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第一次在覃龍麵前露出特異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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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冬天,尤其在這片層巒疊嶂、人煙罕至的山區,寒意是凝滯而濕漉的。臘月的風,裹著尚未凝結的霜氣,從千溝萬壑深處蛇行而來,穿透層層疊疊的鬆針和光禿禿的雜木枝杈,發出低沉呼嘯的嗚咽。下午三四點天空中的太陽不知道什麽時候不見了,天空隻剩下是鉛灰色的,沉甸甸地壓在山尖之上,不見絲毫陽光的溫度,唯有灰白的冷光勉強鋪灑在厚厚的、曆經無數次腐爛與新生堆積成的森林地表。
枯黃、深褐的落葉層層疊疊,像一張巨大的、失去彈性的毯子,覆蓋著崎嶇的山路。一腳踩下去,不是柔軟,而是帶著沉悶濕氣的“沙沙”聲,腳底下是早已凍僵的泥土與半腐植物混合的冰冷觸感,偶爾還有凍硬的小枯樹枝被碾碎的細微脆響。空氣裏彌漫著朽木、苔蘚、泥土和某種冬季特有的、萬物收斂沉寂的清冽氣味,吸一口,冰涼刺骨,直鑽肺腑。
覃龍走在最前麵,在這片寒冬死寂的山林裏劈開一道人跡。他身上那件打著補丁的舊棉襖,棉絮早已板結發硬,難以抵禦這深山的濕寒,但他似乎習以為常。他的臉膛黝黑,被常年的山風吹礪出刀刻般的皺紋,此刻因寒冷和用力微微泛紅。那雙粗糲的大手裸露在外麵,指節粗大,布滿老繭和裂口,像是兩張浸透了風霜的砂紙。
“呲啦——”一聲輕微的撕裂聲響起。
覃龍幾乎沒在意,隻是用手臂使勁往前一撐,將橫亙在麵前的一大叢糾纏交錯的酸牛奶藤枝猛地撥開。那幹枯扭曲的枝條上密布著尖銳的硬刺,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冷酷的微光。一根異常堅硬的刺毫不留情地劃過他右手虎口偏下的位置,瞬間拉出一道細長、醒目的紅痕,甚至滲出了一點細微的血珠,在冰冷的空氣中很快凝住。他隻是下意識地屈了屈手指,那粗糲的掌心摩挲了一下傷口周圍粗糙的皮膚,仿佛那不是自己的皮肉一般。
“老大,”他頭也不回,聲音壓得有些低,帶著在這靜謐山林中特有的穿透力,混合著喘出的濃厚白氣,指向正前方,“往前再走一公裏,就該是咱上次發現野蜂蜜那地兒了!那片雜樹林!”
他特意提了那處地標,是因為上次那窩金黃的野蜂蜜,滾燙濃香的味道至今還殘存在他的記憶深處。在這物資匱乏的貧瘠歲月裏,一小塊野蜜都是莫大的驚喜與慰藉。
江奔宇緊跟在他身後約莫兩三步的距離,腳下的枯枝敗葉在他沉穩的步伐下發出持續不斷的“沙沙”輕響,如同某種單調卻堅韌的韻律。他穿著同樣半舊的深藍色棉襖,身形比覃龍略高,也顯得瘦削一些,但步履異常穩健。他微微低著頭,似乎在仔細辨識著腳下的每一步,又像是在傾聽著山林裏細微的動靜。聽到覃龍清晰的路線描述,他嘴角向上彎了一下,那笑意很淺。
“嗯。”他應了一聲,聲音平穩而簡練,像一顆石子落入結冰的水麵,聲音不大卻清晰,“記著了。”
然而心裏,早已是透亮如明鏡——覃龍這番話哪裏僅是提醒路線?每一處地名的強調,每一段路徑的描述,都是為了鋪墊他“運貨”的老法子再次派上用場。覃龍這人實在,想幫忙又怕顯得自作主張,便用這種“回憶過往”的方式把一切都交代得順理成章。
上回圍獵那頭不小的野豬,靠的就是覃龍靈光一現的主意:在偏僻的“山水溝”那裏,借著深山裏流出的清澈活水,順流而下,把沉重的收獲漂到靠近入海口下遊那片相對平緩的灘塗地。到了平地,再用藏在林邊的村裏那架破舊的板車一拉。這法子,省去了漫長崎嶇山路的跋涉拖拽之苦,更關鍵的是——隱蔽!極其隱蔽!水流會帶走大部分痕跡和氣味,完美地掩蓋了某些不合常理、無法解釋的“本事”所帶來的異常動靜。那些他指尖莫名出現的繩索,突然出現在背簍最底層的山貨,都在悄無聲息的水流和顛簸的牛車軲轆聲中被合理化了。
