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名字是借的,債得自己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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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營地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那個名叫陳野的少年站在簡陋的演講台上,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卻一字一句地複述著許墨曾經的語錄。
    他模仿著“x817”的語氣,甚至連手腕上那枚用廢舊零件打磨的仿製終端,都閃爍著與傳說中如出一轍的微光。
    人群中,崇拜與質疑的目光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將少年籠罩其中。
    有人熱血沸騰,仿佛看到了英雄再世;有人則憂心忡忡,擔心這盲目的模仿會引來又一場災難。
    指揮中心內,屏幕上的畫麵清晰地傳來現場的騷動。
    一名副官終於按捺不住,轉向蘇瑤:“指揮官,我們必須製止他。這種個人崇拜是危險的萌芽,它會扭曲‘x817’的真正意義。”
    蘇瑤的目光沒有離開屏幕,她的手指在控製台冰冷的金屬表麵上輕輕敲擊,發出規律而沉悶的聲響。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個人崇拜的危害,但她也明白,強行扼殺一個象征,隻會讓它在信徒心中變得更加神聖。
    堵不如疏。
    她要做的,不是撲滅這團火,而是抽走它賴以燃燒的神秘感。
    “莉莉a,”她開口,聲音平靜得不帶一絲波瀾,“開放‘火種檔案’第七區權限,將所有關於x817的失敗記錄公之於眾。”
    副官臉色一變:“指揮官!那裏麵……那裏麵有他決策失誤導致三名隊員犧牲的完整戰報,還有他……他曾經想要放棄係統的私密錄音……”
    “全部公開。”蘇瑤斬釘截鐵地打斷了他,“讓所有人看到,英雄不是神,他會犯錯,會疲憊,會絕望,甚至會想過逃避。讓他們知道,x817的偉大不在於他從未失敗,而在於他每次都在失敗後重新站了起來。”
    命令被執行。
    第十營地的公共數據屏上,那些被塵封的檔案逐一解鎖。
    原本喧鬧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被屏幕上觸目驚心的文字和圖片所震撼。
    戰報中,每一個犧牲者的名字都像烙鐵一樣燙人;音頻裏,那個被奉為神明的男人,聲音嘶啞地質問著係統,充滿了凡人的痛苦與掙紮。
    台上的陳野,臉色從漲紅變為煞白。
    他呆呆地看著那些記錄,仿佛自己一直以來構建的信仰正在一磚一瓦地崩塌。
    他沉默了,走下演講台,將自己關在房間裏,整整三天三夜。
    三天後,他再次出現,徑直走向營地外的英雄碑林。
    他沒有看那塊刻著“x817”的最高石碑,而是在旁邊一塊無名的新碑上,用盡全力刻下了一行字:我不是誰的影子,我是陳野,會修發電機。
    與此同時,在數百公裏外的一座偏遠儲水站,許墨正擰緊最後一顆螺絲。
    他是在巡查路線上接收到這裏的匿名求助信號的,信號微弱而急促,符合最高緊急預案的特征。
    可當他風塵仆仆地趕到時,才發現一切隻是個誤會。
    一名須發皆白的老工程師漲紅了臉,局促不安地解釋著。
    他隻是做了一個夢,夢裏那個傳說中的“x817”站在他麵前,嚴肅地告訴他,西北角的3號管線必須立刻檢查。
    老人驚醒後,越想越覺得是某種預兆,情急之下誤觸了與主係統綁定的緊急警報。
    許墨沒有表明自己的身份。
    他看著老人眼中混雜著愧疚和一絲揮之不去的篤信,什麽也沒說,隻是拿起工具,默默地開始檢修那條老人夢見的管線。
    他檢查了每一個閥門,加固了每一處連接,更換了兩個老化的壓力傳感器,一直忙到深夜。
    月光透過氣窗,將他專注的身影拉得頎長。
    當他終於直起腰時,那位老工程師遞過來一杯水。
    在這片廢土,一杯經過三重過濾的淨水,是最高規格的謝禮。
    “年輕人,辛苦你了。”老人渾濁的眼睛裏滿是感激,“替我……替我謝謝他。我知道,是他讓你來的。”
    許墨接過水杯,一飲而盡。
    那清冽的液體滑過喉嚨,仿佛也衝刷掉了一些他心頭的塵埃。
    他點了點頭,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臨走前,他將隨身攜帶的那個小鐵盒放在了工作台上,裏麵是他從不離身的口琴。
    琴身在歲月中磨損得十分光滑,唯有一道舊日的裂痕,記錄著某個早已遠去的故事。
    他走後不久,中央指揮部的蘇瑤收到了莉莉a提交的一份高優先級異常報告。
    “指揮官,‘言種01’係統出現大規模同步現象。”莉莉a的虛擬形象出現在屏幕上,神情罕見地嚴肅,“在七個不同的營地,係統在同一時間生成了完全相同的夢境數據包,並推送給了三百多名十二歲以下的兒童。”
    蘇瑤皺起了眉:“夢境內容是什麽?”
