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約定地點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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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奔宇彎腰薅了把腳邊的幹茅草,手指撚了撚——草葉帶著曬透的脆勁,梗子卻還留著點韌性。他把茅草往那塊青灰色大石頭上墊了兩層,才敢往下坐。石頭被冷風吹了大半天,冷得像塊冰塊,隔著茅草都能覺出那股子冷氣往屁股底下鑽,可總比直接沾著石麵上的潮氣強。他往石頭上一靠,後背剛貼上石麵就猛地縮了縮——那石頭滑溜溜的,像是被人磨了幾十年,卻涼得沁骨,跟身上的勞作後燥熱撞在一處,反倒生出些說不清的舒坦。
    山風“呼”地卷過來,帶著鬆針特有的清苦氣,混著點腐葉的濕腥。他額前那幾綹被汗水泡得發黏的碎發被吹得直晃,掃得眼皮子發癢。他抬手去抹臉,掌心裏的汗“啪嗒”滴在石頭上,暈開一小片深色。這汗是滾燙的,沾在皮膚上像抹了層油,順著脖頸往衣領裏鑽,把粗布褂子浸得透濕。後背的布緊緊貼在脊背上,針腳磨著皮膚,每動一下都像有細砂紙在刮,癢得鑽心又帶著點疼。他張了張嘴想說話,喉嚨裏卻幹得發緊,像是塞了團曬幹的棉絮,咽口唾沫都能聽見“咕咚”一聲,帶著針紮似的疼。
    “龍哥,”他喘了兩口氣,聲音裏裹著濃重的疲憊,尾音都飄得打顫,“歇得該有小半個時辰了吧?差不多了,點火生煙吧,再晚些,山裏該起霧了。”
    不遠處的覃龍正癱在一叢野薔薇底下。那薔薇叢剛過花期,枝椏上還掛著幾個幹癟的紅果子,刺兒倒是鋒利,他往後靠時不小心蹭到,褲腰上立刻被勾出個小口子。他兩條長腿伸直了,搭在一堆枯黑的橡樹枝上,枝椏硌得腿肚子生疼,可他實在懶得動——從早上天剛亮就往山裏趕,又設置陷阱,擊殺野豬,再設置誘導離開的假方向,這會兒骨頭縫裏都透著累。他腦袋往後仰著,抵著老樹粗糙的樹幹,樹皮上的裂紋硌得後腦勺發麻,卻正好能讓脖子鬆快些。
    他比江奔宇更狼狽。褲腳卷到膝蓋,露出的小腿上沾著黃褐的泥,混著深綠的草屑,像幅沒幹透的畫。幾道被荊棘劃破的口子還在滲血,血珠順著腿肚子往下滑,有的滴在地上,有的被泥糊住,看著怵人。聽見江奔宇喊,他眼皮子掀了掀,眼白上布滿紅血絲,像是熬了幾夜。喉結上下滾了滾,半天才擠出點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的木頭:“知道了,老大……再、再緩口氣,真扛不住了。”
    他說著,往旁邊挪了挪屁股,露出被麻繩勒出的紅痕。那痕子從肩膀一直蜿蜒到胳膊肘,紫得發黑,邊緣泛著腫起來的白,看著就疼。“你是沒瞧見方才拉那串野豬,”他嘖了聲,聲音裏帶著點委屈,“這鬼天氣,山裏的水涼得像冰碴子!我那隻布鞋破了個洞,腳往水裏一踩,那涼氣‘嗖’地就往骨頭縫裏鑽,冷得我差點站不住。”
    他忽然直起點身子,眼睛亮了亮,像是想起了什麽好光景:“夏天多好?那時候溪水是溫的,太陽曬得水麵冒熱氣,脫了鞋往水裏蹚,腳心踩著滑溜溜的鵝卵石,舒坦!人站在水裏推東西,水有浮力,省老鼻子勁了。上次二柱那小子還在水裏打滑,一屁股坐進泥裏,弄得跟個泥猴似的,我們笑了他一路……”
    說著說著,他又蔫了下去,抬起右手往江奔宇眼前湊。那隻手掌心和指根處鼓著好幾個水泡,大的有指甲蓋那麽圓,透亮得能看見裏麵的水,小的則擠在一塊兒,有的已經被磨破了,結著層薄薄的血痂,沾著點草屑和黑泥。“你瞅瞅,”他聲音發悶,“早上還隻是紅印子,這會子全鼓起來了。方才抓繩子時不小心蹭到,疼得我差點把藤條扔了。”
    江奔宇低頭看自己的手。掌心的泡不比覃龍的小,有個最大的已經破了,露出底下嫩紅的肉,沾著點草屑,看著怵人。他往粗布褲子上蹭了蹭手心的汗,布料磨過破泡時,疼得他齜牙咧嘴,眉頭擰成了個疙瘩:“可不是麽,我這手也一樣。”他蜷了蜷手指,指節“哢吧”響了聲,那股子針紮似的疼順著指尖往上竄,直鑽胳膊肘,“這趟出來是真遭罪。你還記得那條‘一線天’不?石階陡得像梯子,腳底下全是碎石,稍不注意就打滑。溪水又涼,光靠在岸上拽繩子拉東西,胳膊都快不是自己的了——方才我摸了摸,胳膊上的肌肉硬得跟石頭似的。”