覃龍見自家老大幹脆利落地應下,黝黑憨厚的臉上頓時浮起一抹幾乎是雀躍的喜色,那笑容衝淡了他臉上深壑般的皺紋帶來的滄桑感。他兩隻大手興奮地搓了搓,發出幹燥摩擦的“沙沙”聲,因為寒冷而有些發僵的指關節發出輕微的嘎巴聲。
“嘿嘿,我就琢磨著,”他聲音裏透著點討好的小心和抑製不住的得意,“這山水溝的水流,就這幾天最合適!您瞅這天,上頭山上流下來這水不疾不徐,既不快得衝跑了東西,也不慢得耽誤事兒,用它運東西……那可是正正好!”
“想法不錯。”江奔宇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肯定,直接打斷了他因興奮而略顯囉嗦的解釋。
就這簡簡單單一句話,覃龍感覺自己像是被灌了一口滾燙的地瓜燒酒,一股暖流瞬間從喉嚨直衝到四肢百骸,連帶著腳下的步子都輕快跳躍了幾分,踩碎落葉的聲音也帶上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韻律。臘月的寒風似乎也沒那麽刺骨了。兩人心照不宣,不再多言,隻是各自裹緊了身上的破舊棉衣,微微弓著背,埋頭在愈發陡峭陰冷的坡道上趕路。沉重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氣中凝結成兩股白煙,迅速被寒風打散。
腳下的坡地和身旁的崖壁其實並非貧瘠。寒冬固然剝去了大多數植物的華彩,卻也有屬於它的寶藏悄然蟄伏。半人多高的艾草叢雖然枯黃,但風吹過時,依然送來一縷縷獨屬於它的、帶著濃鬱清苦氣息的藥香,隱隱有些提神。巨大的山石縫隙裏,頑強地擠著幾叢葉片雖然邊緣幹枯卻依然肥厚油亮的深綠色植物——那是名貴的黃芩,根莖在地下積蓄著藥性。更有甚者,借著粗糙的樹皮和枝椏,纏繞著數根碗口粗的何首烏藤蔓,那深褐色的藤幹虯曲盤結,深深紮入泥土之中,肉眼可見地表之下藏著鼓脹碩大的塊根輪廓,想必是孕育了不知多少年頭的極品,價值不菲。
若是在平日裏,覃龍那雙銳利的眼睛早就閃閃發亮,興奮地吆喝著開挖了。這些寶貝,拿回去好好收拾收拾,或是曬幹留著自家熬藥補身子,或是送到山外能換回不少急需的油鹽針線甚至糧票布票,都是實實在在能頂上大用的進項。江奔宇或許也會幫忙采上一些珍稀的,為日後做些必要的打點留下儲備。
可今天不行。那根無形的、名為“目的地”的弦,緊繃在兩人的心尖上。懸著的那件“正事”,沉甸甸地壓在心頭,比這臘月的寒氣還要沉凝幾分。兩人的眼神都像拉滿的弓弦繃得直直的,一絲兒拐彎都沒有,目標隻鎖定在越來越稀疏的前方林木深處,甚至連瞥一眼這些唾手可得的珍貴藥材的心思都生不出半分。平日裏足以讓他們駐足良久、仔細品評的植物,此刻都成了阻礙視線的障礙物。腳下的“沙沙”聲變得急促,隻恨不能肋下生翼,一步就跨到那承載著“秘密”的地方。
“嗚——”
又一陣凜冽的寒風像從冰窖深處刮出,帶著山穀尖嘯的回響,猛地從兩人即將進入的穀口方向倒灌進來。風勢陡然增強,卷起地上早已幹透的、失去韌性的枯葉碎屑,在冰冷的空氣中打著瘋狂的旋兒,發出淒厲的嗚咽,如同無數冰冷的刀片迎麵撲來。覃龍眯起眼,側過臉擋風,粗糙的臉頰被風刮得生疼。江奔宇則下意識地裹緊了領口。
約莫又苦苦跋涉了將近半個時辰——這時間在焦灼的等待和濕寒的侵襲下顯得格外漫長。腳下的路越來越泥濘,落葉層下混雜著凍土化開又凍上形成的冰泥混合物,每一步都帶著點粘滯的拉扯感。前方密林的“牆”終於有了疏漏的跡象,原本遮天蔽日的枝椏漸漸變得稀疏,仿佛前方被一把無形的巨斧劈開了一道縫隙。就在這風聲和腳步聲中,一種新的、更渾厚有力的聲音,頑強地穿透了林障的阻隔,由遠及近,由模糊漸清晰——是“嘩嘩”的水流聲!