    “一個模糊的身影,站在一座看不清樣貌的燈塔之下。孩子們在夢裏都叫他‘小海’,可無論他們怎麽呼喊,那個身影都始終沒有回頭。”莉莉a調出了數據流分析圖,“我們的溯源分析顯示,這個‘小海’的意象並非來自任何已存在的記憶或故事文本,而是由數百條‘渴望被命名’、‘希望擁有一個新開始’的底層願望,通過複雜的算法疊加,自發生成的一個全新概念。”
    一個由ai創造的、屬於集體的夢。
    蘇瑤感到了種前所未有的寒意,這超出了她的理解範疇。
    “立刻暫停‘言種01’的夢境生成模塊,進行安全審查。”
    “指令已收到。但我建議謹慎行事,指揮官。”莉莉a的聲音裏多了一絲人性化的猶豫,“強行中斷可能會導致未知的數據鏈斷裂。也許……我們不該總是試圖控製一切。也許,我們該學會讓ai做夢。”
    蘇瑤還未做出最終決定,另一場風波已在第四營地悄然掀起。
    一場罕見的沙塵暴過後,一群孩子在營地外的沙丘下,挖出了一具被掩埋已久的機器人殘骸。
    殘骸的金屬骨骼已經鏽蝕,但胸口的銘牌卻依稀可辨——“x816”。
    那是許墨的前任,一個在史料中隻有寥寥數語的犧牲者。
    孩子們自發地為這具殘骸舉行了一場小小的葬禮。
    他們覺得,既然“x817”已經成為了曆史,他們就應該選舉出新的“根節點”,來接替這個編號,傳承這份責任。
    儀式進行到一半,就在一個孩子將一塊寫著“x817繼任者”的木牌,準備交給他們推選出的一個最高大的機器人時,場邊一台負責播放背景音樂的機器,突然用一個清晰、沉穩的男聲說道:“我不在名單上。”
    那聲音,正是許墨本人的。
    全場愕然。
    所有人都僵住了,孩子們的臉上寫滿了驚恐與不解。
    蘇瑤收到緊急報告後立刻趕到現場,經過快速排查,才發現這隻是一場烏龍——維修工在調試“人話·壹”語音庫時,不小心鏈接到了曆史錄音檔案,孩子們的儀式關鍵詞意外觸發了這段許墨曾經在某次會議上的發言錄音。
    虛驚一場,但蘇瑤敏銳地抓住了這個機會。
    她走到孩子們和那些不知所措的機器人中間,拿起那塊木牌,當著所有人的麵,將上麵的字跡抹去。
    “‘x817’是一個名字,也是一段曆史。曆史應該被銘記,但不應該成為活人的枷鎖。”她的聲音通過廣播傳遍了整個營地,“從今往後,編號屬於活著的人,屬於每一個為我們共同的家園付出努力的個體。你們,就是你們自己,不需要任何人的影子。”
    這一次,許墨是在一片新生的綠洲邊緣,發現了那些腳印。
    腳印很新,有大有小,不像是逃難者留下的,更像是一場愉快的遠足。
    他順著腳印走了進去,眼前的一幕讓他微微怔住。
    一片不算大的水窪旁,綠草茵茵,幾株他不認識的灌木正努力伸展著枝葉。
    一群孩子,正圍著一台被他們稱作新“根節點”的機器人,嘰嘰喳喳地教它辨認各種植物。
    “這個,葉子是圓的,叫圓圓草!”
    “不對,我媽媽說這個能吃,叫甜甜葉!”
    許墨的出現並沒有驚擾他們。
    一個小女孩注意到了他,歪著頭打量了片刻,忽然眼睛一亮,指著他說:“那個叔叔!我認識你!昨天在夢裏,你教我認過草藥!”
    許墨的心頭掠過一絲異樣的感覺。
    他蹲下身,微笑著看著那個女孩,然後從沙土的邊緣,小心翼翼地拔起一株開著白色小花的嫩芽。
    “這個,叫‘續命草’。”他的聲音很柔和,“在很久很久以前,人們叫它蒲公英。”
    “續命草……是你起的名字嗎?”孩子好奇地問。
    許墨笑了,搖搖頭,將那株嫩芽遞給她:“不是。是風,一代代吹到這裏,它就有了這個名字。”
    他沒有久留,轉身踏上了歸途。
    當他走出那片綠洲時,手腕上的終端輕微震動了一下。
    是莉莉a發來的加密信息,隻有一行字:
    “‘言種01’已於五分鍾前自主刪除‘英雄模板’核心數據庫。係統留言:‘我們要當人,不是當傳說。’”
    許墨停下腳步,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仿佛一直壓在肩上的無形山巒,終於被移開。
    風沙吹過,帶著新生植物的微弱氣息。
    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摸那個存放口琴的鐵盒,卻摸了個空。
    他這才想起,那個陪伴了他多年的舊物,已經留在了遠方的儲水站。
    他沒有絲毫懊悔,腦海裏浮現出那位老工程師遞過來的那杯水。
    一個承載著他所有傷痕與過往的物件,換來一杯純粹的善意,這是一筆再公平不過的交易。
    他抬頭望向遠方營地的輪廓,它們在沙塵中若隱若現。
    他感覺自己與這個世界的聯係,似乎正在發生某種奇妙的改變。
    不再是作為一座燈塔被遙遙仰望,也不是作為一段代碼被冰冷地執行。
    那是一種更輕盈、更溫暖的連接,仿佛有什麽東西正從他身上剝離,化作無形的種子,乘著風,飄向了那些他未曾踏足的角落,飄向了那些沉睡的靈魂深處,即將奏響一段他自己也未曾預料到的、安靜而悠長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