找個能貼補家用又不耽誤做飯喂豬的活計了!”
    她語速快得像竹筒倒豆子:
    “巧雲男人在縣裏水泥廠,半年才回來一趟,她一人拉扯倆娃,針線活兒是出了名的細致,縫補漿洗都是好手!冬梅剛嫁過來一年,夫家分家就分了點薄田,日子過的也難,但人踏實能吃苦!還有柱子他娘,手快眼利,手腳麻利得很!都說好了,隻要咱招呼一聲,隨時能上手!別的啥都不圖,就給咱做衣服,管一頓中午飯,按件計點公分或者錢,都行!反正都信得過咱家宇弟!這事,我看能成!”
    許琪臉上洋溢著一種“我就說能行”的篤定和找到幫手的興奮。江奔宇聞言,眼中那團火“騰”地一下燃得更旺了。他猛地站直了身體,背心下的肌肉輪廓在光影裏清晰地起伏。今日來奔波、打聽、謀劃的疲憊仿佛被這股確認的力量衝散了不少。
    “嗯!”他重重地吐出一個字,像悶雷滾過胸腔,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決心。“很好!許姐你這事辦得真地道!搭好了台子,咱就得唱戲!”
    他目光炯炯,掃過妻子秦嫣鳳和覃龍,像是在分兵派將:
    “鳳兒,許姐,”他看向兩個女人,“咱們不能等!明天,就從明天開始!先幹起來再說!摸著石頭過河!反正咱們屋裏……”他頭一偏,目光投向堂屋角落被一塊舊花布半蓋著的那台黑色的、閃爍著金屬冷光的縫紉機——那是前段時間買來的二手縫紉機,是整個村子裏除了大隊部裁縫李老頭那兒之外唯二的存在,在秦嫣鳳手裏,是寶貝,也是維持全家體麵的關鍵工具。“家裏現成就有縫紉機!放著也是放著,別讓它生鏽了!改天我把鎮上茶攤那幾台也拉回來。”
    他的決斷幹脆利落,帶著創業初期特有的勇猛和緊迫感:“咱們得試著幹先!小鍋飯煮上了,香味兒總能飄出去!”
    “好!”秦嫣鳳幾乎是立刻應聲,臉上還帶著對高價的餘悸,但已經被這立刻行動的決心所感染,“聽你的!許琪姐,咱倆明早就去備料?”
    “成!”許琪幹脆地答應。
    “老大!”站在門口的覃龍一直抱著胳膊聽著,此刻見縫插針地開口,臉上帶著他特有的、有點吊兒郎當又無比可靠的笑意,“我這頭……嘿,也談得差不多七八分了。”他撓了撓後腦勺,“就是……有點小小的‘偏差’,得跟你稟報稟報。”
    江奔宇聞言,正伸展準備活動的胳膊頓了頓,敏銳地轉過頭來,銳利的目光瞬間鎖定了覃龍臉上那點“小偏差”的影子:“哦?怎麽個說法?”他直接問道,語調下沉了幾分。覃龍辦事向來穩妥,他說有偏差,那必然是需要重視的情況。
    覃龍往前蹭了兩步,壓低了聲音,像在講什麽秘密:
    “偏差就是……嘿嘿,其實不是壞事。就是現在咱隊裏這個情形……有點變了。‘包工包產到組’了嘛,大夥兒手腳利索,起早貪黑的勁頭上來了!像‘打豬草’、‘割牛草’、‘除草’、‘淋水’、‘挑糞’這些‘濕活、臭活’,那都是‘硬指標’,幹完就沒了!計件工分,做完拉倒!”他兩手一攤,模仿著幹完活的輕鬆勁兒,“有些人手腳麻利著呢,特別是幾個愣頭青小子和那幾個急著下工接娃的媳婦們,那牛草割得飛快!豬草也按斤兩計工分,多勞多得嘛!現在太陽還老高呢,後晌三四點就能把大隊裏分派給自己的那點活計幹得溜光水滑!那剩下的時間……”覃龍眼睛眨了眨,帶著點狡黠,“不就是可丁可卯的‘自己時間’了嗎?”
    他說到這裏,故意拖長了調子,看著江奔宇。
    江奔宇眉頭迅速一挑,幾乎是瞬間就明白了覃龍的言外之意,一絲訝異和更大的驚喜在他眼底閃過。他身體微微前傾,帶著求證的語氣急切地問:“龍哥,你的意思……該不是說,這些人……他們白天把隊裏的活計幹完收工了,就可以……”他手指了指門外,“可以直接過來上咱們……呃,新房那邊的工?”