那聲音不再是單一的,而是充滿了衝擊力的嘈雜,仿佛無數冰冷的碎玉在溝壑石壁間碰撞、翻滾、疾馳!
覃龍的腳步猛地一頓,隨即那雙因寒冷和警惕而有些泛紅的眼睛爆發出無比璀璨的光芒!
“老大!”這一聲呼喊,他幾乎是扯破了嗓子喊出來的,帶著一種終於抵達終點的巨大狂喜和解脫感,再也壓抑不住。他像一頭終於掙脫了韁鎖的野牛,顧不上腳下濕滑的苔蘚,連跑帶衝地扒拉開最後幾棵擋路的灌木,身影一晃就衝出了這最後的密林屏障。整個人站在一片豁然開朗的山坳邊緣,激動地回頭,朝著正從容邁步出林的江奔宇奮力揮手:
“到了!真到了!就是這兒!山水溝!”
江奔宇步履沉穩地走上前來,站到了覃龍身邊。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
一條在臘月裏顯得格外活躍的山溪橫臥麵前。寬度不及寬闊大河,約摸丈許,但在這寒冬深山顯得精神抖擻。溝壑深陷,兩邊是凍得發硬、覆蓋著斑駁灰白苔蘚的泥岸。岸上的幾棵歪脖子老樹早已落光了葉子,隻剩下光禿禿的灰褐色枝條,無力地垂掛到冷冽的水麵上方,被奔騰的水流裹挾出的冷風推動著,無精打采地搖晃,發出幹裂的摩擦聲。
這正是覃龍口中的“山水溝”!
溝裏的水,澄澈得令人心悸。這並非溫暖的湖泊靜水,而是從更高、更冷、覆蓋著山巔石縫中日夜不停、層層滲透奔湧而下的活水。即便是臘月寒冬,這源自山髓深處的活水依舊頑強流淌,冰冷刺骨,但神奇地未被凍結。水色清冽,冰晶般透明,一眼就能洞穿其深,看見水底被億萬年水流磨圓、凍得發青的大小鵝卵石。水流湍急,撞上水下凸起的石塊,發出持續的“嘩嘩”巨響,碎裂成無數細碎冰冷的白色泡沫,又迅速被後麵更大的浪頭裹挾著、推擠著,沿著曲折蜿蜒的溝道,義無反顧地朝著山下的低窪之地疾馳而去,最終消失在遠處更加濃重、仿佛凝固的灰白色霧靄屏障之中。
溝邊的泥土岸坡,在經年累月的濕氣和水汽滋養下,覆蓋著厚厚的、滑膩如油墨的青綠色苔蘚,此刻表層結著一層晶亮的薄冰殼,在灰白的天光下幽幽反著微光,危險又滑膩。水邊更是凝結著不少形狀不規則的白色薄冰,隨著水波微微起伏。空氣的溫度比山林中更低了幾分,凜冽的水汽撲麵而來,帶著侵入骨髓的寒意。
“就是這兒了。”江奔宇低聲說了一句,更像是對自己的確認。他緩緩地走到水溝邊緣,那雙沉靜如古井的眸子先垂落下去,凝視著翻滾流動的冰水。幾條小小的、手指粗細的冷水魚在水流中頑強地逆流而上,灰色的身體在激流中靈活地左右擺尾,像幾道模糊的水中影子,一閃即逝。冰冷的寒氣混雜著水霧,絲絲縷縷鑽進人的衣領,激得人一陣寒顫。
他默默地看了幾秒水中的生命頑強,然後,突然毫無征兆地,側過臉,目光如實質般投向了蹲在身後不遠處、正撐著膝蓋大口喘息驅散體內寒氣的覃龍。那目光平靜,卻帶著某種無法言喻的份量,仿佛在做一個無聲的宣告。
覃龍剛歇了兩口氣,冰冷的空氣灌進喉嚨,火燒火燎。猛抬頭對上江奔宇投來的眼神,心頭莫名一跳。他下意識地舔了舔被冷風吹得幹裂的嘴唇,喉嚨裏下意識地“咕嚕”了一聲,那句本能想問出口的“現在…就開始?”像塊幹硬的饅頭噎在了嗓子眼。
因為眼前的景象讓他渾身僵硬,連思考都瞬間凍結了!
