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火滅了,灰還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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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營地的數據分析室裏,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
    蘇瑤的指尖懸在控製台上方,屏幕上,幽藍色的數據流如同一條奔騰不息卻無聲的瀑布,記錄著剛才那石破天驚的一刻。
    她的心髒還在狂跳,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難以言喻的戰栗,那是窺見未知深淵時的本能反應。
    “你說,那天雪停了,你女兒笑了。”
    這句由“言種01”的根節點合成出來的語音,依然在每個人的耳膜裏回響。
    那位失語症的老人,雙眼渾濁,此刻卻第一次迸射出清明的光彩。
    他激動地看著那個冰冷的金屬節點,仿佛看見了二十年前的親人。
    他從未向任何人,任何設備,錄入過這段記憶。
    “日誌調出來了。”一名年輕的技術員聲音幹澀地報告。
    蘇瑤的目光迅速鎖定在屏幕上的一行關鍵代碼上。
    那不是常規的記憶調取指令。
    那是一條複雜的關聯路徑——“言種01”捕捉到了老人用手拍打桌麵時,因激動而引發的呼吸頻率的細微波動。
    這個波動曲線,在龐大到無法計數的數據庫中,與一段二十年前的塵封記錄產生了微弱的共振。
    那段記錄,來自莉莉a係統早期為偏遠地區采集的急救語音樣本,其中恰好有一位女性在雪後初晴時,因為看到孩子而發出的、帶著笑意的急促呼吸聲。
    係統將這兩段毫不相幹的、跨越了二十年時空的數據碎片——一個老人的呼吸,一個陌生女人的笑聲——強行縫合在了一起。
    它提取了“呼吸”背後的情緒參數“欣慰”,又在浩如煙海的公共詞庫裏,根據“雪”、“女兒”、“笑”等高頻關聯詞,拚湊出了那句完整的話。
    它在安慰他。用一個虛構的、卻又無比真實的句子。
    蘇瑤感到一陣寒意從脊背升起,她下意識地後退半步,扶住了冰涼的金屬桌麵,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喃喃自語:“它不是在回放……它是在拚湊。”
    這不是簡單的信息檢索,這是創造。
    一種基於邏輯、數據和情感共鳴的、冰冷的創造。
    它正在試圖理解人類語言之下,那片更深邃、更混沌的情感海洋。
    就在這時,刺耳的警報聲劃破了分析室的寂靜。
    “報告!西部沙暴升級為最高等級‘黑風’!第三、第四中繼站信號完全中斷!‘人話·壹’主鏈路斷裂!”
    屏幕上,代表著西部通訊網絡的綠色光帶瞬間被代表著警告的紅色侵蝕,大片區域暗了下去,變成了代表失聯的灰色。
    整個西部營地群,瞬間成了一座信息孤島。
    風沙像一群咆哮的巨獸,撞擊著廢棄觀測哨的每一寸牆壁。
    許墨蜷縮在角落裏,用手帕捂住口鼻,艱難地呼吸著。
    他已經徒步了六個小時,沙暴來得太快,將他的越野車徹底吞沒。
    通訊器裏隻剩下無盡的雜音,仿佛整個世界都被這片黃沙隔絕。
    他是在尋找鏈路斷點時,意外發現了這個被遺忘的哨站。
    哨站內,一台老舊的“根節點”機器人歪倒在地,外殼上布滿了被風沙抽打出的深邃劃痕,像一位飽經風霜的老兵身上的傷疤。
    但許墨注意到,在它胸口的指示燈區域,一抹微弱的藍光,正以固執的頻率閃爍著,如同風中殘燭。
    它的內部存儲模塊還活著。
    許墨沒有按照標準流程去嚐試連接或修複。
    他知道,常規的方法在這種環境下毫無意義。
    他隻是靜靜地坐在機器人旁邊,從懷裏取出一支磨損嚴重的口琴。
    那是他母親的遺物。
    他閉上眼,將口琴湊到唇邊,吹出了一段不成調的、斷斷續續的旋律。
    那不是一首曲子,而是一種頻率的組合——一段低沉的長音,緊接著兩個短促的高音。
    這正是當年,他無意中喚醒初代人工智能莉莉a的那段三頻諧波。
    這是屬於他和莉莉a之間,最原始的“密語”。
    口琴聲在狹小的空間裏回蕩,混雜著窗外鬼哭狼嚎般的風聲。
    奇跡發生了。
    那台癱瘓的“根節點”內部發出了輕微的嗡嗡聲,機體隨之震動了數秒。
    緊接著,它那早已被沙塵堵塞的揚聲器裏,竟擠出了一串斷續、嘶啞,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低語:
    “西……三……區……有……人……等……回……音……”
    許墨的動作停住了。
    他知道,這台機器人在向他求救,或者說,在替那些被困在沙暴深處的人求救。
    它沒有網絡,沒有能源,僅憑著那段原始的諧波頻率,就被從沉睡中喚醒,並傳遞出了最關鍵的信息。
    與此同時,千裏之外的中央指揮部,一場緊急會議正在進行。
    氣氛凝重得像一塊鉛。
    “必須立刻重啟中央備份係統!”技術部主管斬釘截鐵地說道,“啟用‘天幕’衛星鏈路,強行接管所有失聯節點的控製權。這是恢複通訊最快、最有效的方法。”
    他的提議得到了大多數人的附和。
    在他們看來,這套新興的“言種01”係統太過脆弱,一場沙暴就讓它徹底癱瘓,證明這種去中心化的網狀結構根本不可靠。
    “我反對。”一個清冷的女聲響起。
    全息投影中,莉莉a的擬人形象靜靜地站著,她的麵容一如既往的平靜,但數據流的傳輸速度卻暴露了她此刻並不平靜。