    “嘿!老大一點就透!對頭!”覃龍一拍大腿,聲音裏透著滿意,“就是這意思!正點卯兒!一點不耽誤!那些人白天早早幹完隊裏的活,工分拿到了,下午空著也是空著,要麽紮堆扯閑篇,要麽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搞點零碎事。咱們這邊需要人手,時間正好能接上!隻要咱們這邊開工的時間別太早,比如吃過晌午飯?或者午休過後?大家夥兒幹完大隊的活,洗把臉就能溜達過來!這叫啥?公私兼顧!兩不耽誤!還充分利用勞動力!”覃龍越說越興奮,“連我都覺得這事兒趕巧了!簡直是給咱量身定做的時機!”
    這意外的“偏差”瞬間變成了絕佳的利好!江奔宇臉上的凝重徹底化開,一種天時地利人和的暢快感湧上心頭。他哈哈一笑,連日奔波的疲憊似乎都被驅散了不少。
    “那行!這事簡直是老天爺賞臉!”江奔宇聲音洪亮,透著不容置疑的決心,“這是天大的好事,龍哥,這事兒就全權交給你調度安排!”他信任地重重拍了拍覃龍的肩膀,“現場有虎哥坐鎮,他雖然馬虎但性子穩當,辦事靠得住,讓他給你打下手,看著點現場秩序、出入料、記個件數啥的,有他在我放心。”
    他迅速規劃起來,思維清晰:
    “那邊呢,”他指了指堆在院子牆角的一些新舊混雜的磚瓦木材,“眼下第一要緊的是把咱自個兒家的‘窩’再擴建出兩間。你看這以後一大家子人,加上以後可能要堆貨,地方太緊張了。我按以前畫好的那個草圖,先把新屋子那邊建起來!不夠磚瓦木料我都想法子弄回來了點,趁著現在人手還湊合,得趕緊在那邊再擴建。蛤蟆灣山穀那點地方我看過,往山穀裏建,也夠隨便建造起庫房,但那個不急,得等新屋子起來再說。”
    “得嘞!”覃龍挺直了腰板,眼中閃著精明的光,一副接受重任的模樣,“老大您就放一百二十個心!隊裏這邊人員的對接、時間的調配、新房那邊,還有跟虎哥那邊的配合,我都盯得死死的!保證安排得明明白白!不出岔子!”
    “嗯!好!”江奔宇對覃龍的辦事能力是絕對信任的。他最後又用力一點頭,目光銳利如鷹,“那咱就說定了!”
    這邊男人剛商議停當,那邊一直靜靜聽著丈夫和覃龍籌劃未來的秦嫣鳳,臉上卻浮現出一絲猶豫和迷茫。她看著角落裏那台縫紉機,想到即將湧進家裏的生疏的麵孔和堆起的布料,一種新手即將上戰場的忐忑湧了上來。她下意識地緊了緊把手卷成拳頭,聲音不大,卻清晰地插入了短暫的靜默:
    “阿宇……”她輕聲喚道,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轉向了她。“咱們……這說幹就幹,做衣服,”她的聲音帶著點不確定,看向江奔宇,“做啥樣子的好呢?總不能……像我做衣服那樣,比著舊衣服裁片兒吧?那……那能行嗎?”
    這樸素而切中要害的問題一拋出,連剛才還一臉篤定的許琪也愣了一下。是啊,光想著有人肯幹、能賺錢了,可做什麽款式呢?縣城裏那些人,穿的都是什麽樣子?
    江奔宇顯然也早有腹案,被妻子一問,立刻接口,思路極其清晰:
    “呃!這個我剛才在縣城裏就琢磨了!”他幾步走到妻子身邊,壓低聲音,像在分享一個重要的商業秘密,但語調充滿信心,“你仔細想想,眼下這大夏天,縣裏人,特別是那幫年輕後生、姑娘家,還有那些坐辦公室的,都穿啥?可不就是襯衫嘛!”
    他掰著手指數:“翻領男襯衫,小白領套頭衫,女同誌的帶點掐腰的小襯衣……穿得最多!你看看日頭底下幹活的和那些走路帶風的,十個人裏頭,五個穿襯衣!這東西穿著利索,熱天也涼快點。再說,襯衣樣子變化小,好模仿!”他說著,用手在自己胸口比劃了一下,“隻要把領子做規整,袖口夠牢,門襟能對齊,釘好扣子,大差不差就看著像樣!咱先別想別的,就照著供銷社櫃台上那些賣得好的‘的確良’或者棉布襯衫的樣子做!”