隻見自家老大——那位平時一步看三步、做事卻鬼神莫測的老大,就在他的注視下,極其隨意地往前站了半步,那位置幾乎探到了岸邊薄冰覆蓋的危險邊緣。然後,那隻不久前還在按著凍僵泥土支撐身體的手,那隻指骨勻稱、此刻手背上被寒風凍出淡淡青筋的手,抬起!
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甚至沒有絲毫發力的預兆,就那樣在身前冰冷的虛空中,那麽極其普通地、閑適地——輕輕一握!
沒有光芒,沒有巨響,沒有狂風。時間仿佛在那一刻被壓縮了。
但覃龍的世界,卻在這一握之下,轟然炸裂!
嗡!
一股奇異而難以言喻的、並非聲音但強過任何聲音的無形衝擊,狠狠撞在了覃龍的視網膜和耳膜上!他仿佛聽見了空間扭曲的呻\吟!江奔宇身前的空氣,如同被一顆巨大的無形石子狠狠砸入的深潭冰麵,驟然劇烈地蕩開了一圈圈清晰可見的、由中心向外飛速擴散的半透明漣漪!
那漣漪扭曲著空氣,也扭曲了覃龍所見的一切景象——歪脖子樹、對岸的苔蘚石壁、水流的線條……都在那漣漪中扭曲、折疊、變形,仿佛水麵倒影瞬間被打破!
噗通——!!!
一個沉重得令人牙酸的肉體砸擊冰水的悶響,如同重槌擂鼓,在狹窄的山穀間轟然炸開,壓過了奔流的水聲!
覃龍隻覺得腳下的凍土都似乎跟著震了一下!
視線中扭曲的漣漪尚未完全平息,一個巨大、粗野、帶著狂暴力量和驚恐狂躁的身影——一頭體型壯碩、目測足有兩三百斤重的成年雄性野豬!裹挾著一股濃烈的野獸腥臊氣和山林濕泥的土腥味,帶著冰水刺眼的巨大白浪,就這樣憑空從那震蕩不休的漣漪中心……被硬生生地“傾倒”了出來,“砰!”地一聲,狠狠砸進了冰冷刺骨的深水區中心!
嘩啦啦——!!
半人高的渾濁水花帶著刺骨的寒意和冰渣子衝天而起,如同炸開了一個渾濁的水彈!大量冰冷的水滴和細碎的冰渣劈頭蓋臉地朝岸邊的兩人激射而來!覃龍甚至來不及反應,臉上、脖頸、前襟就被冰冷鹹腥的水珠糊滿,凍得他一個激靈!
這僅僅是災難片的第一幀!覃龍那雙瞪得幾乎撕裂眼眶的眼珠子還沒來得及捕捉到這頭憑空出現的野豬,在空中掉落水中的姿態——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一連串幾乎沒有任何間隔的、更加密集、更加沉重、更加沉悶的入水聲,如同滾雷碾過山穀,又像是地獄敲響了催命的鼓點!一聲連著一聲,一聲快過一聲!
