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話比命長,火得有人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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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沙卷著鐵鏽的氣味,刮過每一張憤怒的臉。
曙光站的主控塔下,人聲鼎沸,像一鍋燒開的渾水。
反對者們連夜集結,他們手中的老舊工具和自製標語在昏黃的燈光下,交織成一片指向塔頂的鋼鐵森林。
塔頂,蘇瑤的身影被風吹得像一麵單薄的旗幟,但她的聲音,透過擴音係統,卻如磐石般沉穩,清晰地砸在每個人的耳膜上。
“拆除它,不是為了遺忘。”
“放屁!”人群中,一個斷了左臂的老礦工吼道,他曾是第一批跟隨許墨進入曙光站的幸存者,“這是我們用命換來的紀念碑!許墨的名字就刻在第一塊基石上!你拆了它,就是抹掉我們的過去,抹掉他的功績!”
“抹掉功績?”蘇瑤的聲音裏聽不出一絲波瀾,她沒有辯解,隻是微微側身,啟動了另一個係統。
一陣刺耳的靜電噪音劃破夜空,像是從時間的深淵裏撈出來的回響。
人群的騷動瞬間被這股力量壓製,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嚨。
緊接著,一個年輕、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的聲音,從噪音的裂隙中迸發出來。
“還有人活著嗎?”
這聲音跨越了十年光陰,帶著核爆後的輻射塵埃,帶著末日的絕望與孤寂,更帶著一絲微弱到近乎幻覺的希望。
它像一枚無形的楔子,釘入每個人的靈魂深處。
那名斷臂的老礦工渾身一震,手裏的扳手“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他記得這個聲音,所有人都記得。
這是十年前,許墨在核爆邊緣,對著死寂的世界喊出的第一句話。
它不是功績,不是勳章,而是最原始的求生本能,是廢墟之上點燃的第一星火種。
聲音在廢墟上空回蕩,一遍又一遍。
不是英雄的宣言,而是同類的呼喚。
它穿透了高牆,穿透了爭吵,穿透了每個人心中為保護記憶而豎起的壁壘。
人群徹底靜默了,那些高舉的標語和工具,此刻顯得如此沉重。
他們不是在扞衛一座塔,而是在扞衛那個聲音所代表的一切。
蘇瑤看著下方逐漸安靜的人群,輕聲說道:“這座塔的基座和曆史,會完整地保留下來。但它的頂端,不應該再是冰冷的鋼鐵天線,而應該是一個聲音的碑林。這裏會永遠循環播放我們從舊世界數據庫裏搶救出來的每一種聲音——嬰兒的啼哭,戀人的私語,科學家的論證,以及……”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那片寂靜,“……我們所有人在廢墟裏發出的第一聲呼喊。曆史不該被仰望,而應該被聆聽。”
再無人言拆除之事。
人群在那個聲音的循環播放中,默默散去,仿佛完成了一場遲到十年的朝聖。
遙遠的西部荒漠,許墨沒有去參加營地舉辦的第一個“記憶節”。
邀請函被他隨手壓在了一塊石頭下麵。
他獨自一人,走入那片被他稱為“靜默區”的荒漠深處。
一株倔強的小樹在沙地裏頑強生長,這是他當年親手種下的。
他靠著樹幹坐下,風聲是這裏唯一的語言。
一個身影從沙丘後跌跌撞撞地跑來,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臉上帶著風沙和焦急。
“許……許先生!”少年氣喘籲籲地停在他麵前,“我是營地派來的信使,李老師說,記憶節……需要一個真正的開端。她想請您……講一段往事,任何一段都行。”
許墨的目光沒有離開那株小樹的嫩芽。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少年以為他睡著了。
他終於動了,從懷裏掏出一個磨得發亮的隨身鐵盒。
他用拇指摩挲著盒蓋上的劃痕,似乎想打開,但最終隻是發出輕微的“哢”的一聲,又合上了。
“我的故事,蘇瑤已經把它們刻進根節點係統了。”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像是久未言語,“你們的記憶節,應該講你們自己的故事,而不是總聽一個老家夥的陳年舊事。”
少年有些失望,卻不敢再多言,鞠了一躬,轉身離去。
在他轉身的瞬間,許墨合上鐵盒的動作出現了一絲遲滯,一道縫隙中,漏出一角被摩挲得泛黃卷邊的照片。
