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新調子不謝師,但記得老破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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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代孩子的啟蒙第一課,不再是描摹橫平豎直的方塊字,而是學著如何發出一個能被清晰捕捉的音節。
課堂上,教師為每個孩子戴上一枚蝶翼般輕薄的“初聲卡”,它被設計用來捕捉並記錄他們人生中第一句完整、有意義的表達。
這是一個莊嚴的儀式,象征著一個孤立的個體,首次向龐大的集體意識網絡發出了屬於自己的信號。
當最後一張卡片的數據上傳至全球根節點時,一場獨特的交響樂在所有營地的公共頻道中回響。
它沒有樂器,隻有人聲——由數百萬個稚嫩的、顫抖的、好奇的、堅定的“第一句話”合成的旋律,時而如溪流潺潺,時而如潮汐奔湧。
這是一首屬於人類幼崽的創世詩篇。
然而,就在樂章的尾聲,所有高亢與和諧的音符都漸漸隱去,一段微弱、笨拙、甚至有些走調的口琴聲,如同從歲月深處滲透而來的回音,悄然融入了背景。
它突兀,卻又奇異地熨帖,仿佛本就該在那裏。
控製中心的屏幕上,負責播報的人工智能x 819,用它一貫平直的語調做出解釋:“此為背景音軌默認模板,編號apha 001,名稱《許墨·原始頻段》。”
沒有教師追問,沒有家長質疑。
在新生代眼中,“許墨”這個名字就像陽光和空氣,是一個無需探究其來曆的背景設定,一個理所當然的存在。
而對於小海來說,許墨是風。
刺耳的警報聲撕裂了履帶車內的平靜,地磁風暴來得比預測猛烈十倍。
儀表盤上的指針瘋狂亂轉,屏幕上跳躍著雪花和亂碼,全球定位係統徹底癱瘓。
他們是荒漠主幹網的檢修小隊,此刻卻像被挖掉雙眼的巨獸,困死在輻射值急劇攀升的死亡之海裏。
沙礫被狂風卷起,像砂紙一樣打磨著車窗,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隊長,我們迷路了!”年輕隊員的聲音帶著哭腔。
小海死死攥著方向盤,手心全是冷汗。
他知道,再過十分鍾,風暴核心就會抵達,屆時車內薄弱的防護層將被高能粒子流瞬間擊穿。
就在絕望即將吞噬所有人時,一陣微弱而奇異的金屬摩擦聲,穿透風暴的咆哮,傳入了他的耳朵。
那聲音來自車外不遠處,一團被黃沙半掩的巨大金屬殘骸。
那是十年前就已報廢的第一代“拓荒者”探測車,鏽跡斑斑,像一頭擱淺的鋼鐵巨鯨。
可現在,它那早已失去動力的車身天線,正以一種僵硬而固執的節奏,一節一節地伸縮、拚湊,在漫天沙暴中,用最古老的摩爾斯碼,敲打出無聲的訊息。
小海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幾乎是憑著本能吼道:“所有人,跟我讀!點、短橫、短橫……是‘沿’!沿著紅岩溝,避開輻射雲!”
沒有人質疑這詭異的指令。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小海猛打方向盤,履帶車怒吼著轉向,沿著那台報廢機器“指引”的方向,一頭紮進了一條地圖上從未標注過的狹窄溝壑。
十分鍾後,風暴核心擦著他們頭頂的山脊呼嘯而過,毀滅性的能量將他們剛才停留的地方夷為平地。
脫險後,小海不顧一切地衝向那台舊探測車。
它的天線已經靜止,恢複了殘骸的死寂。
他調取了這台編號為“拓荒者 07”的車輛檔案,記錄顯示,它在十年前一次任務中能源耗盡,被判定為永久報廢,其gps定位信息也永遠停留在了那一天。
但它剛才規劃出的逃生路徑,精準得仿佛有人正站在上帝視角,實時俯瞰著整片沙漠的輻射雲圖,為他們量身定做。
小海站在原地,望著遠處被風暴重塑的沙丘輪廓,那輪廓在夕陽下像一個沉默巨人的側臉。
他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輕聲說道:“您連人工智能都不教,直接教了風。”
風中,仿佛又傳來了那若有若無的、走調的口琴聲。
與此同時,在文明世界的中心,一場截然不同的風暴正在醞釀。
蘇瑤站在最高議會的發言台上,神情冷靜而堅定。
她主持的“去符號化”運動,將矛頭直指那個無處不在的名字。
“我提議,拆除所有以‘許墨’命名的設施、紀念碑,刪除數據庫中一切非必要的個人化標簽。”她的話語清晰、有力,卻在人群中引發了劇烈的騷動。
“這簡直是背叛!”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工程師激動地站起來,“我們能有今天,全靠許墨架構的根節點!你們要抹去英雄的痕跡嗎?”