一頭!又一頭!一頭接一頭體態各異、大小不一的野豬!如同噩夢般接連不斷、毫無道理地從那片尚未完全平靜下來的、扭曲震蕩的虛空中,被“拋”了出來!肥胖得幾乎滾圓的母豬、獠牙粗長猙然外翻、背生鬃毛根根如箭的公豬、尚未長成卻帶著奶膘驚慌失措的小豬……它們的身軀砸入水溝的巨響匯成一片水炮的轟鳴!
頃刻之間!僅僅幾個呼吸的工夫!十二條!十二條被獵殺了、帶著山林氣息的野豬!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大手從某個深不見底的獸欄裏一把掏空,劈頭蓋臉地,一股腦塞進了這條原本清冷寂寞的丈許寬山溝裏!
哢嚓!岸邊水草的薄葉被接二連三砸入的巨大身軀輕易碾碎!
噗啦!冰冷的溪水被突然掉落的野豬攪成了滾沸的泥漿水!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
從江奔宇抬手虛握,到十二頭野豬、將水溝徹底塞滿的獵物野豬,整個過程——絕對不超過十秒鍾!
覃龍!
覃龍感覺自己的腦漿在那片空間扭曲的瞬間就已經被甩出了腦殼!嘴巴在冰水糊臉的那一刻就徹底失控地張開!那張開的口型像個絕望的黑洞,僵硬地凝固在那裏,下巴關節僵硬得發出“咯咯”的摩擦聲,時間仿佛被凍結。他忘了寒冷,忘了擦拭臉上的泥水泥渣,忘了呼吸!喉嚨像是被一條冰冷粗糙的鋼筋徹底封死,氣流堵在那裏瘋狂翻湧、擠壓,發出“呃…呃…呃……”的、極度痛苦抽氣聲,卻吐不出半個音節!
那雙銅鈴般的眼珠幾乎要從眼眶裏暴突出來!血絲瞬間布滿了整個眼白!死死的,死死的,像兩個被釘死在那片煉獄般水溝上的釘子!粘稠的恐懼如同深寒的冰水,從他的腳底板沿著尾椎骨一路瘋狂向上攀爬、衝刷、倒灌!瞬間衝垮了他的膝蓋!他強壯得像犛牛一樣的身軀篩糠般地劇烈顫抖,幾乎無法站立!
噗通!左腳一軟,他猛地後仰,結結實實一屁股坐倒在身後布滿碎石和冰冷枯葉的濕地上!臀骨傳來的鈍痛如此遙遠。視線依舊被死死地焊在前方那片無法理解的、挑戰他畢生認知極限的恐怖場景上!
什…什麽?!
他知道!
他覃龍當然知道自家老大身上藏著秘密!那秘密如同這深山裏的霧,雖看不見,卻無處不在!
他清清楚楚地記得,就在上次圍獵,那頭發狂的巨大公野豬眼看就要撞翻張子豪,狂奔著徹底消失在密不可追蹤的灌木深處。所有人都覺得希望渺茫,連他這山裏老獵手都隻能徒呼奈何。可老大呢?老大江奔宇就那麽站在原地,沉默著,然後隻是看似徒勞地伸手指向那野豬消失的方向!
緊接著,讓他覃龍心髒幾乎停跳的一幕出現了——就像變戲法!真的是活生生的“變”!老大那隻攤開的、空無一物的手掌心上方,虛空中猛地“吐”出了一大捆拇指粗細、纏得整整齊齊、泛著油亮光澤的棕褐色韌皮藤繩網!就那麽憑空出現,帶著一股新鮮割斷的草木清氣!藤繩網一端還打著牢固的套馬扣!然後老大就那麽抬手一擲……繩扣網如同長了眼睛的活蛇,瞬間精準無比地套住了那頭正在發足狂奔的野豬身上!
更不必提,無數次進山,他好幾次眼角的餘光都瞥見過奇怪的事情:老大背上的竹簍明明空著大半,過一會兒再瞧,簍底卻莫名其妙多了一捧紅得發紫的野樹莓,或者幾株根須完整、還帶著濕潤泥土、品相極佳的草藥,就那麽突兀地“長”在了那裏!問起來,老大也隻淡淡說句“剛才沒留意塞進去的”。
這些說不出的怪異,覃龍都看在眼裏。他不是沒心沒肺的傻子!那些解釋糊弄糊弄初次進山的何虎張子豪那邊人還行,對他覃龍——這個在山林裏摸爬滾打幾年,退伍後又常年跑山的漢子來說,跟明鏡兒似的!