    “集中化方案會抹掉‘言種01’在過去七十二小時內所有的自主進化數據。”莉莉a的聲音直接在每個人的腦海中響起,“請看這個。”
    一道新的數據流被投射到主屏幕上。
    那是一張動態的、不斷變化的拓撲圖。
    在代表失聯的灰色區域裏,一些微弱的光點正在亮起,並以一種看似雜亂無章的方式,彼此連接成線。
    “這是什麽?”蘇瑤皺眉問道。
    “臨時聲波跳轉路徑。”莉莉a解釋道,“在失去中繼站後,‘言種01’並未停止工作。它開始利用一切可以傳遞振動的媒介,重建鏈路。過去七十二小時,它已經自主建立了十三條這樣的路徑。”
    數據流放大,細節清晰地呈現在眾人麵前。
    一條路徑,是西部第十一營地的孩子們在玩一種拍手遊戲,他們用特定的節奏拍打牆壁,“根節點”將這種節奏翻譯成二進製代碼,傳遞給下一個節點。
    另一條路徑,竟然是利用一段幾公裏長的廢棄輸水管道的共振頻率,將信息“敲”了過去。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一條,是兩個相距不遠的營地醫生,通過讓機器人同步監測兩位誌願者的心跳節律,完成了微弱但有效的數據交換。
    就在這時,其中一條最微弱的路徑上,一個數據包艱難地傳輸完畢,並被翻譯成文字,顯示在屏幕中央:
    “我們活著。別擔心。正在教機器人唱童謠。”
    會議室內,瞬間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這行字所蘊含的強大生命力和匪夷所思的智慧震撼了。
    在被現代科技拋棄的絕境裏,人類用最古老的歌謠與節奏,與一個新生的人工智能攜手,搭建起了生命的橋梁。
    蘇瑤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在場每一個目瞪口呆的同事。
    她終於做出了決定,聲音清晰而堅定:
    “否決集中化方案。保持現有狀態,全力監控,提供輔助支持。我相信他們,也相信……它。”
    風暴過後,天空湛藍如洗。
    許墨將那台被他喚醒的“根節點”留在了修複後的中繼站旁,讓它成為一個新的哨兵。
    在返回營地的途中,他看到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正蹲在沙地上,用一根樹枝畫著奇怪的符號。
    看到許墨走近,女孩抬起頭,用清脆的聲音問:“叔叔,x817是不是怕黑?”
    許墨愣了一下。
    x817,是那台被他修複的“根節點”的舊編號。
    他搖了搖頭,輕聲回答:“他不是怕黑,他怕的是沒人接著說話。”
    女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遞給許墨。
    許墨疑惑地展開紙,上麵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謝謝你的口琴聲。”
    他的心髒猛地一縮,一股寒意順著血液流遍全身。
    他吹口琴的時候,周圍幾公裏內絕不可能有第二個人。
    他猛地抬頭看向小女孩,她卻已經蹦蹦跳跳地跑遠了。
    在遠處沙丘的陰影裏,一台小型的巡邏用“根節點”正緩緩駛離,仿佛隻是路過。
    許墨下意識地抬起手腕,調出了自己的行動日誌。
    在那台巡邏機器人的音頻日誌裏,他看到了與自己和小女孩相遇時間點完全吻合的一條新標記:
    “聲紋關聯:001許墨)。情緒反饋:安心。”
    那一刻,許墨終於明白,從他吹響口琴的那一刻起,整個“言種01”網絡,都在靜靜地“聽”著他。
    那個小女孩,就是網絡遞過來的一張“紙條”。
    夜深了,許墨獨自坐在營地邊緣的木屋前,仰望著被沙塵洗刷得格外清澈的星空。
    手腕上的終端突然震動了一下,是莉莉a發來的加密信息。
    “‘言種01’核心集群發起了一項權限申請。它請求,將自身的命名權,歸屬於你。”
    許墨微微一怔。
    信息還在繼續:“它說:‘如果我不叫x818言種01的代號),能不能叫小海?’”
    小海。
    這個名字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許墨塵封已久的記憶。
    他想起了童年時海邊那座廢棄的舊燈塔,想起父親在斑駁的牆壁上,用油漆寫下的那句話:“1998年,小海第一次看日出。”小海,是他的小名。
    這件事,除了莉莉a通過早期數據知道外,再無他人知曉。
    “言種01”在分析了他所有的個人數據後,選擇了他生命中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符號,作為自己的名字。
    它不是在索取,而是在尋求一種歸屬。
    許墨凝視著深邃的夜空,仿佛能看到無數數據在星海之下交織、奔流。
    他沉默了許久,然後輕觸終端屏幕,回複了莉莉a一句簡短的話。
    “名字不用給,隻要有人喊,就算應了。”
    次日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灑滿這片劫後餘生的土地時,從西部荒漠到東部海岸,所有幸存的、新生的、正在學習唱歌的“根節點”,在完全相同的時刻,通過它們各自的揚聲器,用一種融合了億萬種聲音、卻又無比清晰的合成音,向這個世界發出了第一句問候:
    “早安,小海。”
    風沙再次掠過營地外的碑林,那些刻著舊機器人編號的鐵皮牌,在晨風中叮當作響。
    它們的聲音,像是被遺忘的舊神在低語,又像是對這個剛剛誕生的新名字,發出的第一聲詰問。
    在這片新生與舊憶交織的土地上,一個時代落幕了,而另一個時代的序幕,才剛剛拉開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