    他看到妻子眼中依然有擔憂,咧嘴一笑道:
    “沒事!放寬心!咱們這是摸著石頭過河,頭幾腳踩不準水沒關係!”他的聲音帶著強大的感染力,“鳳兒,許姐,你們記住嘍,按我剛才說的那縣裏成衣的價兒,哪怕咱頭幾批的手工稍微毛糙那麽一點,線頭有點多,針腳不太齊整……”他用手做了個撚錢的動作,眼神熠熠生輝,“咱們把價格往下調!比供銷社便宜三五塊!照樣有人要!隻要樣子大差不差,料子是真的,圖便宜的人有的是!咱掙的就是這份辛苦錢,賺的就是這個差價!薄利多銷,慢慢來,手藝自然就精了!虧?按那價格差算,怎麽算都穩賺不賠!”
    江奔宇這精確到分的算盤珠子一撥,瞬間給妻子和許琪吃下了一顆巨大的定心丸。是啊,價格優勢是硬道理!隻要東西有人買,有差價,就能幹!
    秦嫣鳳眼中的迷茫如同初春的薄冰,在丈夫熾熱而務實的話語裏迅速融化。她長長地籲了口氣,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臉上竟第一次露出了帶著些甜意和堅定的笑容。她摟了摟手,用力點頭:
    “嗯!聽你的!你說的在理!一口吃不成胖子。”她的聲音溫婉了許多,帶著嚐試的決心,“那……就照你說的,先拿簡單的襯衫練練手。針腳密點,線頭剪幹淨點。看看咱做出來的東西,市麵上那些人……認不認咱們這個‘土作坊’的貨!”她的語氣裏已經帶上了主人翁般的鄭重,“權當……試試深淺!”
    看到妻子被說服,鬥誌也被激發出來,江奔宇更是心頭一鬆,一股暖流伴隨著更大的幹勁湧遍全身。他臉上堆起了笑容,甚至帶著點討好的意思,湊近秦嫣鳳耳邊,壓低了聲音,帶著點神秘兮兮的獻寶意味:
    “這樣更保險!嫣鳳,明兒一早,我先給你設計個更容易上手的樣子!”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創造者的興奮,“咱們不用好料子,就用那最普通的白色或藏青棉布!做圓領短袖!簡單得很!”
    他用手指在空氣中飛快地勾畫:
    “圓領,不用做翻領那套麻煩工序!省料省事!短袖!袖子就裁兩根筒子布縫上去就成,連克夫袖口)都不用費事!整件衣服,最大就是前後兩片布加兩袖子!領子好裝,縫紉機踩幾圈就行!縫製步驟少一半還不止!用料也省!成本還能往下壓!樣子看著也清爽涼快!這種最基礎的,練手最合適不過了!你看怎麽樣?”
    他像個設計大師一樣,在昏暗的光線下用粗糙的手勢描述著一個極簡主義的構想。
    “好!好!”秦嫣鳳的眼睛也亮了。她本就是心靈手巧的婦人,一聽這設計簡潔明了,用料節省,工序大大簡化,之前的擔憂立刻去了大半,思路也瞬間被點通了!她連連點頭,思路飛速運轉:
    “行!我知道了!這個法子好!圓領短袖……簡單!那我明天就這麽安排她們!”她甚至已經想到了具體的流程組織,語速輕快起來,“就跟許琪姐商量好的名單,人來了之後,咱別讓所有人一上來就手忙腳亂全盤搞一件衣服。得分開來!”
    她的手指也開始在空中分配任務:
    “把做衣服這整套活兒拆開!分成好幾段!就跟……縣裏罐頭廠流水線差不多!你懂吧?小宇,龍哥?”
    她看著覃龍和江奔宇,眼神裏有種管理者的認真:
    “頭一天不指望她們能多快,但要讓他們各管一段!”秦嫣鳳思路越來越清晰,“咱們這樣分:
    1. 裁剪: 專門找兩個手最穩、眼最準的人,負責裁布!按阿宇你給的尺寸樣子,用粉筆或者樣板在布上畫好線,專門裁剪!她們就管用大剪子哢嚓哢嚓把一大塊布分成一片片衣片、袖片、領條!這是頭一道工序!