但他再大膽猜測,也隻敢往“有絕技”、“祖傳秘法”或者“山裏得遇奇人”那種範疇去琢磨!他覺得老大也許是會某種神乎其技的“障眼法”?或者懂得怎麽和山裏的東西無聲無息地“交易”?最離譜的,也頂多想到老大是不是從某些古書裏學了點不為人知的“秘術”,能隔空搬運個小物件?
可眼前——眼前這景象!!!
十二頭啊!!整整十二頭的野豬!它們加起來怕不得有數千斤重?!這何等的重量居然能收放起來
想把這堆獵物不知鬼不覺地運進山溝?那是做夢!就算把村裏那架最大號的老牛車整個兒塞滿填實,怕也最多塞不下三兩頭!牛也絕對拉不動這麽多!一路上的痕跡、氣味、嚎叫……瞞得過誰?怕是一進村,整個生產隊都得炸鍋!
可自家老大……老大就隻是……就隻是那麽……抬手!一握!
就那麽一握!
像是小孩子在路邊隨便捏了一把碎石塊!那樣輕鬆!那樣隨意!那樣……理所當然!!!
然後!
嘩啦啦!
十二條獵物野豬!就像是憑空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大門,從那個扭曲的漣漪門戶裏,傾巢而出!!
這……這他媽哪裏還是什麽“障眼法”?“秘術”?“隔空取物”?!
覃龍當過兵!在戰備部隊的操場上,他扛著幾十斤重的彈藥箱在泥濘裏滾過無數次!他在大演習裏親眼見過沉重的59式坦克碾過泥濘的河穀,那種鋼鐵巨獸帶來的壓迫感至今難忘!他見過硝煙炮火,見過鋼鐵意誌,自以為也算是個見過世麵、心智堅韌的漢子!
可眼前這一幕!這比他在部隊老兵口中聽過的任何戰場奇跡——什麽神槍手千米穿楊、什麽孤膽英雄深入敵後炸毀坦克營、什麽偵察兵懸崖飛渡——加起來還要離譜十倍!百倍!這完全超出了“技術”、“力量”甚至“勇氣”的範疇!
這他媽……根本就不是“人”能做到的事情!!!
一股徹骨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比這臘月山溝的冰水還要冰冷百倍千倍!如同一條滑膩陰冷的毒蛇,死死纏住了他的脊椎,貪婪而精準地咬進了他的骨髓深處!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逆流!倒灌!凍結!
喉嚨裏那股氣流終於撕開了鋼筋的禁錮,發出一種破風箱抽氣般、沙啞變調的、短促的抽噎!雙腿軟得如同煮爛的麵條,篩得更厲害了,如果不是屁股已經坐實了冰冷的地麵,他懷疑自己會直接癱軟成一灘泥!
戲文……對了戲文!隻有戲台上那些離奇古怪的神仙故事裏!才有……“撒豆成兵”?“袖裏乾坤”?“憑空化物”?!!!
難道?!難道老大……老大他……他他他……他其實是……
這個恐怖到足以讓任何普通人都肝膽俱裂的念頭如同炸雷般轟擊著覃龍的意識堡壘!他整個人,從肉體到精神,都在這無法想象的衝擊下,徹底懵了!傻了!隻剩下無邊的恐懼和認知崩塌後的虛無空白!世界的一切聲音和景象都在扭曲、模糊、遠去,隻剩下那溝裏十二個獵物野豬的身影,和老大那仿佛披著一層神秘光暈其實是濕冷空氣中的水汽)的、沉默孤立的背影!