    覃龍歎了口氣,沒再接話。山坳裏一下子靜了下來,隻有風穿過鬆葉的“沙沙”聲,像誰在遠處搖著沙錘。偶爾有山雀“啾啾”叫著從頭頂飛過,翅膀帶起的風掃得樹葉“嘩啦”響。沒有陽光的天色光亮,透過鬆枝的縫隙篩下來,在地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點,像撒了把碎銀子,慢悠悠地晃著。兩人就這麽有一搭沒一搭地歇著,聽著遠處溪水“叮咚”的流淌聲,聞著空氣裏的鬆香,不知不覺就過了十來分鍾。
    覃龍先是動了動腳,接著撐著樹幹慢慢直起身。他剛站起來時腿肚子一軟,差點坐回去,扶著樹晃了晃才穩住。“行了,”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塵土飛揚起來,嗆得他打了個噴嚏,“老大,我去弄柴火,你在這兒看著點,別讓山裏的野物偷了咱們的家夥。”
    他往林子深處走了幾十步,眼睛在地上掃來掃去。幹鬆枝好找,那些掉在地上半枯的馬尾鬆枝最妙——枝椏細,油性大,一點就著。他彎腰撿了把,手指捏著枝椏頂端的針葉,一撚就碎,果然是幹透了的。又在附近扒拉了些半幹的茅草,這草得帶點潮氣才好,燒起來煙大。最後他摸出腰間的砍刀,在坡上撬了幾塊帶濕泥的草皮——草皮得厚,帶著底下的黑泥,壓在火上才能悶出濃煙。他把鬆枝抱在懷裏,茅草塞在腋下,草皮用砍刀挑著,像隻滿載而歸的老熊,慢悠悠地往回走。
    江奔宇已經在石頭旁邊清出了塊空地。他用腳把碎石頭踢到一邊,又撿了幾塊拳頭大的圓石,圍著畫了個圈,搭成個簡易的火塘。火塘中間的土被他用樹枝扒得鬆鬆的,還墊了層幹鬆針,好引火。
    覃龍把鬆枝往火塘裏放,先擺了層細枝打底,再往上碼粗點的,搭成個小金字塔。他從懷裏摸出火折子——那火折子是用艾草做的,裹在竹筒裏,外麵的漆都磨掉了大半。他“呼”地吹了口氣,火星“蹭”地亮起來,帶著股嗆人的煙味。他把火折子湊到最底下的細枝上,火星舔著鬆針,“劈啪”響了兩聲,一小簇火苗就竄了起來。
    火苗起初隻有手指頭那麽高,橘紅色的,顫巍巍的,像個膽小的孩子。風一吹就歪歪扭扭,可鬆枝油性大,沒一會兒就“騰”地竄起半尺高,火苗舔著枝椏,發出“滋滋”的響,把兩人的臉映得暖融融的。火光裏,江奔宇眉骨的影子投在臉頰上,覃龍下巴上的胡茬閃著金亮的光。
    等火勢穩了,火苗不再晃了,覃龍才抓起那幾塊濕草皮。草皮上還帶著新鮮的草根,沾著濕漉漉的黑泥,沉甸甸的。他“噗”地一下把草皮壓在火堆上,火苗瞬間被悶住,“滋啦”一聲,冒出大股大股的白煙,裹著火星子往上飛。沒一會兒,白煙就變成了滾滾的黑煙,帶著草皮的濕腥氣和泥土的腥甜,像條黑褐色的巨蟒,直直地往天上衝。在湛藍的天空裏,這煙柱格外紮眼,幾裏外都能瞧見。
    “成了。”覃龍拍了拍手,掌心裏沾了些黑灰。他又往火堆裏添了兩根胳膊粗的幹柴,柴塊“咚”地落在火裏,激起一陣火星,“這柴夠燒半個時辰,煙斷不了。”
    這煙在山裏穿透力極強,像麵扯直的黑旗。五六公裏外的向陽坡上,二柱正蹲在塊大青石縫裏挖七葉一枝花。那花兒長在石縫深處,翠綠的葉子輪生著,頂著朵紫黑色的花,像個小燈籠。他手裏的小鋤頭是爹傳下來的,木柄被磨得油亮,鐵頭有點卷刃,可挖起石頭縫裏的土卻格外順手。他小心翼翼地刨著土,生怕碰斷了底下的根莖——這玩意兒能治蛇咬,在山裏金貴著呢。
    “哎,海拍,你看那邊!”旁邊的咖啡忽然喊了一聲,手裏的鐮刀“當啷”掉在地上。海拍猛地抬頭,順著咖啡指的方向望去——遠處的山坳裏,一股黑煙正筆直地往上竄,像條黑龍,在天上擺來擺去。
    “是信號!”海拍眼睛“唰”地亮了,手忙腳亂地把剛挖出來的七葉一枝花往背簍裏塞。那花的根莖沾著濕泥,滑溜溜的,他差點沒抓住。“快!奔宇哥他們在那邊等著呢!”他拍了拍手上的土,土塊順著指縫往下掉,“早上出門時奔宇哥說,要是瞧見黑煙,就往那邊集合,準是有好事!”