    2. 縫紉機主要部分: 主體縫合!嫣鳳妹子,這一塊你來帶!”她看向許琪,然後又指向自己,“你和許琪姐,咱們倆手最熟,加上……對,巧雲!她使縫紉機也挺溜!這台縫紉機主要就縫大塊!前片後片在肩膀處合上?左右側縫從腋下一直開到腰口縫合?領圈那裏安領子?再把兩個短袖筒縫到袖籠上?這一套大的車縫活兒,需要速度和平穩,就歸你們機縫主力!”
    3. 鎖邊: 專門找兩個眼神好、手指靈活、能拿得住小針的比如冬梅、柱子娘),幹需要細功夫的鎖邊、卷邊!袖口卷邊往裏折兩折踩直線?下擺底邊卷邊?鎖扣眼?釘紐扣?這些零碎細致活,讓她們手工或者用小板凳上的小手輪鎖邊機做,不耽誤主工序!”秦嫣鳳越說越順暢:“最後!由一個人負責整燙和最後的檢查!熨平整!剪線頭!檢查看看哪兒有毛病?一件衣服就齊活了!大家夥兒各司其職,做好手頭那一段就傳給下一段!熟練一個工序總比讓她們瞎摸整個一件要快!阿宇你說是不是?”一旁的江奔宇聽著妻子井井有條的分工,看著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和自信,臉上滿是激賞和欣慰。他用力地點著頭,眼神裏充滿了肯定,仿佛在無聲地稱讚她天生的管理才能。“好!好得很!就這麽辦!”他簡短有力地支持,一切不言而喻。
    商議既畢,小院的夜晚行動也拉開了序幕。灶房裏傳來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飯菜的香氣更濃鬱了。孩子們從各自的角落、房間跑出來——年紀稍大些的,背著破書包的,寫完了家庭作業;小的,剛洗完澡的,頭發濕漉漉地披著,臉蛋兒紅撲撲,帶著皂角水的清香;更小的,還在蹣跚學步,被許琪和秦嫣鳳招呼著。院子裏頓時充滿了孩子的叫嚷、嬉笑聲和水盆舀水的嘩啦聲。許琪和秦嫣鳳相視一笑,之前商議計劃時的鄭重瞬間轉化為溫柔母性的忙碌。許琪挽起袖子,聲音變得洪亮而富有活力:“大丫!二丫!趕緊過來衝腳丫!水都涼好了!”“小火!把課本收拾好!別攤在灶台上!”“金子!帶著弟弟過來認字!就認今天學的‘紅’和‘星’!”秦嫣鳳則熟練地從一個塑料大盆裏撈出擰幹的濕毛巾,追著一個剛跑掉的光屁股小男孩:“站住!阿土!擦了後背再跑!瞧這水珠子!”溫馨而熟悉的喧鬧聲覆蓋了小院。洗澡的洗澡,讀書的讀書,寫作業的寫作業,認字的認字。
    在這屬於家庭與孩子的生活交響曲中,江奔宇、覃龍,暫時退到了堂屋更角落的陰影裏。兩個人沉默地坐著,分享著一條擰幹水的濕毛巾擦了擦臉和脖子,驅散夏夜的黏膩。
    等孩子們的喧鬧聲隨著夜風漸漸被各自的房間關住,許琪和秦嫣鳳帶著疲憊而滿足的神情回到堂屋繼續收拾灶頭鍋灶的尾巴時,江奔宇才對著身旁的覃龍,才壓低聲音,把今天在運輸站聽孫濤說的改革消息一五一十講了一遍。末了他撚著下巴上的胡茬,眉頭微微皺著:“這事說不準是福是禍。”
    覃龍卻忽然眼睛一亮,往江奔宇身邊湊了湊:“老大,我瞅著,這說不定是樁好事!”
    “哦?你說說看。”
    “你想啊,”覃龍掰著手指頭數道,“他們不是說有三個出路嗎?要麽去縣裏運輸站,要麽以工換工,最好的是買斷補償。就說這買斷補償,按規矩怎麽也得有幾千塊吧?有了這筆錢,咱之前那些進項的來路,不就正好能掩過去?誰還能查出啥來?”
    江奔宇猛地一拍大腿,眼裏的光“唰”地亮了:“嘿,我怎麽沒想到這層!”他站起身在屋裏踱了兩步,“明天我再去運輸站一趟,仔細問問這買斷補償到底怎麽算。”
    “按公社裏的老規矩,一般是按每月工資加福利,總共補三年。”覃龍摸了摸下巴,“不過具體怎麽算,還得問站裏的人才能確定。”
    江奔宇停下腳步,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煤油燈的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映著他眼裏的盤算,也映著這屋裏悄然醞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