時間似乎凝固了漫長的一個世紀。
直到一個異常沉穩的聲音,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冰層,穩穩地穿透了那令人眩暈的嘶吼咆哮和瘋狂水聲,清晰地、幾乎是貼著覃龍的耳朵響了起來:
“龍哥,”
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覃龍還在篩糠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一具被突然通上微弱電流的木偶!那血絲密布、充滿極致恐懼的眼珠,“咯噔”一下,極其機械地,轉向聲音來源的方向。
江奔宇不知何時已經轉過身來,正麵朝著跌坐在地的他。那張平日裏總是沒什麽表情的臉上,此刻倒映著溝裏翻滾的渾濁水光,顯得格外平靜,仿佛剛才隨手扔進河裏的不是十二頭野豬,而是一捆幹柴。但那雙深邃如古井的眸子裏,卻清晰地映著覃龍此刻驚恐狼狽的模樣,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
“嚇著了?”
江奔宇又問了一遍。語氣依舊是那種該死的、古井無波的平穩。沒有嘲諷,沒有得意,甚至沒有多少波瀾。就像在問“吃了沒”那樣平常。但每個字,都像冰針一樣紮在覃龍那顆瘋狂擂鼓的心髒上。
“呃……老…老…老大…” 覃龍喉嚨深處終於被撕裂出一個口子,像砂紙摩擦鏽鐵,一個字一個字,從粘稠的恐懼泥沼裏死命往外摳,每個音節都扭曲變形得不成樣子,“……這……這也太…太邪乎了…不…不是…”
他感覺自己的舌頭像是被凍成了石頭,死死抵著上顎,完全不聽使喚,聲音抖得像狂風中的破布:
“……是…是讓人…讓人沒法信啊……” 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帶著哭腔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混雜著恐懼、茫然、以及一種世界徹底崩塌的絕望感。他無力地抬手抹了一把臉,手心沾滿了冰冷的泥水混合物,凍得臉皮生疼,卻也終於帶回了一絲麻木的觸覺。
江奔宇沒有立刻回應。他隻是靜靜地看著覃龍驚魂未定、慘白如紙的臉,還有那雙完全失去了焦距、隻剩下巨大恐懼的眼睛。他的眼神深處飛快地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像是古井投入了一顆極小的石子,但水麵波瀾不驚。他敢於在覃龍麵前顯露這超出世俗理解的“本事”,不是魯莽。這個念頭在過去的無數次行動中早已推演過無數次。
在這七十年代中葉的沿海偏遠山區,山民們的生活裏依舊充斥著各種根深蒂固的民間禁忌和近乎迷信的山野傳說。他江奔宇身上的異常,即便偶有風言風語傳到有心人比如那個喜歡打小報告的二狗子)耳朵裏,充其量也就落個“思想封建迷信”、“宣揚怪力亂神”之類的指控,搞不好就是被民兵扭送到公社“思想改造學習班”去,念幾天批判文章。根本沒人會往“超自然能力”這種超越時代想象的層麵上去想。
但覃龍……不同。
這個從血與火中滾過來的老兵,這個粗中有細、最重情義的山裏漢子,他不一樣。他看到了疑點,選擇了沉默。他經曆過常人難以想象的殘酷戰場,見過人心最黑暗的背叛和最純粹的信義。在他麵前露這一手,看似冒險,實則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測試”。江奔宇需要的不是一個唯唯諾諾的小弟,而是一個能在驚濤駭浪中相互扶持的臂膀!覃龍那份在部隊裏練就的、遠超山民的忠誠和秘密守則,是江奔宇計劃中不可或缺的關鍵!這兄弟,是過命的交情!是值得以最大的秘密相托的倚靠!
“龍哥,”
江奔宇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但語速放得更緩,更穩,像寒冬裏緩緩流動的溫泉水,朝著幾步之外的覃龍逼近了兩步。兩人間的距離瞬間拉近,連彼此呼吸時噴出的白氣都幾乎要交融在一起。江奔宇的目光牢牢鎖定了覃龍那張寫滿恐懼的臉,眼神坦誠得如同剝開了所有偽裝的璞玉。
“這事,是有點怪。我也不知道怎麽去解釋”
他停頓了一下,這個短暫的停頓仿佛凝滯了時間,將覃龍全部的注意力都死死拽住。
“但,”江奔宇的聲音壓得更低,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在覃龍的耳膜上,“讓你瞧見,是因為……”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繩索,帶著千斤的份量投進覃龍劇烈收縮的瞳孔深處,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信你。”
噗通!噗通!噗通!