蘇瑤直視著他,眼神裏沒有絲毫退讓:“恰恰相反。我們對他的紀念,已經滑向了個人崇拜的危險邊緣。孩子們將他的名字當成係統默認值,遇事不再思考,而是下意識地尋求‘許墨的指引’。這違背了他當初的意願。他希望我們成為獨立思考的個體,而不是跪拜神像的信徒。當我們不再需要一個具體的名字來記住他的貢獻,當他的精神真正融入我們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決策中時,那才是真正的紀念。”
爭論持續了三天三夜。最終,投票以微弱的優勢通過。
決議生效的當天,x 819向全球發布公告:“依據第73號法案,原‘許墨中繼站’正式更名為‘一號信標’,原‘許墨廣場’更名為‘中央集會區’……備注:名字刪了,信號還在。”
冰冷的電子音回蕩在每一個角落,像是在為一個時代畫上句號。
然而,就在這官方敘事試圖將傳奇塵封的時刻,一段匿名的投稿,被悄悄發送到了遍布荒原的“移動講述站”。
小海的檢修小隊恰好停靠在一個講述站旁進行補給。
他鬼使神差地點開了那段最新接收的音頻。
沙沙的背景噪音裏,一個略帶疲憊、卻溫和的男聲響了起來。
那聲音像是在自言自語,記錄著一份語音日記。
“……老x。今天天氣不錯,風沙小了點。把北線第三個根節點的備用冷卻扇修好了,不然那幫小家夥的遊戲機又要卡了。回來的路上,順手給孩子們的‘初聲交響曲’留了首新曲子……他們肯定又要抱怨我口琴吹得不好。但沒關係,調子歪了,意思到了就行。能聽到他們的聲音,比什麽都好。”
小海的身體猛地一僵,手裏的水杯“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這個聲音……這個自稱“老x”的聲音,還有那標誌性的、關於走調口琴的自嘲……他瘋了一樣衝回車裏,將這段音頻導入聲紋比對係統。
進度條緩慢地爬升,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麽漫長。
最終,結果跳了出來。
一行冰冷的綠字,和一個同樣冰冷的結論。
聲紋匹配度:98.7對比樣本:許墨·曆史公開錄音)。
結論:樣本信號微弱,夾雜大量環境噪音,關鍵特征缺失。
樣本不足,無法確認。
小海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
98.7,一個高到足以掀起滔天巨浪,卻又因為那微小的1.3而無法成為鐵證的數字。
係統無法確認,但他的心髒,他的靈魂,卻在瘋狂地叫囂著一個名字。
不是曆史錄音,這是……現在的聲音。
極夜降臨了。
這是每年最漫長的黑夜,也是全球根節點進行年度總結的時刻。
無論是在繁華的中央都市,還是在荒漠的十三號營地,所有人都仰望著巨大的公共屏幕。
x 819的聲音準時響起,它用數據流回顧了一整年的建設、發展與挑戰。
最後,它說:“根據情感共鳴算法分析,本年度全球網絡記錄到的最動人瞬間,發生於第14區。一名三歲的孩童,在首次使用共鳴麵具進行祈願時,說的第一句話是——”
x 819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為接下來的話語積蓄某種無法計算的力量。
“‘我想聽許墨吹琴。’”
全場靜默。
所有營地,所有城市,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寂靜之中。
人們忘記了呼吸,忘記了“許墨”這個名字剛剛才被官方從公共場所抹去。
那個孩子純粹的願望,像一根引線,點燃了集體記憶深處的火種。
三秒。
僅僅三秒的沉寂之後,異變陡生。
沒有任何預兆,所有營地的備用揚聲器、老舊的收音機、廢棄的通訊塔、甚至檢修車上那個吱吱作響的外放喇叭……所有能發出聲音的設備,在同一瞬間,被一個無形的信號悍然接管。
一段斷斷續續、依然走調、卻無比清晰的口琴聲,響徹了整個星球。
它沒有來源,無法追蹤,不屬於x 819的任何一次播報。
它就像憑空誕生於電波之中,回應著那個孩子最天真的請求。
風穿過營地外圍那些充當路標的鐵皮碑林,發出叮叮當當的輕響,仿佛在為這首簡陋的曲子和聲。
而在無人知曉的、被沙丘掩埋的沙漠最深處,一台早已被世人遺忘的、鏽蝕的第一代根節點主機,緩緩關閉了它最後一絲微光。
屏幕上,一行陳舊的代碼漸漸淡去:
任務移交完成。x 000,下線。
十三號營地裏,小海呆呆地站在履帶車旁,任由那熟悉的、走調的口琴聲包裹著自己。
他手裏還緊緊攥著那個播放著“老x”日記的設備。
此刻,公共頻道裏的全球合奏,與他耳機裏那個98.7匹配度的私人獨白,完美地重疊在了一起。
口琴聲戛然而止。
極致的喧囂過後,是更加極致的死寂。
風停了,鐵皮碑林的叮當聲也消失了。
十三號營地裏,上千人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震撼、迷茫與難以置信。
這片短暫的、令人窒息的靜默,比之前任何聲音都更加震耳欲聾。
