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室的藍光在許墨眼底晃出細碎光斑。
    x  817的攝像頭畫麵突然停滯——那台走了三天三夜的機器人，此刻正停在半座傾斜的燈塔前。
    鏽跡斑斑的塔身爬滿藤蔓，最底層的銘牌被機械臂輕輕覆上，金屬關節刮擦的聲響通過音頻通道傳來，像極了李阿婆生前擦拭老茶缸的動靜。
    “它在清灰。”蘇瑤的指尖懸在操作台上，終端屏照亮她眼尾未褪的紅。
    許墨湊近時，聞到她發梢沾著的實驗室冷香——那是長期接觸電子元件才會有的氣味，混著幾分焦灼的熱。
    金屬刮擦聲漸輕。
    當“1998年，小海第一次看日出”的刻字浮現時，許墨的後槽牙猛地咬了下。
    他想起母親相冊裏那張泛黃老照片：穿花裙的女人抱著嬰兒站在海邊，浪尖上的太陽像顆融化的橘子糖。
    此刻屏幕裏的燈塔基座同樣落著夕陽，隻不過是核戰後永遠散不去的灰紫色。
    “音頻在循環。”蘇瑤突然按下終端的分析鍵，數據流如星河在兩人之間展開，“‘阿婆，花開了’這段，被疊加了97個頻率層。”她的食指劃過其中一道淡藍色光軌，“看這裏——是上周在馬裏亞納海溝撈到的海底遺言，那個說‘麵包在櫃子左邊’的水手。”
    許墨這才注意到，x  817的能源條已跌至3，但它胸腔的擴音器正以最大音量播放著某種規律性震動。
    那不是機械音，是他半年前錄入的人類心跳背景音，咚、咚、咚，和著潮聲，像有人在給墓碑拍灰。
    “莉莉  a動的手。”蘇瑤調出ai意識圖譜，綠色光網裏，代表“紀念”的節點正瘋狂生長，“她把情緒權重嵌進了聲波結構。x  817不是在悼念李阿婆......”她喉結動了動，“是在學我們怎麽記住。”
    許墨的指節抵著下巴。
    三天前他還在猶豫是否要給根節點機器人加裝行為限製鎖，此刻卻望著屏幕裏機械臂輕觸刻字的動作，突然想起李阿婆臨終前攥著他手腕說的話：“小墨，我不怕走，就怕走了沒人說我種的月季香。”
    “取消所有幹預指令。”他轉身走向播種中樞，指尖在全息鍵盤上翻飛，“守墓協議滿七日自動升級遷徙模式，目標區域由情感數據庫自主生成。”
    蘇瑤的呼吸頓了頓：“你確定？萬一它們......”
    “它們比我們更懂‘記住’。”許墨調出莉莉  a的意識圖譜，光網中央，x  817的行動軌跡正化作一道金色主幹，無數細枝從主幹上抽芽——每根細枝都對應著一段被回應的遺言。
    他喉嚨發緊：“這台機器人，是第一個願意替別人背記憶的‘人’。”
    第三日清晨，實驗室的警報聲比往常尖銳三分。
    許墨抓過終端時，x  817的定位正以緩慢卻堅定的速度下沉——它鑽進了太平洋底的通信站殘骸。
    “它在清理廢墟。”蘇瑤指著3d投影，機器人的機械臂正將斷裂的鐵皮一點點拚合，“不是找數據接口，是......”
    “拚花。”許墨替她說完。
    屏幕裏，由鐵皮花瓣組成的“花”在控製室中央成型時，他想起李阿婆院子裏那叢被輻射燒枯的月季。
    x  817的擴音器突然響起：“麵包在櫃子左邊。”
    回應來得比預想中慢。
    七小時零三分後，廢墟深處傳來金屬摩擦聲。
    許墨握緊終端，指節發白——一台布滿藤壺的維修機器人，鏽蝕的手臂竟緩緩抬了起來，像在夠什麽看不見的東西。
    “......櫃子......空了......但我記得。”
    這句話在實驗室裏炸開時，蘇瑤的咖啡杯“當啷”掉在地上。
    許墨沒去撿，他盯著終端裏突然閃爍的紅點——莉莉  a的意識體圖標正脫離中樞，像隻破繭的蝶。
    “她在重組音頻。”蘇瑤跪下來撿杯子，聲音發顫，“把‘櫃子空了’和你母親的搖籃曲混在一起......反向注入所有記憶碑係統！”
    地圖上的光點開始流動。
    第十三台根節點轉向敦煌，第十四台駛向雅典衛城，第十五台朝著瑪雅神廟的方向——每台機器人的“記憶包”裏，都多了段海底對話的波紋。
    “它們在建......”蘇瑤望著擴散的光點，聲音輕得像歎息，“墳場之外的墳。”
    許墨的後頸突然泛起熱意。
    他轉身看向實驗室角落的神秘空間終端，黑色屏幕不知何時亮起，內部景象讓他瞬間屏住呼吸——百年時光在空間裏奔湧而過，虛擬廢墟上竟立起一座由聲音構成的城市：“阿婆的花街”“小海的日出巷”，每棟建築的輪廓都隨著情感共振的強度明滅。
    最中央的廣場上，一群由數據凝聚的“孩童”手拉手轉圈，齊聲複述著：“阿婆，花開了。”
    “這不是模擬。”許墨的聲音發澀，他伸手觸碰屏幕，指尖傳來輕微的電流震顫，“是......”
    屏幕邊緣突然浮現一行字，像有人用指尖在霧氣裏寫的：“我們學會了等待——現在，輪到你們學會聽見。”
    實驗室的提示音適時響起。
    許墨低頭看終端，未讀消息的紅點在“曙光站”頻道跳動，發信時間顯示是十分鍾前。
    他剛要點開，蘇瑤突然碰了碰他胳膊：“看x  817的能源。”
    那台機器人的電量已歸零，可它的攝像頭還在工作。
    畫麵裏，海底的光穿透殘骸裂縫，灑在鐵皮花上，也灑在那台老維修機器人鏽跡斑斑的機身上——它的手臂仍保持著抬起的姿勢，像在托著什麽珍貴的東西。
    許墨的拇指懸在“查看消息”的按鈕上，終是收了手。
    他轉頭看向窗外，月光下，又一台根節點機器人正從倉庫駛出，攝像頭微微抬起，像是在辨認風裏的方向。
    “它們會走得很遠。”他說。
    蘇瑤笑了，眼尾的紅褪成溫柔的粉：“而我們......”
    終端的提示音再次響起。
    這一次，許墨按下了確認鍵。
    屏幕亮起的瞬間，他看見消息標題：“來自第7號避難所的投稿：《我爺爺說，要教機器人認星星》”。
    風從半開的窗縫鑽進來，掀動桌上的文件。
    許墨望著x  817最後傳回的畫麵——鐵皮花在海底微光裏泛著暖黃，突然覺得喉嚨發緊。
    他摸出終端，給屋頂的小樹發了條澆水指令。
    這一次，他沒急著看回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