覃龍的心髒,在那兩個字落下的瞬間,如同停滯了許久後猛地被注入了強大的動力,瘋狂地在胸腔裏擂動起來!像是要撞碎胸骨!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另一種更加洶湧、更加滾燙、更加強烈到足以將剛才所有寒冷都驅散的情緒——如岩漿般噴薄而出!
那雙因極度恐懼而渙散失焦的眼睛,在接觸到江奔宇那毫無遮掩、純粹得如同淬煉後的火焰般的信任眼神的刹那!
轟!!!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雜著羞愧、感激、震撼、無上榮幸……甚至可以說是找到了主心。覃龍猛地抬頭,對上江奔宇的眼睛。那眼神亮得很,像山巔的星子,幹淨、坦誠,沒有半點虛的。他心裏“騰”地燃起一股熱勁,剛才那點驚嚇瞬間被衝得煙消雲散。他“啪”地一拍大腿,蹲麻的腿站起來時還晃了晃,卻梗著脖子,聲音陡然洪亮起來:“老大!您放心!這事…這事我爛在肚子裏!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我覃龍要是漏出半個字,就不是爹娘養的!”
“行了,說這些就見外了。”江奔宇笑了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胳膊,指著水裏還在撲騰的野豬,“別光顧著說,幹活吧。找些結實的藤條來,得是那種老藤,經得起拽。把這些家夥串起來,還是老規矩,咱倆沿著岸邊走一人站一邊,牽著藤子跟著水流走,到了入海口的大路邊,再換牛車拉回去。”
覃龍用力點頭,抹了把臉,把剛才那點震撼死死壓進心底。他知道,老大肯把這麽大的秘密亮給他看,是真拿他當自家人。這份信任,比金子還金貴,比山還重。
“哎!好!”他應了一聲,轉身就往旁邊的灌木叢裏鑽。溝邊的藤蔓長得旺,老藤纏著新藤,在樹叢裏盤成一團。他專挑那些手腕粗、表皮發褐的老藤,這種藤曬得半幹能當繩子用,浸了水更結實。他掏出別在腰後的柴刀,“哢嚓、哢嚓”幾下砍斷幾棵,又用力拽了拽,確認夠結實,才抱在懷裏往回走,懷裏的藤條還帶著點濕乎乎的露水,蹭得他胸口發癢。
江奔宇也沒閑著,脫了外套扔在岸邊的石頭上,露出裏麵洗得發白的粗布短褂,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結實的小臂。他抬腳跳進水裏,“嘩啦”一聲,冰涼的河水瞬間漫到膝蓋,水底的鵝卵石硌得腳底板有點疼,卻讓他精神一振。他伸手拉過來一頭最大的公豬,開始綁起來了。
重新露出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水麵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撒了把碎金子。覃龍蹲在岸邊,撿起塊扁平的石頭,把藤條放在石頭上,用另一塊石頭“砰砰”地砸——老藤纖維粗,得砸軟了才好打結。砸得差不多了,他才彎腰把藤條遞到水裏,江奔宇騰出一隻手接住,麻利地從豬後腿穿過去,再繞個圈,牢牢係個死結,拽了拽,確認鬆不了才鬆手,去拉下一頭。
汗水順著兩人的額角往下淌,江奔宇的汗珠滴進渾濁的水裏,濺起小小的水花;覃龍的汗則順著下巴滴在岸邊的青苔上,洇出一個個深色的小點兒。十二頭野豬,要串成一長串可不是件容易事,兩人忙得腳不沾地,卻誰也沒喊累。偶爾抬起頭交換個眼神,眼裏都透著股默契——等把這些豬運回去,換成錢,就能給家裏添點過冬的物資,給娃扯塊新布做衣裳了。
日頭漸漸爬出來,把水麵照得波光粼粼。終於,最後一頭小豬也被係在了藤條上,十二頭野豬串成一長溜,在水裏隨著水流輕輕晃悠。覃龍甩了甩酸麻的胳膊,江奔宇從水裏跳上岸,兩人對視一眼,都笑了——這趟活,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