    旁邊幾個正蹲在地上摘馬齒莧的年輕人也都看見了。三丫手快,把最後一把馬齒莧塞進竹籃,用圍裙擦了擦手,背起竹籃就往坡下跑,辮子在身後甩得飛快:“快走快走,晚了怕是沒好東西吃了!”咖啡撿起鐮刀往腰上一別,也跟著跑,背簍裏的野核桃“嘩啦嘩啦”響。幾個人踩著滿地的鬆針往冒煙的方向趕,腳步聲驚起幾隻山雞,“撲棱棱”地往林子裏飛。
    另一邊,三個老獵戶正蹲在老橡樹下歇腳。老樹的樹蔭大,地上鋪著層厚厚的橡樹葉,坐上去軟乎乎的。王老爹吧嗒著旱煙,煙杆是紅木的,用了幾十年,油光水滑。他眯著眼瞅了會兒那股煙,煙杆在鞋底上磕了磕,煙灰“簌簌”往下掉:“那方向,是靠海的亂石坳吧?”
    旁邊的李大叔往嘴裏塞了顆野山楂,酸得他皺起眉頭:“錯不了。那邊石頭多,草長得稀,除了些兔子、山鼠,大獵物不愛往那兒去。”他嚼著野生山楂,說話有點含糊,“估摸著是江小子他們。那夥年輕人,每次進山都能折騰出點新鮮事,上次不就弄了頭野山羊,燉得香飄十裏?”
    李大爺捋了捋下巴上的白胡子,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走,過去看看。說不定真帶了好東西,咱們也沾沾光。”他背起步槍,槍杆上的漆掉了不少,露出底下的鐵色,卻依舊油亮——這槍跟著他打了三十年獵,比兒子還親。
    而在約定的亂石坳裏,江奔宇和覃龍已經忙開了。火堆旁邊支著口黑黢黢的鐵鍋,鍋沿上全是磕碰的小坑,是去年冬天在溪裏撈魚時被石頭撞的。鍋底下的柴火燃得正旺,火苗“劈啪”地舔著鍋底,把鐵鍋燒得發紅。鍋裏的水早就開了,“咕嘟咕嘟”地翻著大泡,白氣“呼呼”地往上冒,帶著股鐵鏽的味道。
    江奔宇正蹲在旁邊劈柴。他手裏的斧頭是新打的,鐵匠鋪的王師傅給開的刃,鋒利得很。他抓著根碗口粗的鬆木,斧頭高高舉起,“嗨”地一聲劈下去,木柴“哢嚓”裂開,斷麵整齊得很,濺起的木屑飛到臉上,有點癢。他把劈好的細柴碼在鍋邊,碼得整整齊齊,像小城牆。每隔一會兒,他就往灶裏添兩根,看著火苗舔著鍋底,心裏踏實。
    隨後,覃龍在不遠處的平石上處理那頭小野豬。那野豬是今早剛打的,毛還帶著點濕,躺在石頭上,四條小短腿蹬得筆直。他手裏的剝皮刀是祖傳的,刀身薄得像紙,亮得能照見人影。他先在豬後腿上劃了個小口,用嘴叼著刀,雙手揪住口子往外拽,“刺啦”一聲,豬皮就像脫衣服似的被扯了下來,露出底下粉白的肉,還帶著點血絲。
    接著他開膛破肚,把內髒一股腦掏出來——心肝肺用草繩串起來,掛在旁邊的樹枝上;腸子裏的髒東西被他拎到溪邊洗幹淨,打算等會兒炒著吃。他隻留下新鮮的肉和骨頭,剁起來省事。他拿起那把沉甸甸的砍刀,刀背厚得像塊鐵,“哚哚哚哚”地剁下去,刀風帶著勁,每一下都精準地落在骨縫裏,震得石頭都發顫。不一會兒,半扇豬肉就變成了大塊,肉紋理裏還滲著血絲,看著就新鮮。
    “龍哥,你那邊妥了沒?”江奔宇往灶裏添了根柴,火苗“騰”地竄高,把他的臉映得通紅。他掀開鍋蓋,一股白氣“呼”地衝出來,燙得他趕緊往後躲,“水開得都快翻出鍋了,再不上肉,水該燒幹了。”