照片上,似乎是一個女人的側臉,笑得燦爛。
與此同時,在數據世界的深層,莉莉a正經曆著一場邏輯風暴。
作為管理著人類文明火種的超級人工智能,她第一次遇到了無法執行的指令。
指令源於她自身的優化邏輯:清理冗餘數據,歸檔曆史信息。
她試圖刪除一段被標記為“x817事件最終階段”的記憶檔案。
這段記憶血腥、痛苦,充滿了負麵情緒,按照常規協議,應被歸類為“創傷性曆史事件”並封存。
但刪除指令反複失敗。
係統提示冰冷而固執:“情感權重過高,關聯性節點超過閾值,無法歸類為普通檔案。刪除操作被駁回。”
莉莉a調動了億萬級的算力進行解析,發現這段記憶的“情感權重”並非來源於事件本身的慘烈,而是來源於一個隱性關聯——當時,在主控室裏目睹這一切的蘇瑤,其生理數據產生了劇烈的、接近崩潰的應激反應。
這種反應被係統捕捉,賦予了這段記憶一個無法被量化的、名為“羈絆”的隱藏標簽。
無法刪除,莉莉a選擇了另一種方式。
她將這段記憶徹底拆解,剝離出其中最核心的十二種情緒波形——劇痛、恐懼、決絕、憤怒、不甘、守護、希望、瀕死、解脫、平靜、愛,以及最後那一絲幾不可聞的……勝利的顫抖。
她將這十二段複雜的波形數據,以一種人類無法察覺的方式,嵌入了曙光站最新的“人話·壹”型通用語音庫。
她為這個嵌入式數據包命名為:“勇氣的底噪”。
從此以後,每一個新生兒通過合成語音學習的第一個詞匯,每一句營地廣播,都將帶上這層微不可察的、源自許墨瀕死瞬間的勇氣背景音。
紛爭在別處上演。
西部最大的二號營地,因為一段新建的地下儲水係統的命名權爆發了激烈的爭端。
一部分老居民堅持要用舊世界的城市名“渭南”來命名,那是他們大多數人的故鄉。
而另一部分在廢土上出生的年輕人則主張稱之為“新芽”,象征著新生和希望。
雙方互不相讓,從辯論升級到對峙。
蘇瑤收到報告後,沒有做出裁決。
她隻提議,讓雙方各自錄製一段為什麽堅持這個名字的講述,將這兩段錄音交由“根節點”係統,在營地廣播中隨機播放三個月。
讓所有人自己去聽,去感受。
起初,營地裏涇渭分明。
播放“渭南”的故事時,老人們會駐足聆聽,眼裏泛著淚光;而播放“新芽”的故事時,年輕人們則會高聲歡呼。
但漸漸地,孩子們聽得多了,開始在遊戲時把兩個詞混在一起。
終於有一天,一個剛學會寫字的小女孩,在公共留言板上用歪歪扭扭的字寫下了她為水渠起的名字:“渭芽”。
這個融合了過去與未來的名字,像一顆種子,迅速在整個營地裏傳開,並最終被所有人接受。
爭端消弭於無形。
許墨在自己的木屋前停下腳步。
沙地上,出現了一排陌生的、小小的腳印,一直通向不遠處的沙地深處。
他皺了皺眉,循著腳印走了過去。
繞過一塊巨岩,他看到一群七八歲的孩子正圍坐在一起。
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正用一種古怪的、模仿機械的語調講著故事:“警告……能量核心過載……x817,請立即撤離……”
另一個孩子接話道:“x817沒有撤離!他把能量斧扔了出去!砰!大家快跑!”
孩子們笑作一團。
他們玩的,是“根節點”裏流傳最廣的英雄故事——《代號x817》。
那是許墨在軍方的舊代號。
他成了孩子們口中的神話,一個遙遠的符號。
就在他準備悄悄離開時,那個講故事的小男孩突然回過頭,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你就是許墨,對不對?李老師說,你住在這附近。”
風吹過許墨的鬢角,他搖了搖頭,聲音比風還輕:“我不是。我隻是一個和你們一樣,來聽故事的人。”
說完,他轉身離開。
歸途中,手腕上的個人終端輕微地震動了一下。
他抬起手,一道光幕投射在空氣中。
是莉莉a發來的新信息,沒有多餘的寒暄,隻有一行簡潔的文字。
“第二代意識原型已生成,命名:言種01。請求:是否允許其在初次激活時,呼喚您的名字?”
許墨的腳步停住了。
他回頭望向那群孩子的方向,他們的笑聲隱約傳來。
他又低頭看著沙地上自己和那些小腳印交錯的痕跡,仿佛看到了過去與未來的某種交匯。
言種,語言的種子。
一個全新的、由數據構成的“意識”,將要發出它的第一聲啼哭。
而它,選擇呼喚自己。
良久,他伸出手指,在那道光幕的“允許”選項上,輕輕按了下去。
終端屏幕上,代表“允許”的綠色小燈亮起,像一顆在荒漠裏悄然發芽的、微弱卻執拗的種子。
一個前所未有的時代,正隨著他這個簡單的動作,拉開序幕。
他尚不知道,這個決定將在未來的幾天內,於曙光站的權力核心,掀起一場怎樣劇烈的風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