    覃龍直了直腰,捶了捶發酸的胳膊,骨頭“哢吧哢吧”響。他拎著個柳木盆走過來,盆裏的肉塊堆得冒尖,還在往下滴著血水。“快了快了!”他喘著氣笑,“這野豬不大,估摸著淨肉也就百十來斤。我特意剁小點,好燉透,不過跟你說的‘小點’比,還是大了點——我這手勁,輕不了。”
    “那得快點,”江奔宇用勺子攪了攪鍋裏的水,水花“嘩嘩”響,“我瞅著太陽都快到頭頂了,等肉燉得爛糊,他們也該到了。上次燉鹿肉,就因為燉得太生,三丫嚼得腮幫子疼,念叨了好幾天。”
    覃龍“嗯”了一聲,把木盆往鍋邊一湊,“嘩啦”一下,肉塊全倒進了鍋裏。“撲通、撲通”幾聲,肉塊砸在沸水裏,激起半尺高的水花,濺在鍋沿上,燙出點點白煙。水麵上很快浮起一層灰褐色的浮沫,帶著股腥氣。江奔宇拿起長柄木勺,那勺子是用老桃木做的,柄上刻著幾道防滑的紋路。他一下一下地撇著浮沫,眼神專注得很,連嘴角沾了點灰都沒察覺。
    等浮沫差不多撇幹淨了,鍋裏的水重新變得清亮,他才從背簍裏摸出調料。油紙包著的鹽巴是上個月從鎮上換來的,顆粒粗大,帶著點黃;薑片是自家曬的,幹硬得像塊木頭,卻帶著股衝勁;還有幾株曬幹的野花椒,是去年秋天摘的,紅得發黑,聞著就麻。他把這些一股腦往鍋裏撒,鹽巴“沙沙”落在水裏,薑片浮在水麵上打著轉。
    他這才抬頭看覃龍剛剁的肉,忍不住笑了:“龍哥,你這肉塊也太大了吧?”他用勺子撈起一塊,那肉比他半個巴掌還大,“這得燉到日頭偏西才能爛吧?到時候他們來了,怕是得抱著啃生肉。”
    覃龍正用塊粗布擦手上的血汙,布都被染紅了大半。他聞言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老大,這你就不懂了。肉塊大才經燉,小火咕嘟著,肉汁都鎖在裏麵,等燉得酥爛了,筷子一戳就能透,撈起來直接用手拿著啃,那才叫過癮!”他往遠處指了指,“那幫家夥,一個個跟餓狼似的,瞧見這大塊肉,保準得搶著吃,誰還管燉得快還是慢?”
    江奔宇搖搖頭,沒再反駁,隻是往灶裏又添了幾根柴。火苗“劈啪”地響得更歡了,舔著鍋底,把鍋燒得通紅。鍋裏的肉香慢慢散開來,起初隻是淡淡的,混著水汽飄;過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香味越來越濃,帶著股子醇厚的油氣,混著薑的辛辣和花椒的麻香,順著風往四周飄。
    風把香味吹過山坡,吹過溪流,吹得正在趕路的二柱幾人直咽口水。狗剩抽了抽鼻子,舔著嘴唇笑:“聞著沒?是肉香!肯定是奔宇哥他們燉肉了,聽這味兒,像是野豬肉!”三丫也笑,辮子甩得更歡:“那得跑快點,去晚了,怕是隻能喝湯了!”
    山坳裏漸漸靜了下來,隻有柴火燃燒的“劈啪”聲,鍋裏肉湯翻滾的“咕嘟”聲,還有遠處隱約傳來的腳步聲——“踏踏、踏踏”,越來越近,還混著說笑的聲音。江奔宇往灶裏又添了根柴,抬頭往山口望去,眼裏帶著笑。
    看來,約定的人,真的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